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黝锈的铁艺防盗网将窗景分成了数个长方形,我讨厌威化饼干、文具盒等一系列这一形状的东西,它们对我暗示着幽闭。下午日光映射在斑驳零落的马赛克砖墙上,我眼睛遭不太住,离开了阳台。
从我不记事起,也就是我还在往旧衣服剪成的尿片上排泄的时候起,称为家的住所就一直在一、二楼或是顶楼。七月,我才从呆了两年的那不勒斯回来。在那边我的窗户没有防盗网包覆。我给自己起了个有些愚蠢的意语名字,Giorno,这样日间向我或是向别打招呼都无一例外地像是在赞扬我一般地道着Buongiorno.
干亲家刘夏蜕的爷爷老了。我坐在灵棚下的机麻桌上,同桌的是我另一位干亲家贾华,还有朱鼓眼和蔡偏颈。
“王浚龙,你没给你妈带个意大利媳妇回来哦?”刘夏蜕的姑妈坐在旁边桌上陪着几位吊唁的来客聊天,她可能是突然想到了这一句适于我的半玩笑话。她像有些成都人说话一样把“哦”字拖得较长,让话听起来更戏谑些,而我觉得我听到了像是还没卸完包袱的故作轻松。
“之前带了两个转来的,她没选得起。”我说着便礼貌地扭头看着这位失去父亲的长辈,她正用手撩开孝帕,准备把剥好的花生米往嘴巴里送。我的玩笑话自然引起了在场人们哗笑的反响,一旁抄着手站立的刘夏蜕也搭话说着,“咦,带起回来复赛都进不到,啷个得了哦,德国的鸟哦。”
“干滚龙!日妈摸牌哦。”说话永远带把的朱鼓眼提醒着我。
我这诨名归咎于初中那有点老癫东的政治老师和我那用的那支时而写不太现的签字笔,或许顺带我有点潦草的笔迹。刘夏蜕上讲台领过练习册后,老师用中指推了下鼻梁杆上的老花眼镜,起皱的眉心表示出他还是有点疑惑的,“干……滚龙?”全班哄笑着,文静娴雅得喝水都把左手放脸边捂起的女同桌都笑得露出了牙梗。
第二天晚上是大夜,昨天麻将桌上的四个人又来齐了。我们五个从小一起干尽傻事的朋友加上阴阳先生围成了一桌,喝点解乏的耍耍酒,静待寅时出殡上山。起初我们对阴阳先生的演讲感些兴趣,什么“申子辰兮化寒水”,“小兄弟你命里不缺水,可以去北方发展。”之类的。后来他非要坚持说“双岁双月怀男,单岁单月怀女”这一说法绝无走展,而儿女双全的蔡偏颈则不惜摆出自己几年前的行房细节来反对这一算法。贾华对先生所说的“君子以申命行事”不解,他扣着烫出纹理的头发望着先生,却得到一句语重心长的“小兄弟,你们还是古书读少了啊!” 之后,我们几人就没多理会他,摆起自己的龙门阵来了。
“等到我表哥坐起飞机赶回来了,全部都站到床边边了,他挨到起都望了一眼,像是点了个头就闭眼了,还是走得很安详了。”刘夏蜕讲着他爷爷的最后一刻。
“喂,你看你公,那么多子女,原来害病住院,现在打丧火人手都还够,像我们日妈这些独生子女,二天妈老汉有个啥子事,哪里日妈忙得过来哦。”朱鼓眼对着刘夏蜕说到。蔡鼓眼听了这番话,脸上微笑了一下,恐怕是想起了自己的一儿一女,为自己的后事感到安心。又可能他马上想到了今天基本要熬通夜,明早天毛毛亮就要去门市守生意,还要接送儿女,他脸一下又马了下来。
“那只有靠兄弟伙了噻!”贾华抢答到。读书的时候我和他就是最喜欢接老师下嘴的,像是老师问朱鼓眼不盯着书为啥子要碌眉碌眼地把她望到时,我却去接一句“他看哪个二筒鼓得大噻。”老师连忙理骂我道拾人牙慧。而贾华挨的骂却要少些,可能因为他接的下句没那么令人厌烦吧,像语文老师讲,今天我们学徐志摩的《再别康桥》,他就会说,“怕是云中鹤的哦。”老师经常就笑笑了事。后来,我也想了下,也可能因为他老汉是教育局副局长。
我的手机烦人地抖了起来,我看了眼屏幕,眉毛眼睛都揪到一起去了。是我幺爸,看到这两个字我就想起张楚唱的“我的爹他总在喝酒是个混球”。毕竟他的基因和我爹基本一样。但他又只比我痴长九岁,第三个本命年都还没来。
“喂!你在哪里的啊!”
