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辛艾 | 来源:发表于2019-02-25 21:07 被阅读148次

    深秋清晨的空气冰冷,那股寒风灵活地穿过学校灰色的低矮楼群,刺向唐滨的脸。乌云躺在远方青色的高处,像群灰压压不怀好意的抗议者。它似乎要下场大雨,把一切破烂的变得更破烂一些,把一切无言的变得更无言一些。

    树的叶子已经掉得干净,天空一览无余,仿佛巨人的青灰色的裸尸,太阳是他暗淡失焦的独眼。树底下,洛珊硬塞给唐滨一把印着“群发农贸市场”的红伞,油乎乎的,闻起来有种猪肉的腥味,她说别挑了,就这把。唐滨看着她扭过头,挤进电动车窄小的座位里,绛紫色棉衣把她瘦弱的身体裹得很严实,背后印着自己的猪肉摊位号码。车子嗡响一声,慢慢开远,洛珊没说一句话,唐滨的耳边却反复地回响起洛珊的声音,尖细,刻薄,扭捏。不像个猪肉贩子,像个卖鱼或者面食的女人。唐滨把那把伞小心地塞进书包深处。她也转过头走了,走进一张黑洞洞的嘴,嘴里无数的人奔涌,像被鲸随水流吞噬的鱼群。

    教室里的学生如往常坐定,不安分,彼此交头接耳,笑声很快活,唐滨拿出一本猪腥味的斯蒂芬金,摆出来,没看进去,是个面具作用。没人理会她,她独自嗅着猪腥味,眼前出现很多生冷的肉,寂寞地躺在摊位上。

    过了半晌,语文早读铃先响了,连同学也等得有些焦躁不安,老师才迟迟赶来,不是矮小而白发苍苍的数学老师,进门的是年轻漂亮的女班主任,她表情不定,老鼠似的小眼睛红得可怕。等她缓缓走到讲台上,他们抬起头惊愕的看着她,一种属于大人的世界的阴暗东西静悄悄钻了进来,在那一刻所有人都那么的单纯,以至于这气氛对于他们而言只能感受而难以理解,难以与之融合,像狼的气味钻进了羊群,他们甚至闻不到腥气而只能感受到冷。

    氛围变得古怪,不祥的秘密钻进屋子后愈发胀大,堵进每个人的喉咙里。唐滨感到无法呼吸,心脏跳得厉害,仿佛什么东西——一个恶魔——要借她的身体出生。她喘气,台上悲伤的声音像根生锈的针,犹豫地戳破了众人屏息维护的平静。

    詹老师以后没办法给你们上美术课了。

    她说不下去了,眼中又涌出泪水。唐滨看到第一排角落里的美术课代表,那个小巧的女孩子低下了头。女孩子们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流出眼泪,她们有那么多眼泪好流。比起说是因为被突然的死讯触动,不如说是台上成年女人的泪水突然传染给了她们。女性哭起来的样子也如出一辙,躯壳里一齐发出像花朵将要腐烂时的感伤气味。这软弱的气味混杂了母性与湿气,钻进了唐滨的鼻子,她像被人恶作剧挠了痒痒,怒火油然而生,禁不住坐立难安,那个从来被侮辱和嘲讽的矮个子中年人,到死也只能得到一些无甚意味的泪水。

    男生一个个绷着脸,隔壁桌的李施,打篮球时活像乔丹附体,一双大手可以拍歪篮筐,此刻也滑稽地拧紧了眉毛,前桌的宋瑶,长得活像头发情的公牛,现在他的背影看起来像头被阉了的落水驴,背后更多的人在哭,或是从喉咙里发出哆嗦的惊讶之声,悲伤来得比雨还要快。

    唐滨像被谁推了出来——被教室里哀悼会一般格格不入的氛围用力推了出来——站起身洪亮而疑惑地问道:

    詹老师怎么了?

