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最后一天

作者: 陆星渊 | 来源:发表于2018-12-22 01:41 被阅读30次

    黑暗中有一点光,在这个平日里昏暗阴冷的房间内显得有些突兀,杨仔将鸡窝似的头抬离被窝,对面的窗子透进来那微微的一抹光,他抓过手机来,屏幕的光瞬间让这个房间里有了一点点生机,手机上时间显示已经上午十一点半,想必外面已经天光大亮,只是因为和对面的楼紧紧贴在一起,这窗子的透光作用便基本无法体现。四月的天气,杨仔觉得无处可去。

    杨仔本来的名字应该叫杨宰,因为几世为农的父辈希望这个后代能够做个大官,在他父亲的意识里,宰相就是大官。然而对于这一寄托了父辈们殷切希望的绝世好名,其本人却并不喜欢,因为自从懂事之后他就不止一次听见别人调侃,“杨宰,杨宰,长大了必定是个宰羊的屠户”。杨仔不想做一个屠户,虽然村里杀猪宰羊的屠户们大多殷实,且常年无须担心短肉吃,但那一身的血腥味实在让他颇为抵触。这样的惨状终于在杨仔上初中的时候有了一次转机,当时做学籍登录的教导处主任把杨宰写成了杨崽,发现这一变故的杨仔果断回家,愤然向父母控诉自己被人侮辱成了羊崽子,并以声泪俱下的表演赢得了一次自己改名的主动权,在户口本上改成了现在的杨仔,用他本人的话说,洋气、时髦,就像当时很多港片里的小混混,这个仔那个仔,谁见了都得躲着走,然而杨仔并不是香港人,甚至于彼时的他还不知道广东人口中“靓仔”的普通寻常,他只是一个地地道道北方农村的孩子,经过不懈的努力考上大学,走出山村,没想到毕业后会来深圳工作。

    对面住着的湖南小情侣开始做饭了,油在热锅里沸腾,发出一阵滋滋啦啦的声响,一股浓烈的辣椒味呼啸着冲进来,杨仔捏了捏鼻子,感觉鼻炎都要犯了,他不得不爬起来,将卧室跟阳台之间的那道玻璃门关严实,借此把夹杂了厚重辣椒味的刺鼻油烟阻挡在安全距离之外。

    返回床墓的时候顺手开灯,灯管隔着厚厚的一层灰,闪烁了四次,终于稳定下来,驱散了一屋子的阴暗,四周的粗糙粉墙却愈发惨白起来,像一张张死人的脸,四月的天,这一方陋室里却阵阵的阴凉。

    从床头扒出一本厚厚的书来,书皮崭新,却有一层薄薄的灰尘,杨仔翻开书,从第二页到第三页,又合上,把书本放回去,抓起了手机,微信、微博、QQ、豆瓣,每个软件都打开看了看,又都在三分钟内关了,他找不到一件让自己觉得有意思的事。

    “有意思”是一个很玄妙的概念,譬如四年前杨仔刚毕业的时候,他喜欢看书,不管是文史小说,还是杂志画报,他看书的范畴杂乱无章,却从这风格迥异的各类文字里得到了莫大的乐趣,后来,在这四年里,不知道具体的哪个分界点之后,他不喜欢看书了,他得了一个很多人都有的通病——手机综合症,不论行走坐卧,到哪都要抱着手机翻看,那里面似乎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可以勾魂的世界。

    那时候,杨仔还在济南,他喜欢饭后到小区后面的矮山上信步闲游,山上的酸枣树跟池塘里的荷花藕叶让他着迷,就连山顶那道残破的石墙都让他觉得有意思,他可以一整天待在山上不下来,只要有足够的食物和水,说起来,这会也该去吃饭了,虽然他并没有明显的饥饿感,毕竟他一整个上午都躺在床上,不动就不大会消耗,自然就不容易饿,杨仔是这样认为的,他想,有些老话是很有些道理的,比如人们说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他觉得自己就很像一只龟。

    楼下水饺店里也有一只龟,养在门口的玻璃箱里,杨仔坐在龟的对面,那巴掌大的龟便躁动不安起来,爬上爬下,用尽力气挥动四肢,溅起了小片水花,杨仔不得已换了个座位,那家伙果然就安静下来,他心里暗暗咒骂,该死的畜生,这是摆明了不给自己面子啊,作死的脾气倒很像东北人。

    这家店的店主是一家东北人,杨仔并没有计较这龟是否也是他们从东北带过来的,因为是店家所养,他本能的认为这龟就是东北龟,要不然怎么会有这么臭的脾气呢。

    杨仔是经过一番激烈的斗争才决定来这家水饺店的,毕竟他有好几个选择,这小区里还有两家面馆,一家沙县小吃,即便这几家店明显的都是盗用了面食的虚名,实际上用的是地地道道南方面,颇有怪羊头卖狗肉的意味,但他选择吃水饺,多数还是北方人的生活习惯使然,杨仔自小吃不惯米饭,也受不了南方人不知用什么材料捣鼓出来的“假面”,他的肠胃早已被北方的面食养出了脾气。杨仔也是一个有脾气的人,像这地球上绝大多数人都会有的脾气一样,对于明显的不善,他也会本能的抗拒,就比如这臭脾气龟的主人,杨仔第一次来这家水饺店吃饭的时候,他点了一份打卤面,那会子,他是第一个进的店,之后的半个小时,在他身后陆续进来的三四拨人都吃完走人了,他的面才姗姗来迟。这样的事,杨仔不能容忍,可是他的胃也不敢得罪,当不同的权益方之间发生了冲突,杨仔还是向自己的胃做出了妥协与让步,就像今天这样,水饺店的主人虽然不为杨仔所喜,幸而这里的水饺却是地地道道的北方口味。