“我亲家的公公大夜,我在这里守起。”我强迫自己耐心地回答了下。
“哦……过来喝酒哦!我这里一路的有个叫这个,这个郑铎娃儿的,他说和你耍得多好的。”
“还可以。”
“过来哦,滨河路这边!”
“你给他说下我有事过来不到,下回一路。”
“哎呀,过来哦,又不是你的公公大夜。”
“你是个讽的吗!?有你这恁个说你自己老汉的啊!”耐心被恼怒打碎了,我挂了电话,然后又长按电源键。
二
我妈又是敲房门又是喊地把我从清梦里弄醒了。昨晚我支持的比利时输给了我不太喜欢的法国队,我也输掉了银行账户里四分之一的数额,郁闷得我到鸡叫了头遍才睡着。
“起来了噻!去吃饭都嘛!”我妈的音调高过对面楼笼子里的画眉鸟。
“哎呀,不去要不要得嘛,吃席又不是单独喊吃饭。”我按亮了枕边的手机,发现时间不过十点过一些,不免更加烦躁,“清早八晨的,吃啥子吃哦。”
“周末!等哈要堵车!你怕是一天过得星期几姓啥子都晓不得了!”
站在盥洗间我眼睛还是一闭一合的,电动牙刷在门牙上抖了一分钟了我的手还是一动不动的。酒席我肯定是必须陪我妈去的,毕竟在我这段不管经济上还是情感上都毫无独立的迹象的时间里,我不用落入生活营为当中,这是托她的福的。
“胡子刮了嘛!晓得的才晓得你是意大利回来的,不晓得的还以为你是哪个山里面走起出来的深毛子。”她一句话算是把我七魂拉回来了六魂,因为我不喜欢别人讲我的胡须(虽然在欧洲别人都觉得这就是粗密一点的绒毛而已),我决定不回应就好了。
母亲的这部别克车发动后不会自动播放音乐,除了点火、挂挡、按下电子手刹外又要多一个按播放键的动作,虽然麻烦不到哪里去,但不知道为何我总对这点耿耿于怀。
“Just because we g-g-get around.”放到了《My generation》这首歌。
“啷个外国謇巴郎儿(结巴)都可以唱歌哦。”我妈就这样评价着,我记得她以前还在微信朋友圈转发过一篇关于电影《国王的演讲》的一篇文章的,大概讲的就是不应嘲笑别人的生理缺陷然后即使自己有缺陷也要不卑不亢之类的吧。
果不其然,这场母亲同事儿子的结婚酒席我们是到达入座得有些早的,接下来的事情我也有预测到,我们这桌宾客陆陆续续上桌,然后每人都会问我一句“什么时候回来的啊?”,当然各位阿姨对我的情感问题也不缺乏关心,他们问我“耍朋友没得”,我都只是笑了说还没有,笑完发现自己笑得挺轻松。
我在广州度过的大学四年,那时候还没有《广东十年爱情故事》这首歌,即使有我也不会在KTV里点唱。大二时我差不多就把比较标准的广府腔白话说得比较流利,还跟舍友们学了点北海口音和开平口音。在那不勒斯经常睡在我床上的女同学是香港人,我不时会教她几句搞笑的重庆话,虽然他一直没太搞不清楚四川和重庆的分别,直到我不太严谨地给他类比了广东和香港的情况。她和我之间,在她看来肯定不是那些欧美人所谓exclusive的relationship,而对于我来说,我又不太需要另外的关系。那天上午阳光估计又在亚平宁各处肆虐,我迁就着女同学拉下了百叶窗,我平躺在靠墙的一侧,她将脖子放在我的手肘内侧,我的桡骨被她球形的耳坠咯得有些疼。那段时间女权运动游行基本是两天就有一起,绵长的闲聊自然是绕不开这话题的。
“我是说,我心里是接受支持平权的,但是我脑子里始终觉得女性还是弱势的,我还是会觉得有些事情女性做不了,像是厨师之类的。父系社会的影响给思路的岔路上就装了一道门,始终不由自主就会顺着既定的思路想下去。”我觉得自己一开始就摆明了态度,后来扯那些应该也不算很离谱。
“这和父系社会又有哪门子关系?所以你就是觉得性别平权是对的?然后不管是脑子里想的还是身体做的都无法往平权上面去?这不是矛盾的吗!?”她音量提得稍许高了,我认为不过这不过和平素聊天里的一些辩驳同样。
“那我想的总不能想什么就能做到什么嘛!我想全世界都没有歧视,我哪里做得到,我想中国的无障碍设施弄好一点,那中国却有900多万平方公里。说到就能做到的人世界上尚可能有,想什么就做到什么的恐怕是不存在的。”我不管是说话的当时还是现在都意识到自己不过说的俏皮的蠢话,没有逻辑的回答。而我很少后悔把这话说出口。
“我接受不了你的话,也厌倦了你喜欢开的那些无聊玩笑。”她从床上爬了起来,有些长的墨发扫得我鼻子有些痒,这是我最后一次触碰到她的身体,如果这些没有神经的硬化蛋白质也算是身体的话。
我们这一桌全是母亲在烟草公司的同事和家属,其中有个女同事的老公是位中学化学教师,只有他对我的学业有些许兴趣,“啊,浚龙你在那边学的啥子专业唉?”
