爷爷死了

作者: 苏小飞 | 来源:发表于2018-11-29 11:03 被阅读618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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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爷活着的时候,我经常梦见他死了,而他死了,我又经常梦见他还活着。

    那天夜里,他抽着烟袋对我说,我要去本溪了,你要不要跟我去。我说你去干嘛,他说,去找我哥。

    新中国初期,他哥逃荒去了东北,不知道是什么机缘巧合,成了本溪钢厂的书记,风光得很,以至于整个村子都知道他在东北当了大官。然而他母亲去世时,正赶上全中国大炼钢铁,本溪作为钢城,首当其冲,所以没有回来奔丧,便成了全村人口中的不孝之子。

    我说,你哥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了,你去本溪找不到他的,他两个儿子,一个移民德国,一个移民日本,都已经不在本溪了。他耳背,我声音很大。他说,没事,我也死了,我才突然意识到他也已经死了。

    我总是在这样的梦里惊醒,生怕我和他在同一个世界,怕我也死了。在无数个奇奇怪怪的梦里,他和我对话,说着他生前还没来得及说的话。他死的太仓促,有很多话还没来得及说,也没人愿意听他说话。

    他死前没有任何征兆,以至于我们家人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那段时间父亲已经搬到新建的楼房,爷爷还在老村子里的旧屋舍,周围都是拆掉的断壁残垣,上面爬满了南瓜藤,还有几个和他一样没有资格住上楼房的老人,和几只没法搬到楼上的鸡。

    父亲说,那天他去爷爷家,打开堂屋的门就觉得不妙,因为爷爷喜欢起早,总是先生上炉子,烧些白水,沏杯茶,但那天屋子是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父亲走进里屋,发现爷爷正坐在床边,胳膊撑在床边的青灰色老式写字台上,以为他在坐着写东西,爷爷喜欢写字,也写得一手好字。父亲咳了一声,他没有应,又叫了一声,还是没有应。父亲走过去,碰了他的手臂,发现人已经凉了,应该是走了一段时间了,至于是什么时候,不得知晓,可能是前半夜没有睡,一直坐着,也可能是后半夜起夜,又坐在床边,直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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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爷是村子里“劝死人”,他的死在村子里是大事。以前的白事都是他张罗,那些半死不活的人,他总是劝他们死去,自己受罪罢了,不要累赘家人,那些已经死了的人,他会劝他们安心的离去,不要再活过来,吓着家人。

    至于爷爷是怎么成为管白事的人,我不得而知,在我看来,应该是他在村子里有一定的影响力,掌握一村人生死大事的人,必须有一定的本事。爷爷是新中国第一批高中生,那时候的高中比现在博士都要金贵的多,但因为家庭成分的问题,没有读成大学,成了他一辈子的遗憾。

    我爸总是说他没有出息,一个堂堂新中国同龄的高中生,只在村子里当了管白事的,这成了父亲看不起他的借口。以至于,我从没有从父亲口里听见过父亲这个词汇,对于他,父亲是个陌生的词汇,直到有了我。

    爷爷有很多同学,都做了县里的大官,县委副书记,市委秘书,办事处主任之类的,不是因为他们比我爷爷优秀,而是他们成分好,贫下中农,就有了先天的优势。而爷爷祖上是地主出身,不仅失去读大学的资格,更是影响了仕途。

    爷爷曾经救济过那些家庭比较差得同学,所以那些当了大官的同学经常来看他。我喜欢那些他同学来访的日子,一般都是初夏,知了还没有叫得那么嚣张,天气也没有那么热,院子里还没有成群的苍蝇。他们坐着汽车来看望爷爷,起初是桑塔纳和老红旗,后来帕萨特和奥迪。

    我们家门外围满了人,都想瞧一瞧,我们家来了什么金贵的客人。我当然洋洋得意,每次都会趾高气昂,因为我吃到他们吃不到的大白兔奶糖,甚至还拍了拍立得,相机一按,照片就直接钻了出来,我那时候觉得很神奇,拿着照片到处显摆。

    每次过后,父亲都说,同样是高中毕业,你瞧瞧人家,都混得有模有样,再看看你爷爷,管白事了,最大的职务——党小组长。但是对于他来说,作为地主家的孩子,能入党已经是付出了几十斤猪肉的代价,这些猪肉也不是小数目,因为虽然家里被定性为地主,但早已被抄家,生活也拮据得很。爷爷给我说,当官有当官的命,为民有为民的运,命运这个问题,谁也左右不了。