    杨仔喜欢这种北方口味,尤其他在东北待过两年,就是他来深圳之前的那两年,李家小馆的酸菜鱼,王记酱骨的大骨块,满大街的烧烤和东北招牌一样的小鸡炖蘑菇、铁锅炖大鹅,荤素搭配的乱炖,酸甜可口的锅包肉,还有哈尔滨通往七台河途中服务区的得莫利炖鱼,杨仔至今忘不掉这些美味珍馐。如果不是因为人的缘故,单从“吃”这一项来考虑,他倒是不希望从东北调到广东来,广东人的口味,他实在不敢恭维,犹记得初来广东第一餐,是某位同事做的饭,依那厮所言,彼乃正宗粤式家常菜,那顿饭,杨仔除了第一口误食了一块菜叶之外,硬是干吞了一碗白饭,且不敢说得过于直白,在对方关切的询问下只得以不爱吃菜为由来打发满桌子的尴尬。

    店老板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很少露面,多数时候是老板娘在店里招呼,因为是现包现煮的手工水饺,杨仔得以细细打量这个小店,尤其是坐在后厨靠门边包水饺的老板娘。

    老板娘也是个东北人,从说话的口音上就可以断定,只是这年纪似乎不敢确认,如果单看店老板的年纪,作为夫妻,老板娘也该四十上下了,只是看年轻的外貌倒像是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可谓老少配了,杨仔心里开始八卦起来,如果是老夫少妻,那女的是图个什么,看老板的样子也不算个有钱人,那还会有什么隐情,莫不真是传说中的人间真爱?忽的旁边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管她叫妈,杨仔便又正视起来,老板娘应该只是保养的好吧,网上那些个养生专家们不都说好心态是长寿的第一要诀嘛。既然心态好,那他们的生活就必定是幸福美满的,若是隔三差五打架怄气,估计这心态好不了,如果将来自己也能拥有这样的婚姻该多好,杨仔心里暗暗感慨。

    老板娘的儿子把水饺端出来,芹菜的气味穿透薄薄的饺子皮,杨仔把放了蒜末和酱油的蘸料碟推到一边,又要了一个空的碟子,吃水饺的时候,杨仔只蘸醋,他第一次在深圳吃水饺的时候就很惊讶,南方人的蘸料碟里竟然多用酱油,这奇葩的吃法让他颇有些无语,他至今还时常想起第一次去南昌,晚上十点多跟同事在公司楼下的街边小摊吃了碗饺子,盛在汤碗里的十几只大小不一的饺子,边角抻得比混沌皮都要宽大,且汤水里竟然放了香菜和虾,没错,杨仔始终忘不了,那碗模仿北方混沌端上来的水饺汤里飘着的不是虾皮,而是比花生米还大的虾。

    杨仔在心里胡思乱想着“吃途”中的奇葩经历,手上却不停歇,三十个水饺渐渐从盘子里挪到肚中,水足饭饱之际,后厨那道门帘后面传来老板娘的尖叫,随后看见脸上多了几道抓痕的老板一身怒气甩门而出,伴着后厨里盘子碎在地上的清脆声响,杨仔暗呼一声侥幸,告诫自己凡事不能只看表面啊,亏得自己还没结婚,万一这是自己将来的婚姻版本,恐怕他连上吊的心都有了。想到自己还没结婚,杨仔的心瞬间被一层雾霾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就像现在外面的天气,阴沉沉的。

    走出水饺店,天空低沉着像是要压下来,想把某个人压垮似的,他才想起今天在房间里看不到一点光的原因,也不全是因为房间本身的晦暗,竟然整片天地都阴沉起来,在哪个房间不都是一样的,即便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厅,用那些绚丽灯光强行伪装出来的明朗光亮也总是不自然的。

    伪装,总是不自然的,可杨仔现在已经学会伪装了,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一转变具体源自何时,只是当他低头看见手机上的来电显示时,他不得不迅速思考一些违心的言辞来应对。

    “杨仔,忙什么呢,哥们的电话也要这么久才接。”电话那头是一个熟悉的声音,略带调侃。

    “你丫耽误我吃饭了,咋,有什么重要指示?”杨仔做了个无谓的动作,使劲翻了翻白眼。

    打电话的叫刘同,并不是微博上那个大V,而是杨仔的大学同学,昔年睡在杨仔上铺的兄弟。这样例行检查一般的问候已经隔了两个多月,杨仔用多余的大脑略想了想,似乎最近两个月来自己很少和以前的老朋友联系了,就连家里人也是如此,他有点大侠隐居的意思。

    “也没什么指示,这不是时间长了,老同学联络联络感情嘛,这么久没有你的音讯,我还以为你老人家失踪了,再不济就是出家当和尚了。”

    手机里有噪音,但杨仔还是听清了。

    “你是在夜店给我打电话吗?就不能换个安静的地方。”

    “你妹的,哪个神经病大白天去夜店,我现在是在车上。”

    “开车打电话,你这是在作死。”

    “这不更能体现我对你老人家的重视吗,为了给你打电话,我可是拼着老命哟。”刘同放肆地笑起来。

    “别介,我可没那么大的脸,你还是悠着点吧。”

    电话那头咳嗽了一声,继续说道:“话说你老人家什么时候回去啊。”

    刘同所说的回去是指杨仔工作的事情,他本是山东人,毕业几年来的工作却一直徘徊在外地,南昌、哈尔滨、深圳,没有一个是离家近点的城市,他又不打算在外地定居,所以回山东是必然的结局,只是杨仔一直纠结于没有一个合适的工作,他需要一个适当的机会,而且他心里一直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害怕一旦回到老家那边,他便不得不接受家里人的安排,相亲结婚,虽然所谓的安排大多是以言论压力来实施,这恐惧促使他长期以来不敢正视现实,而现实就是年近不惑的杨仔无论怎样也拖不了几年了。

    如果有的选,杨仔是不打算接这个电话的,原本按照例行的日子来算,下午他还要给家里打两个电话,鉴于上次刘同的电话他也没接,一次不接也不回可以当作没看见,或者是有事忙给忘了,连着两次就不太正常,为了显示自己的正常,杨仔才不得不接了刘同的电话。

    “你家那小崽子还好玩吧?”