“戏剧专业,唐叔叔。”我回答着。
“啊?学演戏的啊?还是唱那些歌剧?”刚才还在邀约其他同事下午搓麻将的刘阿姨突然插话问到。
“不是的,是学写戏剧的。没得好大个用的。”我用鼻子轻轻地呼出一丝笑声给她解释着。
“那不得了哦!莎士比亚,易卜生哦!”唐叔叔竟然知道易卜生!
“啊,那写的那些戏可以卖钱哦!然后他们去拍,去演?”刘阿姨抓住了收入来源这个重点,虽然她可能认为我写的是《曲苑杂坛》节目里的那些戏。
“嗯,但是这个哪里赚得到啥子钱嘛,卖倒是卖出去过的,但是没演过。”我说的是实话。
刘阿姨和其他几位长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现得很是欣喜,她甚至两手在胸前拍了“Pia”的一声,“这才叫有文化的人!真的是高雅!你看你人又长得帅,学历又高,二天前途不得了哦!”她的这份赞美我自然是无法照单全收,毕竟我连未来要从事的行业都没想好。
“啥子帅哦!你看他那胡子一长起,人又长胖了这么多,蟋蟀,草率哦!”我妈反驳了我心里默默收下的那部分称赞,我低头看了下自己有些突出的肚子,也有些码不实在了。
新郎官张大脑壳我已经七八年没见过了,也不曾有联系,关于他印象最深的还是八九岁时,我妈在他家搓麻将,我教他用餐巾纸包着撕碎的乒乓球做臭蛋,他点燃后扔到了楼下的露台上,把那户的一个老太婆跑上楼来一边咳嗽一边骂着,之后他爸爸放下了手上的长牌,提着他的后衣领进卧室关了门,我没给我妈打招呼便跑回家去了。我妈说张大脑壳在哪个研究院工作哦,餐厅很宽阔,舞台搭得很长,新娘隔得太远,刚在门口又没看见,这下我只看得清她身材不错,便胡乱猜想着张大脑壳的工资待遇。司仪的话实在太多了,一会儿说着众人皆知的“很开心我们能欢聚在重庆市渝东区万豪酒店”,一会又什么“这里是花的世界,爱的海洋”,桌上热菜都上了好几个了,婚礼才进行到敬茶的阶段。我没吃早饭很是肚饿,在我听来宾客们的欢呼都成了众口嗷嗷。等到司仪宣布婚礼圆满礼成,我的手和筷子快得像武士拔刀一般伸向了那盘已经被人夹过的棒棒鸡。
我妈下午竟然没去垒长城。她去了美容院,我约好了贾华去射箭。这个商场虽地下停车场都有三层,但我考虑到时间段后便根本没抱侥幸心理,直接把车开到了最下的一层。电梯门在LG这一层打开了,我经常搞不清楚这城市里商场和写字楼的层数是怎么标注的,当你和别人要碰面时,你在电话你说你在一楼,他回复你他也在一楼,但是这样很可能你们并不是在同一层上。电梯门外走进四五个人,其中一个女子是我父亲的老婆。