    教室里沉默了,他们开始恨唐滨,周围的人向后仰,把她捧出,宛如鱼跃出水面。班主任用一种难辨的眼神望着站起身来被众人盯视的瘦弱女孩,她低声说:

    在学校后面的临凤河里,就这个周末,詹老师可能是不小心溺水——

    为什么不是谋杀呢?唐滨问道。在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那只灰暗的箭已经溜出了喉咙。

    教室里响起低声的惊叫。所有人的眼神湿漉漉的刺过来,唐滨感受着这些眼神,挺直了身子,好像要游出水面似的。唐的普通话说得一直很漂亮,念新闻一样。此刻她愈发清楚地说,我认为这里有阴谋。

    班主任开口,她不得不发出点什么指示,尽管她也被唐滨的语气弄得手足无措起来,都忘了她该呵斥她:

    唐滨同学,你先冷静一下。

    我很冷静,唐滨说。她没有撒谎,她的心脏的每次跳动都准确无误。

    老师红色的嘴唇求饶似的张合着,那个被悲伤弄得沙哑的年轻声音尽力维持着师生应有的关系。唐滨,你如果有什么想说的,不如我们下课到老师办公室,现在讲完这个事情,我们也还是要上课的,好吧。

    唐滨点点头,她畅快地想着,不要急。那个人的尸首飘飘荡荡,没有流血。河的颜色依旧清澈。

    中午的时候雨才迟迟落地,下得非常吝啬,像重病者稀稀疏疏的尿。唐走进办公室门的时候听见远处一声极羞涩的雷声,她不知怎么想笑,幸好忍住了。女老师的香水味先传进鼻子,异域感极强的浓烈花香味,闭上眼这里像是迪拜的酒吧。可是睁开眼,灯光苍白,绿植半枯,各种质地的纸张染上意味不明的油墨,摞成等待被浪费的样子。

    唐滨在桌前站了一会儿,规距地问好。隔着几秒钟,像网络延迟,老师慢吞吞放下手里的卷子,耐心地扣上钢笔盖。抬起头时,两眼的悲伤已然充盈完满。唐滨看向窗外,天气煞有介事,乌黑一片,已经看不清路,楼群星点如昆虫,车灯闪烁运动,一派末日世界,雨,或者说冰渣零星撞在玻璃窗上,下拖。

    老师说,唐滨。

    哎,老师,您找我什么事。

    你听老师说,我理解……唐滨乖巧地看着她,很顺从,看不出什么情绪。老师感觉话难以出口,得找点事情干,于是捏起钢笔,假装判着卷子。才继续说,你画画得很好啊。

    唐滨说是。她突然感到心悸,神情却风轻云淡,自豪而阳光,像个蓝天白云下的少先队员,没表现出来,像人走远,余音消散,疼痛也渐次平静。她回过神来,才听见年轻的女老师埋着头,已经说了不少的话,话语还继续像列绿皮火车一样,摇摇晃晃地慢速进行着。“……我们大家也都很遗憾,很伤心,我知道唐滨你也是,但是毕竟这里还是学校,情绪的表达要有分寸……”

    老师最后也没有抬头,她说可以了,你先回去吧。尽力让语气平静起来,伤心,疑惑,亲切,以及怜悯,一切都流露的恰到好处,这学生聪明,也难办。做老师不是没有真心,但是和学生无论如何没办法全部表达。教师的体面有时候像种润滑油,两个齿轮,更多的齿轮,用最安全的方式交叉而过,高中生了,不用循循善诱,他们可以自己想。她接着判作文,我爱我的祖国。