    南昌人管新生的小孩叫崽,北方人乍一听会误以为兔子乌龟之类,但这个字眼的通俗亲民却更显示南方人的理性,杨仔是这样认为的,只是当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顿觉自己的不理性,他恨不能放下电话狠狠抽自己两个大耳光,向来避之惟恐不及的话题竟然由自己提了出来,可笑他方才还调侃对方在作死。

    “小崽子快两岁了,正好玩的时候,你要不要来。”提到小孩,刘同的语气里有忽然强盛起来的喜悦与兴奋。

    “我可没空。”杨仔有些蔫蔫的了,他自然不是真的没空,想到现在这份工作的空虚无聊,但他不得不表现得忙碌,相比较去一趟南昌强行观看别人的幸福,他更喜欢一个人呆在这异地他乡,无亲无故,虽然落寞得可怜,但有种被世界遗弃之后难得的清静。

    刘同是他们大学寝室里年龄最小的一个,今年也才二十七岁,孩子已经快满两周岁了,谁能想这是当年信誓旦旦喊着要最晚一个结婚的小子,毕业后第二年就成了寝室六人组里第一个办婚宴的家伙。

    “你有女朋友了没?”果然到了这一步。

    “你急什么。”杨仔有点心虚,在外漂泊四五年,自然也知道刘同是好意来关心,只是他向来习惯于逃避现实,且这样的好意询问,每个月总能听到几句,来自不同地域的善意提示让杨仔本就疲于生活的小心脏持续处于抽搐的状态,他有些不堪重负了。

    尼玛,杨仔轻轻骂了一句,眼睛盯着一条刚从自己身边擦腿而过的萨摩耶,这小区里到处是养宠物的,黑天白夜都要带出来遛,他也分不清是人遛狗还是狗遛人,最让他感到困惑的是,这筒子楼似的出租房里蜗居着的上班族,哪里来的那些闲钱与闲情逸致来养宠物呢。换做自己,如果有那份闲钱来养狗,他倒是宁愿花在自己身上,吃喝玩乐无所谓,至少花在自己身上的钱不会感到心疼,最不济也可以攒着买房子,想到房子,他心里又是一阵冰凉,仿佛腊月里夹着雪的北风在心口肆虐地刮过去。

    “你可真是愁死我了,快三十的老处男,你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杨仔,你还是处男吗?要不出去花点钱解决下生理需求吧,哥们真怕你憋出病来啊。”

    面对连珠炮似的关心询问,杨仔疲于应对,他深感自己的口才太过匮乏,应变不够机警,可是临场发挥的交谈,即便有固定套路的话术,经过对手千方百计变招之后,他也已经疲于应付了,特别是刘同赤裸裸问出了男人最在意的问题,杨仔一只手举着手机,另一只手不觉伸到了裤裆前面,隔着裤子抚慰了一下自己的小弟,他有一种自卑感,这块肉自从初中就没怎么长过,以至于许多年来他都不好意思去公厕,就是羞于在别人面前曝露自己的短小,这样的自卑,也是导致自己常年保留处男之身的最重要原因,想到许多年都不曾让这块肉得其所用,他又觉得很是羞愧,这小弟跟了自己,也算是时运不济吧。

    杨仔在楼下徘徊,对面破了几个大洞的围栏上挂着一排衣服,瑟瑟在风里随意飘荡,楼上空调漏出来的水,有些滴在衣服上,有些落在围栏跟脚的草丛里,偶尔落在人脸上,不知道的还以为下了雨,但此刻,好像真的是开始下雨了。

    “不跟你说咯,下雨了,我要赶紧回去。”

    这样断断续续的聊天,像是应景的差事,开头短暂的温馨之后便涌现出无尽的尴尬,杨仔挂了电话,伸手按下电梯,这世上本就没有所谓的情比金坚,任何一种情感都抵不过时间的消磨,终至于泯灭在生活的旋涡里。杨仔想起上大学那会儿,寝室里六个人好得恨不能穿一条裤子,大小依次排了六兄弟,这才毕业几年啊,似乎也就那样了,并没有当初以为的那般,谁离了谁就不能活似的,如今的杨仔,一个人飘荡在深圳,也活得很好,这所谓的活得好,至少在一些外人眼里是确然的吧,至于真实的一面,有时候,就连杨仔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现在已经失去了判断生活状态好坏的标准,远没有上学那会儿将物质和精神分得清晰了。

    电梯里四面都像镜子,只是并不完全光滑可鉴,杨仔只能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半张脸,有雾气凝成的水滴滑落,半张脸也不清晰了,他低头看看左脚的脚趾,跟拖鞋的鞋底是平齐的,电梯顿了一下,他抬起头,红色的数字停留在“4”上面,闪烁不定。