“浚龙~~逛商场哇?”女子轻松地发现了比其他人高出半头的我,她笑着跟我打招呼,鱼尾纹似乎挤出了多余的脂粉,四环素牙的颜色又很不搭那些脂粉。她比我父亲年轻,好像又比我母亲长一两岁。
“没有,许阿姨。我去那个射箭俱乐部。”我嘴巴没张很开,眉目上没过多的表情,我自认为这样已不失礼貌了。毕竟父母是在我成年后分开的,道德还是法律上她都不能被称为我的继母。
“哦哦,唉!我这里有商场的卡都嘛,那个俱乐部应该用得到哦,拿起去用噻!”说着她的手就开始往托特包里掏着。
“不用了,可能是不能用的。而且我那里充了会员的。”我轻轻摆了摆手,还下意识地退了一小步,这是条件反射,小时候父母常叫我不要收叔叔阿姨的钱。但是中年女性向来都执着,行动力也往往超出你的想象,电梯在女装那层楼开门的同时她便把卡塞到我的左手边,然后说了句“拿到起随便买点啥子嘛,拜拜哦!”然后转身走出这狭小的空间。我反应不及,没能抓住这张卡,我听她讲完话后回过神便弯腰捡起卡跟着冲出了电梯门。我将卡塞回了她的包里,不等她开口讲话,我双手合十做作揖状(这个表示谢绝的动作从我不抽烟后便一直在饭桌上不停地做着,很是熟悉。)道了句谢谢然后逃似的大跨步离开。不知是不是因为商场的灯光过亮,当时我看得她的脸很是惨白。
我不明白为什么她需要对我这么热情以至于像一味地讨好。我从未反对过她和父亲之间的感情种种。我和她间不存在长期相处的感情,更不论血缘亲情。当然如果她开心快乐可以使父亲及他的家庭幸福安康的话,我还是很乐见于此的。
搭箭推弓,加力瞄准,再撒放。这一屏息的运动让我无暇去想任何其他琐碎事物,游泳或是踢球时我常会走神放空想一些奇怪的东西,所以射箭就成了最能让我专注的运动项目。贾华每局都输我十环左右,四点多时他要离开赶去饭店了,晚上他又将接待工地监理等一并人员,喝个烂醉是在所难免,而那些喝醉的客才是最难对付的,很难捉摸他接下来想去做些出格事。
我又独自射了两组,这才想起我也应该为晚饭找着落了。蔡偏颈恐怕才从他家管材店出发去接娃儿去了,等他怕是要等到吃餐厅的翻台。刘夏蜕今天被抓去加班了,说是估计要加到天黑,银行总是喜欢压榨下年轻员工。最近搞的什么打黑除恶又让派出所的朱鼓眼失去了周末和昼夜的概念,五点了却还在床上睡瞌睡。我心理斗争了会儿要不要问下毛猫儿,他是我们这圈兄弟伙里最忙的一个,至少看上去是。我拨出了他的电话,心率竟然有些加速。
“喂,毛哥,在干啥子哇?”
“在车上堵起的哦,去进货……”电话那边响起两声尖锐的鸣笛声,“唉你按个锤子的喇叭,你过得到你去噻!”