    大约到爷爷六十岁的时候,他的那些同学就再也没有来过,每个夏天的期待就少了一半。开始传来的消息是市委秘书得了富贵病,还没退休就病故了,后来办事处主任因为安全事故,审查期间自杀了,县委副书记倒是高升了,去了隔壁县当了一把手,但没过几年就因为贪腐做了牢,死在了监狱里。到头来,他们都没有活过我爷爷。

    爷爷说人有三个槛,六十一,七十三,八十四,活过八十四就能活到百岁,挡不住。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概率统计做支持,以后的日子里,我经常听到这些数字,也许,他见的生死多了,也就总结出一些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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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是爷爷的大儿子,他似乎和爷爷有隔阂,从不说长话。父亲憋了一股劲,从一个民办教师,一步一步努力,四十岁成了学区校长,每一步都走得不容易,父亲也没有读大学,文革期间取消了高考,大学实行推荐制,当然因为成分的问题,父亲也错失了读大学的机会。两代人因为同一个原因,一个地主的标签,失去了自己的梦想,这也进一步加大了父亲对爷爷的隔阂。

    父亲没有向命运低头,六岁的时候,他母亲上吊自杀了,但他从来没有停留半步,支持他的动力就是不想像爷爷那样活的窝囊。

    父亲当了校长,家里赞了一些钱,就决定在城里买学校集资建的楼房。十岁那年,我离开了村子,搬到了城里的楼房,再也没有长久的回来住过。

    之后的十几年,只有寒暑假我才回来停留,但也从不过夜,因为我嫌爷爷家里脏乱。而后我考上大学,远走他乡,回家看他的次数更是寥寥无几,故乡成了永远回不去的地方。

    直到接到他去世的消息,我才又记起了他,那时我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工作和家庭的压力,让我一个在陌生城市打拼的游子,丝毫不敢懈怠。

    电话是父亲打来了,他说,你收拾一下行李,赶快回来,命令一样的语气。父亲从没有这样说过话,我已经听出的蹊跷,我说怎么了?他说,你爷爷死了。我没有听出任何感情,多年来,父亲和爷爷很少说话,一切都是母亲照应着爷爷。

    前几年,爷爷得了带状疱疹,带着脓血的疱疹长满了腰,起先母亲去找了村里的赤脚医生,医生说过敏,抹点药就好了,没想到越来越严重,母亲坚持给爷爷抹药,但没有效果,父亲很少关心,也不过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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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我赶巧回家,看到爷爷的情况已经很严重了,疱疹带着撕破的结痂,爬满的腰背。带着他去了县里的医院,医生也被这种情况惊呆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严重的“蛇斑疮”。

    俗话说“蛇斑疮”缠了腰,便救不回来了。那些日子,他瘦骨嶙峋,颧骨高耸,双眼凹陷,八十多岁的他,佝偻在铺着白色床单的病床上,沉默不语。

    以前,他最喜欢给我说话,也只有我喜欢听他说话,他的故事里有一种魔幻现实主义的魔力,深深吸引着我,成为我现在写作的素材,之前的《劝死与催生》,就是以他的故事原型创作的。除此之外,他还带我去参加各种白事,当然不是让我继承他的职业,而是白事上有各种美味佳肴,爷爷把我带到厨房里,他们在外面哭,我在里面吃。

    我说,爷爷,你说句话。他说,谢谢小飞带我来医院。听了这句话,我突然想哭。一句感谢,让我们距离变得遥远,那个疼爱我的爷爷,突然消失了,连轮廓都变得模糊不清。

    他弯曲着身子,躺在那里,身体伸不直,也从来没有伸直过。大跃进时期,他腹部两侧,各有三根肋骨被底盘车撞断了,贴着肝脏、胆囊,脾胃插了进去,与死亡差之毫厘。他没有接受治疗,补了几个公分,休息了一个月,又回去干活了。然而,缺少肋骨的支撑,常年的弯腰,让脊柱变形,从那之后,三十多岁的他,再也没有笔直的站立过,就像他的后半生。

    晚上,我在医院里守着,夜晚里似乎看见了死亡的巨大阴影在迫近,笼罩了整个病房。但还有一种顽强的气质也在这衰老的躯体上展现出来,那是苦难命运塑造出的乐观,也是见惯生死的豁达。它告诉我们,眼前的这个人不会轻易屈服,哪怕是对于死亡。

    几周之后,爷爷终于熬了过去,他出院时,我已经走了,我打电话给母亲,时不时询问他的情况,母亲总是报喜不报忧,说没事了,你放心吧。但我知道带状疱疹的后遗症有多么可怕,我一个医生同学说,这种病的后遗症,就像有一万只蚂蚁再咬你的神经,但你却看不见它们,很多人坚持不下去,都选择自杀。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这三年的,熬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每天有一万只蚂蚁在啃食他的身体,他甚至从来不给父亲说,他有多么得难受,有多么疼,需要儿子的一个安慰,只是向母亲讨要一些止疼药。他还种过罂粟,或许在难以煎熬的日子里,派上过用场。