    杨仔被卡在电梯里了,好在电梯没有坠落的迹象,只是卡在那里,不上不下,杨仔出不来,却不慌乱,这破电梯,三天两头出问题,如果真的掉下去把自己给摔死,或许可以给爸妈留下一笔不菲的财富,那也算他为这个脆弱温馨的普通家庭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贡献,可他也就只能这么想一想,随即继续低头看自己的脚趾,有一个脚趾头被两边挤着,有些抬高了一点,突兀得像一个畸形,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穿鞋挤得,但他不记得小时候穿过那么小的鞋子,小到能把脚指头挤得变形的鞋子,穿起来必定有痛彻心扉的记忆,他却不曾有这般记忆,所以他有些困惑了。约莫三分钟之后,对面自己的半张脸被电梯门撕扯开来,杨仔淡定地迈步走出电梯间,这是在八楼了。

    门口有一个很矮的木质鞋柜,因为是前任租客所留,被杨仔从房间里丢了出来。鞋柜上摆着一个白色圆盘形塑料餐盒,餐盒里是一丛修长的蒜苗,因为长时间不见阳光,蒜苗虽然长得很长,却是一律的惨白,比营养不良的白化病人擦了粉还要严重的那种白,杨仔掏出钥匙,盯着蒜苗看了几秒,这傻头傻脑的东西,只要有水,愣长。

    房间里阴暗冰冷,所有的温度和光线都隔绝在一扇门外,关上门,杨仔又回到自己的世界了,并且再一次发觉自己无所事事起来。他有点看不起自己,不止是因为如今的状态,更因为无法正视自己的状态,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端正态度看自己,内省自视,总是自卑自怨自艾,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至少不知当初自己的理想,亦不是如今的追求,可是他至今无法跳出这个魔咒一般的怪圈,他,陷在了生活的泥潭里。

    四月的天气,不知道北方如何,在这里,杨仔竟觉得无处可去。

    如果不是该死的天气,他倒是可以出去走走,地图上搜好了去客家小镇的路线,上周就搜好了,只是上周末有点热,影响了他的计划,这一周末又下起雨来,想到明天又是周一,杨仔不免有些失望。生活中总是有意外,所以,对生活的计划不要越过现实太多,因为无法预测,自然也就不能掌控,就像今天,如果下午三点之前能够云销雨霁,他一定会去客家小镇走走,他心里下了决心,以此证明之所以这一天过去了大半还是毫无作为,并非因为自己的懒惰和拖延,而真的只是因为这恼人的天气。

    微信响了四下,时间是下午两点二十,杨仔躺在木制的上下铺上,迷迷糊糊,半个身子已经坐到了周公跟前,揉了揉眼睛,浓烈的起床气弥漫开来,他抓过手机。

    在吗?

    给我打三千块钱。

    快点。

    急用!

    信息是胡丽发来的,三分钟之前,杨仔意识到自己的起床气有多严重,从耳边响起声音,到拿过手机来,一晃神就过了三分钟,且这几条信息让他的心情更为不爽。

    胡丽是他的一个关系还算不错的好友,程度介于老铁和朋友之间,三年前胡丽买房,刚工作不久的杨仔把辛苦攒下的两万块钱借了过去,虽然当时有言在先,杨仔并不急于要回这笔钱,可是几年过去依旧迟迟看不到回头钱的影子,这就有些难以释怀,加上这几年期间,隔三差五就打个电话来借钱,鉴于杨仔是那种不太容易拒绝别人请求的性子,除非他身上确实没钱,一旦有所富裕,大多时候他都不忍心拒绝,或许正是这样,他把自己推向了一个尴尬的境遇:他很穷,可是他的那些并不困顿甚而有些富裕的所谓朋友却纷纷找他借钱。这样的境遇,很不乐观,杨仔工作也有几年了,堪堪而立之年,手上也就一万块钱的存款,无房无车,是一片飘得不能再飘的叶子。

    杨仔无视了这几条信息,当作没看见,既然已经借出去的钱一时之间要不回来,至少不能再往外借了,特别是胡丽已经结婚,一个正常的成年已婚者,不应该只有他这一个借钱的备胎。

    想到备胎这个词,杨仔有些错愕,手机的屏幕亮了一下,是胡丽打过来的,杨仔愣愣地看着手机屏幕,没有接,也没挂断,手机一直响,铃声不算动听,可他一直懒得换。直到手机安静下来,屏幕也暗淡下去,周围再次恢复了杨仔一个人的世界,那样的寂静。

    胡丽比杨仔大了三岁,非亲非故,又不是同乡,按理说是不该有交集的,他们相识源于杨仔的一个同学胡大海,可不是隋唐英雄里的胡大海,他只是一个又矮又挫的胖子,是杨仔大学的同班同学,两人关系不错,胡丽是胡大海的表姐。胡丽早熟,且好学,早早毕业在大学做了一名老师,与杨仔就读的学校紧邻,那时候杨仔读大三,胡丽一个人到了新岗位上,又是个陌生的地方,自然要去找胡大海,一来二去,总有那么几个机会,杨仔认识了胡丽,这俩人在很性格和兴趣都极为相似,似乎便是常说的那种臭味相投,也叫做志趣相投的样子。

    刚毕业的时候,有那么一段时间,周围知道情况的人都纷纷怂恿杨仔,让他去追胡丽,所谓女大三抱金砖,人家又是个大学教师,这样的好白菜,既然遇上了,自然不能放任给别的猪去拱。只是杨仔并无意于她,在他的意识里,他们只是关系很好,有很多共同语言的朋友,早些年很流行的一个词叫作“蓝颜知己”,仅此而已。即便是胡丽吧,虽然杨仔并不清楚她的想法,想来也该无此意。