“哦,那你忙嘛。”
“要得啊,哪天空了出来好生整一盘,这阵是遭累安逸了的。”
挂掉电话后我却发觉自己耳朵热得非烫。找女孩子一起吃饭的念头只闪了一刹那,我决定先回住所。
三
世界杯决赛又让我输了几千块钱。我就是从来都不愿意风险对冲去买自己不支持的队伍,这样总不至于把心情和钱财都输掉。这天下午又很是燥热,我把空调温度开得很低,使劲喝着冰镇的三得利无糖茶饮料,然后无数次往返在卫生间和房间,本来是在做按字数付报酬的兼职文件翻译的,结果这一下午可以说是什么都没做。父亲又打电话给我,说他朋友李老明要请我吃饭,不能说这只是一个他们朋友邀约相聚的借口,但可以肯定的是我肯定是次要的。李叔叔的话,对我还不错,不时会偷偷塞给小时候的我五十一百的大钞,也不会找尽借口劝着成年后的我多灌几杯黄汤。
“小王二天准备在哪里工作唉,高材生哦。”李老明在开席前就问了我不太喜欢的问题。、
“不晓得啊,我还想转去意大利学个西餐蓝带,回来开个餐厅。”我诚实地回答着。
“你学个铲铲哦,东西学杂了好吗?喊你去那报社上班你不去,也不见你各人找下工作。”父亲加入了对话,他平时对我工作的事情并不见有如此的担忧。
李老明摆了下手说,“唉,年轻人路还那么长,选择本来就多,我觉得开西餐厅可以唉,你去学到了我喊我儿来跟你两个打伙嘛!”这话听起来挺舒服,但我这个想法本来就没很认真,这话我也只能听听而已。
桌上是火锅兔、粉蒸兔和尖椒兔。我有些上火,食欲不振,没吃几筷子就开始端着酒杯挨个向父亲的兄弟伙们敬酒。半小时后我小声叮嘱了父亲少喝点便借故还有事情离席告辞。我想,我们这辈聚一起讲的话一大半都不想让长辈听到,那长辈们讲的话题总也有不想让我们得知的吧。
几杯啤酒的气味没走几百米就散得差不多了,刘夏蜕在一间没有营业手续的游戏厅里等我,看完世界杯我们都还有些意犹未尽,突然想玩一下高中时经常打的实况足球。我还是固执地选了我支持的桑普多利亚这二流球队,刘夏蜕也没欺我太甚,只是选了我之前呆过城市的那不勒斯队。我连输三局,突然很是乏味,握手柄的双手放了下来,身体也往后靠在了椅背上。
“亲家,我们去吃点就嘛。”刘夏蜕把我一套动作学了一遍,又转头对我讲到。
“啷个突然想起要喝酒唉?还喊哪个嘛?”
“就我们两个嘛,这个打起又没得瘾了。”
反正我也心情不是很好,喝点酒晚上好睡瞌睡。
“哈哈,七一盘吃的是凉~~拌~~猪肚。”刘夏蜕又拿川戏《收烂龙》里的唱词来洗我脑壳,烂龙、滚龙、干滚龙、烂滚龙在我们这里形容的都是差不多那些腰无半文胸无点墨的人,程度有所不同而已。他反正是背齐了戏里铁背龙(乌龟)请烂龙(泥鳅)吃的那九道菜的,每次桌上又一道相似的菜,他总要把那一句唱出来。
“这是牛肚!你屋的猪肚子是蜂窝肚啊?”我反驳着。对饮几杯后,他讲起了我不太懂的期货行业。我是之前跟他透露过我想把一点余钱投资个小买卖也好,其他金融方案也好的想法。虽然我知道这样也没法一下让我经济独立起来,但我还是总做着这样的梦。
“那个陈三娃唉,老汉是建委那个唉,你们喝过好多回酒的噻,他现在基本专门在做这个,半年十万翻成了八十万!”刘夏蜕手指比划着数字说着。
“是不是哦……”
“我看了他的账户的,没乱说!那个十倍杠杆来得好快嘛!”
“那我们又弄不来,又搞㞗不懂,按起进去万一全部打倒了啷个办?”
“我们弄个锤子啊,钱放到他账户头,他就帮我们一起操作了。”
两人灌了十瓶啤酒,我是初步决定拿全部余钱去试一下水的,他的存款是我的好多倍,我劝他也投和我一样的钱就好。道别后我站在路边招出租车,突然又看见三四十米远处幺爸搂着一个女人的肩膀,两人正二麻二麻地打着窜窜往一家烧烤店里走。我赶紧别过脸,然后往反方向走了几步。
四