    唐滨没有挪动脚步,她说,老师,我下午请一下假可以吗。

    伞终归还是要撑,她尽力把那几个字往人更少的方向拧去。索性天也是黑色的,没有人在意这把最普通不过的遮蔽物。拐下小路,唐滨走到河边,这里很僻静,平日也没有车经过。水滴入结冰河面的声音像沙锤摇晃,学校建筑则传来悠长的嗡嗡震鸣,那是在明亮的地方读书的声音。风刮得更猛,寒树的枝杈刺入天空。黑灰混沌一片,看不清楚,只是冷。那个人形已经消失了,他的身体也许与他的亲人在一起,灵魂还在水底找不到路。三天前,星期五,他踩入了冰窟,脸朝下,被冷水泡了好几个晚上。

    自己当时对他说什么来着?这里有鱼,很大的鱼哦,詹老师,上次我老爸就是在这里钓的。我们家里人都说好吃,老师你也可以来钓。我妈还说下次再钓鱼给您送几条,我妈也挺支持我画画的。没事儿,不用客气,师母不是刚生小孩吗……您不想收学生礼物啊,那我回家问问,能不能借您钓竿。这总成了,对吧。

    詹老师。一个矮小,友善,结结巴巴的父亲。他其实犹豫了一下。但是唐滨说,有很多的鱼,很补,市场里卖的都没有这儿的好。

    那天周五,傍晚的天气不错,深秋的天虽已黑的彻底,但空气没有那么干冷,风也非常温柔。白日的余热依旧能在脚下感受到。来到约定的地方时,詹老师看见一个瘦女孩一手竖着比她还高的鱼竿,另一只手还在拿着单词本,借路灯小声背诵,顿觉不好意思。他想绕一道弯,走过桥,但是桥对面的女孩子看起来等得很冷,两只脚跳来跳去的。他就走上了冰面,四下无人,唐滨背对着他,英语单词像一段链条似的,越念越多,从嘴巴里涌出,积在女孩周围的地上。

    他一脚踩空,没来得及呼喊,水实在太冷,羽绒服迅速被打湿,坠着他往下沉,张口就是腥味的冰渣和水,他呜呜唤了几声,手脚挣扎着。唐滨没摘下耳机,那里面一首流行音乐温柔入骨,女歌手婉转地唱着悲伤的爱情故事,她回过头,看见水面翻涌,心想,好大的鱼,詹老师运气真是好。

    她仔细看看远处一个沉默挣扎的影子,渐渐没入湖面,像融化的南极洲的剪影。她的心里感觉到点什么,但是没有任何成形的念头,思维不知为何,干净极了,清亮无垠,如同头顶的晚秋星空。风呜呜地挂着,星斗在如玉砌成的天空中旋转,直到洛珊给她发来短信,问她为什么还不回家,唐滨才闷闷不乐地离开。詹老师不像爽约的人,但也说不准,想必是家里孩子太小,家长不敢离开,或者是学校里又有什么事发生,难免的。

    第二天,洛珊晚上卖完猪肉回家,对唐滨叨唠家常时说,教你美术的詹老师,昨天没回家,他老婆急得到处打听,啧啧,抱着那么小一个孩子,还没出月子啊。

    唐滨咬着筷子,心里有点蹊跷,但是仍未说话。电视里放着上世纪春晚的小品,她们两个笑得都很畅快。一个小品演完,唐滨扭过头,脸上换了一副表情,她瞪着眼对洛珊说,哎呀,不对,坏了。

    洛珊问她,她又不往下说。心里慌得可怕,可是没底,只是个猜想。

    睡觉,睡不着觉,洛珊焦急地看看她,给她找一点安眠的药,唐滨浑浑噩噩之间,把药吃下去才来得及问,妈,咱家怎么有安眠药的。这个意识来得太过遥远,问出口之前,她就睡着了。

    她醒得很晚,梦也不好,全是冷冰冰的水,还有孩子的哭声。詹老师兼任美术社团的指导老师,妻子怀孕之后他经常在闲聊时给学生们讲一个胚胎如何健康成长,如何分辨男女,还有妻子的不易。他不是个风度翩翩的成功角色,但是对于他的学生,他自有一种温柔。这样一个老师,自己和他的死连上了关系,唐滨干呕不止,脑子里反复是一条漆黑的河。洛珊的电动车凌晨已经一路开进市场,又在天亮前开回来,说带她去医院,唐滨不答应,在床上躺着,说,妈,你别说话,让我待会。