    杨仔看了看又亮起来的手机,他依旧没有接听的打算,而且这一次打来电话的人是许峰,大学时候的班长,曾经还算不错的一个人。杨仔不接他的电话也有好几次了,隐隐有一种想要跟他绝交的意思,起因也是借钱,那时候杨仔刚把借给胡丽的钱打出去没多久,新发了一个月的工资,许峰打电话说交不起车贷了,要借三千块钱,等到月底就可以还他,那时候的杨仔更为单纯,且许峰在大学时还算一个很靠谱的人,于是那个说好月底就还的三千足足拖了一年,他并不单纯因为这钱还得晚,重要的是这种被熟人欺骗的感觉,很不爽,既然对方让自己不爽,那也就没得朋友可做了。

    有时想想,他有些震惊于身边结交了一些什么样的人,他的死活向来无人过问,可是隔三差五来联系他的人,要么是借钱,要么是借钱,仿佛他是个提款机一样的富二代,孤身一人挣扎在陌生城市的杨仔终于感受到了人情冷暖,这世上哪还有好人可言,全都是自私的人,你对他再好,他心里也总是想着自己,从不会考虑别人,你也不要奢望着能够感化他。所以啊,不要让人觉得你的善良太过廉价,你要记得,即便从佛寺里飞出来的蜂,也是会蜇死人的,如果你总是无条件地表现出你的良善,周围的人就会变异成吸血鬼,变成蚂蟥,一只只聚集到你的身边,吸附在你的身上,拍打不掉,躲避不开,直到把你榨干吸尽。杨仔就是这样,他被这些平日里所谓的好朋友扎透了心,伤口里却渗不出一滴血。从某种层面上讲,杨仔算是一个博爱的人,至少没有自私自利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有时候他又觉得自己是一个随性的人,他的随性让他容忍自己的梦境里可以有任何一个人的影子,但他唯独不能容忍自己的梦成了某一个人的独角戏。

    或许自己应该表现得冷漠一些,但他总认为这个世界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这个世上的人也不该活得如此。他总还在坚守自己的一些底线,日子再难,杨仔没向周围的人借过钱,他骨子里是不肯向人低头的,而借钱这件事在他看来就是在低头,是一种刷脸的行径,且他向来不曾有靠脸吃饭的觉悟,与其舍了脸面透支名声与所谓的友谊交情来维系自己对于物质消费的欲望,他宁愿选择日日糟糠,过得凄惨一点,至少心里是安稳的。或许正因如此,他越发不能理解那些找他借钱的人。别人的包容是无私的爱,坦白的说,这只能单方面彰显别人的大度与博爱,倘若你不识趣,无休止地去主动索取这包容,便显现出了你的自私自利、厚颜无耻,杨仔这样想,他不是一个自私自利到厚颜无耻的人。只不过,中国式朋友往往喜欢拿自己都远达不到的道德标准来绑架别人,且深以此为乐,如果杨仔铁了心坚持自己的原则,就要彻底放弃这些名义上的朋友了。

    杨仔关了灯,阳光的余波荡进来,屋里就显得朦胧,手机的屏幕一直亮着,他躺在床上,抽掉了枕头,微微上翻着的眼睛就看到了床头墙壁上贴着的壁纸,严格来说,这不是壁纸,只是从某种杂志上撕下来的大幅海报,一个唇厚乳丰的艳妆美女,那双勾魂的眼睛也正盯着杨仔,仿佛要活过来撩拨他,但他并没有手淫的冲动,杨仔已经很久没有对赤裸的躯体产生欲望了,或许从来都不曾有过吧,这不单单是女性,有一段时间他严重怀疑了自己的性取向,但是后来他发现自己是对人体的性欲淡薄,无关性别,无关美丑,生理的冲动他还是会有,或许他只能以此来提醒自己还是一个明显生理意义上的男人。

    明天就是周一了,且又是五月的第一天,杨仔忽然才想到,明天不需要上班啊,可是他也没有一丁点节日的喜悦,说来他也极为不解,这劳动节的设立初衷到底是为了鼓励人们辛勤劳动,还是怂恿劳动者积极放松呢?

    杨仔不喜欢这样的假期,一是因为这样的假期被很多人用来结婚,如果是普通的关系也就罢了,陈年的老同学或是关系不错的老友,一旦给了通知,似乎就不可避免地要给个红包,对于一个月三千多块工资的杨仔,一千块的红包隔俩月送一次也是很肉疼的。他不喜欢放假的节日,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无处可去,别人若是不张罗结婚办事的,多半找个地方逍遥快活几天,旅游散心,那是要结伴而行的,那些孤身一人远赴海外观光世态的传闻,至今为止,他也只在故事会的篮版看到过。就像明天的假期,他不知道该怎么过,整个广东省没有一个熟人,短短三天假也不值得出趟远门,这就有些纠结,他想,如果劳动节连着下上三天的雨,那倒是很不错,至少朋友圈里会少一大批自拍和风景照,自己心里多少也会平衡一些。