爷爷昨晚被120送进了医院,脑血管堵塞引起的休克,现已没了大碍,但还需住院打几天吊针观察治疗一下。我在电话里抱怨父亲没有第一时间通知,然后告诉他们中午由我给爷爷送饭,顺便把爷爷的生活用品从家里带去。爷爷是福建过来的,吃不太习惯这边饮食,平时都是由和他住在一起的三叔公给他做饭吃,两个老鳏夫就这么相依为命。
我抓起一撮葱花撒进煮好的鱼丸汤里,心里的事情也像沸水里的鱼丸一样左右翻滚。这两天六十多岁的三叔公参加了夕阳红旅行团去了山东,我生怕他这一趟就找到个夕阳红伴侣。爷爷参加过抗战,当过财政局局长,写过一些散文诗,还出版过自传,戎马半生,挥墨半生,很是受人尊敬和崇拜,其中当然也包括我。
去医院有一条可以节省两公里的近路,但是需要经过一条勉强容两车相错的水巷子,运气不好时对面一直来车要堵上好一阵子。这次众多小车好像都和我一样以为自己运气会好。
“哎,X你妈你往右边打点噻!”对面车驾驶员摇下车窗对我骂到。
“你妈X我,你往你右边去点要不得!”本来时间就12点半了,如果说谁更着急就可以骂人的话,那我骂回去自然是在清理之中的。 四十来岁的驾驶员默默摇起了车窗,试探着往右打方向挪动了一些,我这才得以往前去和下一辆车相错。
“幺爸人唉?”我看着病床上的爷爷旁边只有父亲一人看护。
“他说今天要去贵州谈个业务,来不到”父亲平淡地回复着我,表现出这个事实是多么地稀松平常。
他能有个啥子卵业务。我鄙夷而又愤恨地想着,摇起了病床靠背扶爷爷起来吃饭。
晚上我和父亲吃过饭后给爷爷打包了一碗抄手,虽然爷爷几十年来都没改口一直叫它扁食。
“浚龙,你回去休息了嘛,你爸爸在这里就是了。”吃过晚饭的爷爷半躺着用我的平板电脑看着闽剧。
“我老汉他等哈就回去,说好了的,今晚上我守。”两个姑姑远嫁在广东和江苏,本来能看护的就只有我和父亲,不轮着来的话身体也没有太好的父亲铁定承受不住。趁父亲还没回家时,我抽身去单独走走透下气,消毒水味我已经闻不到了,但明亮得失真的病房和走廊却永远相反地给我阴沉的感觉,我想起小时候街边那所外墙漆成墨绿的门诊楼,每次晚上路过时我都不敢多看一眼。我从楼梯步行下楼,走到一楼时我见着一位穿着蓝条纹病号服的中年男子站在防火门前,我上前问他门是否打不开。
“我推了半天了,那边可能有人在顶起的。”他说着又用两手一同推了推门。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他神情平稳,衣着干净头发修剪成整齐的平头,我猜甚至能在他头发上放稳一瓶水。但是他竟然又两手推门而对门把手视而不见,这行为让我只能有唯一一个猜想,“你是住在哪一楼的哦?”我问他。
“五楼都嘛,我要去打幺地人唉,他们不准我去。兄弟你是哪一层的唉?”我的猜想得到了证实,那个五楼是精神内科。
“我还不是五楼的。你是为啥子进的医院唉。”我突然想和他鬼扯两句便顺口说到。
“他们说我是间歇的啥子异常哦,你看我哪得啥子的毛病嘛。你是啥子问题唉?”
“他们抱了个娃儿来,说是我的儿,我说不是的,他们就估倒说我是个老乱,就把弄起来了。”我未经思索地胡诌,“唉,兄弟,你回五楼去嘛,台台里面那个护士有钥匙,你喊她来给你开门嘛,她要开的。”
“真的啊?”
“我哄你干啥子嘛。我们脑壳又没得问题。”
他回头就往上走去,走了两步又回头,“那你唉?”
“我在这里耍到等你,我脚痛。”
“要得嘛!”
听脚步声他应该也走到二三楼之间了,我按下门把手,用了一点劲顶开了门走了出去。
九点多时,窗外天还未黑尽,我睡在和我人差不多长的看护床上伸出着双脚。我拿起手机看了眼刘夏蜕给我发来的期货账户截图。嗯,我的那一份又多出了两三千块钱。我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开始试图在同房另一位老年病人的噗鼾声里睡去。
五
八月了,按说也立秋了,但不同于九十月的秋老虎,八月的我们都将它算入夏天。日子又归于了平常。与其说是清闲,不如讲无所事是。 反正账户里的钱多了一半,高不成低不就并且根本没就业方向的我还不如就这么好逸恶劳着。