    他用了三年的时间,劝说自己勇敢的面对死亡,就像他说服的每一个人一样,留在这世上只有无尽的痛苦,离开这个世界只是一个瞬间,他死的时候就像一个雕像,像佛教里的罗汉,基督教里的圣人。他坐在床沿上,把痛苦永远的定格在那一刻,而他却自由了,去了一个没有痛苦的世界。

    我坐在回家的绿皮车上,穿越了整个山东,从潮湿的太平洋沿海城市,一直走到干燥的泰山山脉,每一次火车撞击铁轨的声音,都让我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它随着一路的过往,变成了沿途的风景,和人生的回忆。

    我知道,那个叫家乡的地方,永远回不去了。那个我称呼他爷爷的人,永远却永远住在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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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丛铭:好久不写短篇,感觉废了🤔得重新回炉学习
      • 希理尔雅:👍👍👍👍👍👍
      • ly恋恋红尘:感动,写的太好了!
      • 泗四坊方:好爷爷,能管白事,了不起。
      • 前一秒记忆:精彩支持👍👍👍👍👍👍好感人
      • 陈白九:幼年时我太奶奶总背我去看戏,后来她的腰腹也长满了水泡(不知道是什么病),小时候曾经看到过一次,她让我帮她擦药,我吓得往外跑再也没回头。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让她背过,她也总习惯远远看我在院子里玩闹。
        没过多久就去世了,她住的房子是个小矮房。
        没人收拾,长满了杂草,成为了村里小孩子们口中的鬼屋。
        再长大些回家路过的时候进了楼,脑子里的回忆也所剩无几。
        只记得后来问我奶奶,这里真的有鬼吗。
        哪里有什么鬼,有也是你太奶奶,疼你都来不及,有什么好怕的。
        现在想来如果有机会的话,真的希望能再握握她的手告诉她,托您的福,儿孙们如今都很好。
      • 清小梦:这是真实的故事吗?很感人哦!
      • 雨蝶_b154:写得太好了
      • 典典的蟹妈:看哭了……
      • 帝都奇妙物语:感人的故事:(
      • 郭襄说:想起了我奶奶
      • 已申请销号:很乡土,很温暖,很朴实,羡慕着,我不会写……
      • 茉莉遥:奶奶今年去世时,仅仅只是听爸爸说,奶奶走了,就开始哭了,生前我总怀疑像奶奶如此活着的意义,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小时候了。原来一个人死后才发现活着就是最大的意义。而我的爷爷终于挺过了84。
      • 帅姐赖皮红:宁愿自己受苦受累,也不拖累儿女,这份情很深,很重
      • 聿禾:爷爷一路走好
      • 江苏阿康:感人!🙏
      • 经年鲤:似乎每代人之间都有隔阂,细想一下,父亲和儿子真是虐情的关系。
        爷爷走得平静,这便是好的。🙏🙏
      • 怀双:捧一捧乡土,留住家乡,思念爷爷🙏🙏🙏
      • 翩然幺女:愿您的爷爷一路走好,您也节哀顺便
      • 宅门食味:生动感人
      • 我爱你三小姐:看似云淡风轻,却是饱含深情。
        我爱你三小姐:@树伟 是的😊
        树伟:@我爱你三小姐 这是我读过的写爷爷的最好的一篇文章。:+1:
        苏小飞:@我爱你三小姐 谢谢。
      • 李树伟:感人至深😭
        苏小飞:@李树伟 我爷爷20后。
      • 我是洛神珠啊:感人至深
        苏小飞:@村下又春树 谢谢。
      • 一点文字:听了这句话,我突然想哭。:+1:。通篇就是这样朴实如尘土的文字,组合起来竟如此富饶,生长出的力量,让人动容!:+1:故去的亲人,在天堂都会安好吉祥!:+1:广电工程师,广电同行!
        一点文字:@苏小飞 是呢是呢,被新媒体冲击的,自己也不争气!现在大多数省级台都举步维艰,辞职的小青年很多很多。唉
        苏小飞:@一点文字 广电现在不好干啊。
      • 女钢铁侠:写得十分感人,让我想起自己死去的爷爷。我也曾写过自己的爷爷,写出来,留在那,仿佛他还活着。
        苏小飞:@女钢铁侠 做梦经常梦到。
      • 人鱼海棠:老人家虽然走了,却依然活在晚辈的心中。
        苏小飞:@人鱼海棠 是的。
      • 冰月月: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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