    想到了朋友圈,他觉得又可以刷一遍了,这一中午,想必有不少的动态更新出来,你不去和那些老熟人见面,这样也算是一种变相的交流了,互相看看对方的近况,彼此在评论区胡侃一番,省时省力,又省却了长途奔波的麻烦,这样想来,微信的出现仿佛给人们带来了不小的便利,又比如视频通话,杨仔就是这样的受益者,以前跟家里人联系都是用电话,父母都不太会用拼音打字,短信的功能就基本被忽略了,可是打电话的时间又被重视起来,因为长途话费往往比较贵,这就让杨仔的父母很是慎重。自然了,这样的状态是以前,以前,杨仔很喜欢给家人打电话报平安,顺带着也可以勾起他远离家乡时更为看重的那点温情,可是自从家里人开始催婚,以前隔一两周一次的电话就变成了一个月一次,后来是两月一次,且每每都是父母那边主动打过来,他有点躲避家人的意思了。后来,也是近期了,就是上个春节回家的时候,杨仔的妈妈狠狠心买了一部智能手机,且在杨仔的指导下下载并学会了微信的简单功能,他妈妈的本意是为了可以每个月跟杨仔哥哥通一次视频,因为杨仔的哥哥有一个不到一岁的女儿,也就是杨仔的侄女。

    自己都有侄女了,杨仔有时候想到这点就一阵心惊肉跳,明明自己还没长大嘛,怎么就要担负起成家立业的重责?手机刚放下,铃声一响,却是一条快递短信。杨仔趿拉着拖鞋下楼,收了自己的快递,某宝上淘来的破洞牛仔裤,很便宜,而且杨仔并不在乎质量,他只是想通过这些外在的装饰来掩盖自己即将告别年轻的事实,也算一种补救的措施吧,他还不想这么早早承认自己脱离了年轻人的队伍,更没有信心面对自己即将加入中年人的境遇,这是一种逃避,鸵鸟一样自欺欺人的避世之法。他心里知道这样不好,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一向习惯于活在自己臆想的虚幻精神国度里,那里举世无争,无忧无恼,比起现实的遭际,他宁愿选择虚无缥缈的幻象。

    有些时候,虚拟的也许只是一种手段,而借助这些虚拟手段,人们却可以像生活在现实里一样,就像视频通话,杨仔的妈妈自从学会了用微信,得以时常看到孙女的同时,她并未忘却了自己的小儿子,于是杨仔不得不时常接受来自家乡的父母的面对面关怀。算算日子,距离上次跟家人视频已经过去了两周,今天又是周末,估摸着下午应该又要汇报了,基于这样的现状,杨仔对那个曾经很是眷恋的家,已经有些开始无意识地疏远了,或许他自己还没觉得,他还没意识到,曾经有一段时间,他是那样的思念那个家。

    想家这件事,对杨仔来说有点遥远了,他小学在村里学校读的,天天都可以回家,初中搬到了镇上,也是每周一次回家,唯独到了高中,特别是高三,要两个月回家一次,那时候他会想家,想得不行不行的,又没有手机,于是他就写诗,写给他的爸爸妈妈:

    如果想你了

    我会把窗帘拉开

    让漫天的星星都进来

    每一颗都像你的眼睛

    如果想你了

    我会把书打开

    让整段故事跳到枕边

    故事里还有你的影子

    如果想你了

    我就煮一碗面

    面汤里滴几滴花生油

    到梦里都是你的味道

    可这幼稚的半吊子诗到底也不曾给旁人看过,特别是他的父母,以他们中国式父母的含蓄,倘若真的见了,怕是要比杨仔还要尴尬。所幸这样的尴尬并未发生,而进入大学之后的杨仔也开始渐渐习惯了一人离家的生活,再后来有了工作,更是习惯了漂泊。

    杨仔摸了摸脸上坑洼不平的痘印,想起来上次视频时,妈妈让他去医院看一下这张脸,毕竟已经从痘转成了痤疮,再不治疗一下,怕是有毁容的危险,杨仔自认为不是一个靠脸吃饭的人,可是活在当下,颜值为准的时代,谁不想拥有一张干净漂亮的脸蛋呢?但他从医院那里得到的答复就是痤疮,开了药,吃的,抹的,都有,只是没看到有什么效果,那药,吃了几天也就断了,他也算尽了力,只是这世上有些事,总不能让人顺心如意的。对生活,永远不要失去希望,也永远不要抱有太高的希望,人的一辈子就像一场梦,梦里的人都是这河滩上的沙子,人人都知道自己是这沙子,却人人都不愿做这沙子,人们都穷极一生的气力,抢着要做岸上的石头,可等他们有一天发现自己是石头,却还是被一些人踩在了脚下。

    四月马上就要结束,可房间里依旧阴冷昏暗,即便是下午三点多的时刻,阳光被隔在云层后面许久,它挣扎了许久,终于冲破束缚跳了出来,却依旧冲不破这层层水泥墙,阴暗,始终将杨仔的心笼罩在春天以前。可他还想挣扎一下,他不想如此就向别人低了头,也不想浑浑噩噩浪费了生命的余光,余生即便很长,也要抓紧多去一些地方,多看一些风景,明天过后会发生什么,我们凡夫俗子,谁又能预料呢?他这样想,便坚定了起初心中的一个计划。

    长时间一个人独居外地,或许会导致颇为严重的社交恐惧症,杨仔觉得自己现在就有很严重的社交恐惧,他不太喜欢人多的地方,这种不喜,甚而已经发展到不喜欢有人的地方,所谓独处,在适当的年纪,或许是一种难能可贵的沉静,若是不恰当,就成了一种病。

    杨仔换了双鞋子,依旧是短裤和T恤,耳机都塞好,拎着手机下了楼,外面已经弥漫开了阳光的热情,仿佛一上午的阴雨连绵都只是他脑袋里的幻象,拐过路口,墙角那棵木瓜树的叶子给乍现的风掀起来,一串水珠恰好跳到杨仔的脸上,他很确信,这是之前的雨水。瞥了一眼青绿的木瓜,脑袋里不觉跑出丰胸广告的画面,他心里一颤,赶紧将这杂念压了下去,抬脚向路对面的公交站牌走去。