几日来都在下雨。俗语谚语很多时候也是不准的,比如一场秋雨一场凉,还有天东雨落三港。 眼看着骤雨落了四港五港,还是没有半点云开日出的迹象。这城市排水系统总的来说不错,但一些低洼地方还是得遭殃。
朱鼓眼的女朋友在聊天群里发了个内涝冲走了几间店铺货品的视频,蔡偏颈观后发了条“哈哈哈哈,哪家卖的奶罩窑裤都冲起跑了。”
“这里好像是你们店上面那条街都哇,你没在店里面哦。”我回了一句。群里就没人再接话了。
过了几分钟我觉得不太对劲,给蔡偏颈打了个电话。
“喂,不得空,我刚刚去接娃儿去了。马上去店头。”蔡偏颈挂断了电话。
一个小时后蔡偏颈在群里又发了两条一分钟的语音。
“妈卖X哦,老子下午和别个谈了业务又去接娃儿,我婆娘在门市头。喂那个鸡公地方那个水哦,淹到我肚脐眼了。老子在上面那条街下的车,基本可以说是游泳去的店头,我喊半天我婆娘,结果她在厕所里面躲起的,手机又甩到外面的所以打不通唉。那个厕所头要高些。”
“你说PVC管这些就算了,铜管都给老子冲起走了好多,不晓得去哪里捡哦。栽得深哦。幸好我把车开起走了的,不然停到那个地方老子遭得惨嘛。”
我对他的损失感到惋惜,但毕竟人没事,我还是笑嘻嘻地又再听了一遍他的描述。
几日来做的那支期货都没什么盈亏,但总得来说还赚着不少,晚上等雨停后我便叫上了贾华去一间清吧喝几瓶啤酒。酒吧里有五六桌客人,其中两桌,一桌是我们旁边的两个年轻女子,红绿摇曳的灯光下看起来好像还挺漂亮。另一桌从头到尾只有一个人。他看起来和我们同龄,独自坐着脑袋时不时随驻场歌手唱的民谣歌曲晃着,隔一两分钟才端起威士忌杯,小口啜着褐黄色液体。并不是这个酒吧有格调,用的杯子讲究,我们喝啤酒也只有这种敞口威士忌杯用。
“我觉得他有点酷哦。”贾华评价着那男子,眼睛却假装不经意地瞟着近处的两位女同志。
“如果他是个老外可能这些人都要觉得他很酷嘛,忧郁男子。可惜了他是黄皮。”我端起酒杯找贾华碰。
可能是我们偷瞄那男子太多,他竟然端着酒杯走了过来,我哂笑了下不慌不忙地坐定。但是他却走向的却是女娃儿那桌。他刚才愁云满布的脸突然舒展开了,我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只见他和两女子都喝过酒后竟然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哼哼,这是重庆都嘛,他以为是午夜巴塞罗那哦,一个人一下绕两个女的。”贾华有些酸酸地嘲笑一番后,端起了杯子,“来,亲家喝哦,你点恁个多。”他刚喝干酒放下杯子,桌上的手机就有了来电,他做了个嘘着眼睛无奈的表情接了起来。我只从音乐的间奏里听到他说了句,“好好,我马上来了。”
“亲家,不好意思哦,工地那边那个……”
我摆了摆书打断了他,“去嘛去嘛,你先去,我再自己喝一瓶就走了,喝少了等下回去睡不着瞌睡。”
独行男子回了座位,我不知道我是否可以这样叫他,毕竟我也没了酒伴。我余光看见两个女同志好像在瞟或是正大光明地观察我,我上厕所从桌边经过时已经看清了她们的脸,不太感兴趣。
商圈里的瓷砖地面还很是湿滑,我趿的双邋遢的夹脚拖鞋,走起来如履薄冰。对面一行五六个看起来社会气息有些重的男子迈着大步走来,我还是正常地走着,没有故意超气质仰着头也没胆怯地埋着。
“唉崽儿!”其中一名三十多岁模样男子叫住了我,他挂着根挺粗的银色项链。
“干啥子?”我突然想起了这人好像是他们称为赵三娃儿的街哥子,带了几个弟,超得还可以。但是我毕竟没做亏心事,回答得也不用太低声下气。
“你是不是王达华的侄儿?”
他妈卖麻花!扯到我幺爸总是又没得好事情嘛。
“是啊,但是我和他关系不好。”
“关系不好?孙思洁你认得到噻?说是你喊起去和你幺爸一路喝的酒啊?”