    唐滨醒的时候。洛珊已经睡着了,她摇醒洛珊,说行了,没事儿了,星期日下午了都,我去上学了。洛珊半睡半醒,看着她,她挤出一个笑脸。洛珊就烦闷地骂起来,说你又不去医院,自己蔫蔫的,又好了,耽误我一天生意,你这孩子。

    唐滨没反驳,浑身上下冷透了。出了门,脚下发虚地走,路过学校,往后绕,结冰的大河闪闪发亮,一辆警车停在路上,边上几个穿制服的人各色站着,抽着烟,又有一个拉着跪地嚎啕大哭的女人,尸体像块木头趴在岸上,周围都是荒草和泥巴,看热闹的在路边稀疏围着,哀叹,私语,哭泣。她天旋地转,在路边茂密的枯草里蹲下,像个被逮捕的犯罪者般垂下了头。天快黑的时候,她走进学校宿舍,闷头就睡,心脏变成一颗艰难颤动的石头。

    次日早晨,黑云沉沉,交出手机前,唐滨给洛珊打了个电话,说,妈,你给我送把伞来吧。

    确定了归宿,她心情反倒平静下来。眼前,被困在河里的水在雨中暗暗挣扎,天空乌黑,远处有狗混沌不清的吠叫呜咽。从远方凝视了一会儿教学楼,她收起了伞,转瞬被淋湿了。

    卷子判完最后一张,该算成绩了。

    老师。

    唐滨走进办公室。刘海滴着水,衣服湿透了。

    是唐滨吗,怎么了?快擦擦,你出去做什么,没带伞吗?

    我杀了詹老师。

    什么?

    我杀了詹老师。

    等一下……

    我杀了詹老师。

    警察很快来了,女老师似乎被吓坏了,她站着,缩在墙角,恐惧地望着站在正中的一个湿透了的女学生,很想离开屋子,但是却不敢动弹。她手里握着手机,先是打给了警察,后来才想起报告校长。她打电话的时候时刻盯着唐滨,看着她毫无动静,头发上的水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她想说唐滨你先坐会儿吧,但声音羸弱,头皮发麻,无法出口。

    唐滨,你吧?说说,干什么了。唐滨明明白白听见一个男人问。沉默。沉默的重力。她艰难地开口,试图描述这个故事。她说着,觉得畅快一些,更畅快一些。直到她说完,那个声音没有一开始那么严肃可怖,它显然经过了思考,经过了一些惯例和程序,显得油滑而傲慢,甚至有些轻浮,她的罪行被这个声音念出来,显得轻飘飘的。它这么说:没有你想象的严重,未成年,是吧,而且……

    门被撞开,洛珊哭喊着冲进来,进门她就跪下来,围裙还没脱,一股猪肉味道。她说我干的,都是我干的。不管我女儿的事,她从小没有父亲,是我杀了那个老师,不要抓我女儿。

    没人说话,洛珊卖力地叫喊,像是在吆喝一块猪肉,直到脱力地伏在地面上。唐滨看着洛珊匍匐着的头顶。她想走近一点,但双脚接连后退,直到终于撞上了什么。

    大姐,先起来,事情没有那么不可挽回,我看,别的还好,先这样,谈谈赔偿金的问题吧。死者家属一会儿来。

    不蹲监狱?

    应该不至于。

    真不蹲?

    主要还是给家属赔偿。

    唐滨,唐滨,你干的好事,一天到晚。几个人拉住洛珊,连女老师也冲上前,忙劝解说,别打孩子呀唐滨家长——

    被叫到名字的女孩子抬起头来,湿透的发丝沾在面颊上,于是她的脸上露出的似乎是笑容,又似乎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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