    公交车,和很多让人厌烦的东西一样,你用到它的时候,它总是姗姗来迟,不用的时候,反而时时晃荡在面前。杨仔等了二十多分钟,平日里十分钟一个班次的M301还没出现,这时候,久经阴雨缠绵而数天未曾露面的太阳开始撒欢了,一层细腻的汗珠涌现出来,杨仔觉得浑身像是被人用保鲜膜包裹了起来,有一股火气在真皮层下涌动,似乎在积蓄力量,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破皮而出。

    这是难得的一个晴天,虽然四周的空气都骤然燥热起来,但杨仔并没放弃心中的打算,他开了地图上的导航,目的地在七公里之外,反正也是出来走动的,索性步行而去,顺便领略一下沿途的南疆民情。

    七公里,看上去并不遥远,靠两条腿走起来,也格外费力,这一点在他出发二十分钟之后便有了深刻的体会,他才意识到,毅力是一个很玄妙的东西。

    下午四点多的深圳,一丝风也没有,赶在雨后冒出来的太阳也没有丝毫摇摇欲坠的夕阳疲态,更无一丁点晚霞的柔美,四周的空气凝滞在那里,天地成了一个大蒸笼,杨仔走走停停,街上少有人行,他一个人,更显得是个异类,他本就是个异类,一个来自北方的旅行者,虽然在这里工作了快两年,但,过客毕竟只是过客,他从来都不曾属于这里。

    五十分钟之后,杨仔站在前后皆无尽头的马路边上呼呼直喘粗气,他脸上已经看不见汗珠,因为已经湿透,全身像刚被大雨浇过,宽松的白色T恤紧紧贴在身上,虽然没有腹肌,没有胸肌,但从远处看,身材还不至于太过走形,至少没有到大腹便便的地步,他想,自己还是有挽救的余地。只是牛仔短裤吸了汗之后变得更加紧身,他裤裆里那块原本瘦小的肉棍都勒得看起来变大了,反而多了几分雄性的气息,但他又不恰当地庆幸起来,幸亏那块肉不像内裤广告上那些雄性动物一般硕大,否则这一下午岂不是要磨破了皮吗?他这样想着,嘴角竟然笑起来,在路边喘息了几分钟,这口气稍稍缓过来,又继续前行。约莫又过了半小时,穿过一个山坳的隧道,绕着高速边下了一个盘旋道,终于看到客家小镇的小门楼,前面有个白头发驼背的老太太,提着个看上去很重的篮子,一跛一跛地往前踱,杨仔从她身边越过去,三下两下就把那老太太甩得没了影,他才有了一点优越感,即便走了那么久,累成狗一样伸着舌头喘,可他还是比一个老太太要走得快,而且快很多,等他在小镇里的木屋前站定歇息的时候,心里的优越感依旧未曾减弱,反而愈来愈强,以至于他不自觉地膨胀起来,觉得自己这体质完全可以去做运动员了,扔在这里简直应了“暴殄天物”四个字。

    客家小镇是个古镇子,可如今也已面目全非了,保留下来的建筑物大致只是有一些古镇的风格,却完全都是翻新重建过的,并非早年的老房子,小镇里也完全沿袭了国内古镇的惯常风格,所有能加以利用的场地都改造成了商铺,卖的东西也只是大众化的小吃,毫无新意,更无特色,草草看去,与一条商业街无异。

    沿着中间的主路往前走,这条街倒是够长,杨仔的印象里,似乎哈尔滨的中央大街、沈阳的兴顺夜市、济南的芙蓉街,也不过就是这样,之前在地图上写的原貌古镇,他到底是没看到。又想到前段时间去了一趟凤凰山脚下的凤凰古镇,那里早已荒废无人,相较之下,这里虽然让人失望,却好歹还有人,不至于完全荒废。

    越往前走,杨仔越不适应,周围三三两两经过的,要么是年轻的情侣,要么是结伴而行的好友,唯独他,他是一个人游逛在这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果真还是个异类。

    杨仔走进一旁较为偏僻的小巷里,白粉刷过的矮墙上砖瓦错落,窄窄的石板路蜿蜒起伏,间或一盏老式路灯挂在墙上,这倒是有一点古镇风韵了。这偏僻的小巷里少有人行,许是两旁店铺都在装修的缘故,杨仔听到手机的响声,心里一震,忙掏出来,在一个路口墙角站定,阳光越过墙头泼洒下来,投了半个脑袋在地面的青石板上,是母亲发来的视频邀请。

    杨仔有些厌烦,母亲的关心似乎也来得太过勤勉了些,就算公司职员的报告,也并不是隔几天就要来一次,他真的没有那么多近况可以向母亲汇报,至于对方每次通话必然提及的变化——是否长了工资、是否有了对象,他不认为一周之内就会得以解决,虽然他完全明白母亲心中的那份关心和牵挂,可他还是承受不住。

    中国式父母的关心,于子女而言大多是一种负担,他们从不问及你是否真的需要,仅凭千百年来的规矩和传统便将所谓的关怀与疼爱丢过来,仿佛只要你接了手,便是卸下了他们人生的大负担,而这关爱往往又变成牢笼,将子女牢牢禁锢,变成一座沉重的山,将年轻一代的心压得透不过气来。

    如今的杨仔就觉得透不过气来,心里的压抑让他没有理会手机的响声,有时候,装聋作哑得来的清静也很难得。但他低估了中国式父母的耐心和毅力,五分钟之后,又一次视频申请发过来,杨仔长长吐出一口气,似乎要将心里的压抑和不快一起吐出去,随即左右看看无人,下意识里摸了摸脸上的痘印,他还是接通了视频。