我冒起了冷汗,莫非……
“是有这么回事啊,但是我和孙思洁也不熟,在射箭俱乐部认到的。她那天问我在干啥子,我说在喝酒,她非要过来的。”我说不上问心无愧,但是我觉得社会上的人都还是讲点规矩道理的,说实话也许没什么问题。
“她非要过来?你晓不晓得她是老子堂客,你幺爸来打起来吃了!老子找了他好久了!你好鸡公不得了哦,留学生回来拉皮条?!”赵三娃儿眼睛鼓得像要掉出来,嘴巴歪起咧起看起来甚是凶狠。
我怕还是跑哦!这几个奶油肚皮一挺起怕是跑不赢我哦……
我转身全力跑了两步就踩滑一坐墩儿结实地坐在瓷砖地上。我忘记一是我穿的是夹脚拖鞋,二是我肚皮也有点突起了。下了几天雨我都没被淋过一滴,这下五六个人的脚就像暴雨夹冰雹一样给我砸起来,我翻身趴着,除了脑袋挨了两脚让我鼻子撞向地面流出了血以外,其他并没受太大伤害,但是这么打下去就说不定了。我没办法思考要不要求饶,但我内心本来就是抗拒的,只要不要了我的命我都还是一如既往地像白市驿的板鸭一样干绷着。
“啊!报了警了!打人啊!!”一个女声尖叫着
落在我身上的脚板并没减少。
“真的报了警了!!马上到了!!”
“走!走了”我抱着头微微侧起身来看着赵三娃儿在拉其他人走。
几人不见了踪影,我看见刚才大喊报了警的人,是隔壁桌的女娃儿。站起身来还不算太难,但是我怕我走一步又会再摔一扑爬。
“你,你没得事噻?”长得好看一些的那个女的走到了我身边,她捂着嘴望着我,两个眼睛还有点水汪汪的。
“没得事,谢谢了。”我望了她一眼,便走去捡我的拖鞋。穿上了这个背时的拖鞋后我继续往商圈外走去。我没想是否要打回来的事情,只是对赵三娃儿说我拉皮条很是生气,老子拉皮条?老子还跟你妈做个媒哦!
“帅哥!你要不要去医院哦!”还是那个女娃儿在背后喊我。
“真的不用了,谢谢了!”我转头说完继续走着。丢了脸脏了班子的尴尬暂时填满了心里,妈的刚才在喝酒那里又是装深沉正直,又是装不屑一顾的。这下起个卵子作用。
六
刘夏蜕好几天没给我发期货账户的截图了,我也没太在意没多过问,之前都赚了亏点也无所谓。直到那天他有气无力地给我打电话来,说钱拿出来了,我那几手是只剩一半了,我吓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那你的唉?一样的噻,你比我多遭得到一万多块钱吧?”我吸了口气问他。
“锤子……我后头又多进去了十万的……”
我去责怪他只会显得没有道理,我坐在电脑前不停叹着气抓着头发,我打开了电子邮箱,有几封企业发来的面试或笔试邀请,总之我短期内独立的想法是破灭了。我怕是必须立刻走上工作岗位了。
天也就三十度出头了,我刚面试完一间待遇不太好的外企,没太多准备的我问题回答得磕磕巴巴,盘算了下是没戏的。我身上穿着短袖白衬衫,右手臂上搭着西装夹克,脚下是在国内比起德比鞋更少见的牛津鞋。路人看见我多半会以为我是间不错的企业的中层干部吧,这一阵卖房卖车的销售人员都只穿着长袖白衬衫而已,若是有和我相同经历的待业人员应该是能猜出我的究竟。
我站在挺宽的街沿上等着出租车,之前搭公交车的想法被我找了些狗屁理由扼杀了。那边走来的是刘夏蜕的妈妈吧,她提着手提包走得有点快。我转身过去叫了她一声,她微微往我这边动了下脖子,没有停下脚步。她平时见到我基本都会拉着我笑扯扯地摆个几分钟的。
搞得像是我带起你儿去亏了钱一样。我不满地想着。
我和母亲面对面坐着吃晚饭时,父亲给我打来了电话,又是哪间事业单位在招人了,让我去参加考试。我应付着说看一看再决定吧。
“今天刘夏蜕的妈到我们单位来办事,走到我办公室来摆哦,摆起眼睛水就是这么流,说他儿自己的钱遭搞归一了,虽然说不是太多的钱,但是他女朋友那家人晓得了这个事情,说他不上道,非要喊他两个分手哦。”母亲饭菜没多少就拿起勺子舀汤喝了。
“我没听他说这些唉!”我张开嘴露出里面嚼烂的饭菜,心里咯噔一下吓得失了神。
“唉!所以说你们这些娃儿唉……真的是。”母亲摇头说着。
吃过饭后我出门去附近公园走了走,人造河沟边的蚊子都少了好多,才七点半天怎么就像灰得像家里厕所里那张烂抹布了唉。也不晓得有没有风吹过来,我两臂上就起了鸡痱子。看来我干滚龙的夏天是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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