    手机的画面里立时便出现杨仔妈妈的面孔,是一个面容姣好的中年女人,虽然年近五十,且又是做惯了农活的乡下人,眉眼间却掩盖不住一番风韵,想来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美女,只不过如今已被皱纹爬满了眼角前额,不再年轻了。

    “这是哪啊?”杨仔的妈妈在手机里问道,她已经透过手机看到了杨仔身后的花盆和街景,自然还有不远处喧沸的人群。

    “客家小镇,算是个景点吧。”

    杨仔一边说着,一边将镜头转动,远处的行人和更远的高楼也显现在屏幕上。

    “我哥跟嫂子都不在家吗?”杨仔已经看出来,似乎只有妈妈一个人在家守着,旁边传来小孩子哭闹的声音。

    “都出门了。”她说着,将婴儿床上的小娃娃抱起来,粉嘟嘟胖乎乎的小侄女啊,杨仔看着这个小丫头,心里也很高兴,几个月大的小孩正是可爱的时候,世上最感人至深的惊喜应该就是面对新鲜生命时的欢欣雀跃吧,可是杨仔只能隔着手机屏幕去极力感悟别人的快乐,这样的惊喜,于他,不知何时才会有。

    但他并不时常纠结于此,生儿育女只是他偶尔才会有的想法,大多数时候,他还是觉得一个人生活很好,不必因为要顾及另一个人的感受而去迁就,更不必为了迁就别人而委屈了自己。单身生活的可贵在于身心两方面的自由,是真正的自由。一旦和一个人组建了家庭,就意味着责任和义务的骤然加倍,人总是喜欢行使有的或没的权利,现实的或幻想的,而不愿承担责任,这就必然会有矛盾,如果这人可以合理消化这些矛盾,他便可以继续下去,若是不能,当矛盾累积到无法维持现状的时候,火山的骤然爆发就会造成许多灾难性的后果,这后果,很可怕。可若是一个人生活,这些问题便不存在。

    “最近怎么样啊?”这句惯例的套路话将杨仔从走神中拉回来,他压了压心底的无奈。

    “唉。”杨仔的妈妈重重叹了口气,这时候,她怀里的小丫头不安分起来,伸手在她脸上乱抓一通,直到扯住了她的头发。

    “是不是饿了?”杨仔看着屏幕里不安分的侄女,对母亲说。

    “她饿什么呀,这两天拉肚子,吃得少,这是刚睡醒没多大会,看我跟你说话,急得,她想拿手机,别看这么小,猴精着呢!”杨仔妈妈的目光落到小孩的身上,满满的都是爱意。

    杨仔便觉得心里似乎被什么东西揪扯了一下,心一紧。

    “你小姨家的表弟不上学了,你还不知道吧。”好在母亲转移了话题,虽然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但他毕竟松了一口气。

    “不上就不上吧,三本四本的,上了也就那么回事,四年熬一个本子,毕了业还没有高中生打工的工资高。”杨仔说这话到并不是纯粹为了抱怨,他身边的现状确实如此,许多初高中毕业就出来打拼的同学早已事业有成,唯独他们这些不上不下读了大学毕业的,如今年纪步入而立,可不论家庭还是事业,都很难立得起来。

    “话不能这么说,上学总是有用处的,要不然年年那么多学生挤破了头去考试啊,还不是想上个好学校。”

    杨仔不想就这个问题过多纠缠,毕竟现实于他是一个不愿面对的窘境,算是他的伤心事,于是他也适当转了转话题。

    “上个月我记得你说小姑家的表弟要结婚,已经办完了吧。”

    “早完事了。”

    杨仔在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就立刻后悔了,恨不能扇自己两个耳光,果然,他听母亲继续说道:“你那表弟比你小六岁呢,都结婚了,孩子都怀上了,你说说你……”

    “你急什么。”杨仔翻来覆去就是这样一句话,他是真的想不出别的对词来了。

    “你说你什么时候才回山东啊,现在的房价一天天涨得厉害,我说在老家县城凑钱给你买个房子吧,你又不愿意,就想着去大城市,大城市的房子是我们买得起的吗?”

    “济南的房价还行吧。”

    “听你哥说也涨了,而且要社保,你看房价天天涨,你这工资好几年了也没动过,愁人呐!”

    他们倒是比自己了解得还要上心,杨仔心里想,嘴上却不得不继续敷衍,没留神脚下,差点一头掉进水池子里,几只乌龟在池边悠哉游哉晃荡着,杨仔分明看到乌龟的眼睛在笑,定是嘲笑自己了,妈的,杨仔心里愤愤骂道,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这几个畜生才多大点,仿佛就知道人的心思,看得出人的窘境,有机会定要捞出来炖了汤喝。

    “怎么了?”她显然看到了屏幕里画面的晃动,问道。

    “没啥,绊了一跤。”

    “哦,快到假期了,有什么打算?”

    杨仔有些许的意外,但随即便回道:“没什么地方去,应该也就在深圳待着了,天气好的话出去爬山,四处走走,天气不好的话就不出门了,没办法,这边也没个熟人,离家又那么远。”

    “你不是说佛山有个同事啊?”

    杨仔有个以前的同事在佛山,不巧的是,春节回来之后,那家伙就离开佛山回南昌老家了,据说是媳妇要生孩子,回家陪产,这样的话,他自然不会再对着电话说一遍,否则必然又要引出那个万年不变的话题来,但杨仔心里却愈发感慨,时间真是快啊,从佛山回南昌的那个小子,比自己还小两岁,竟然也成家有了崽子,记忆中去年年初去佛山耍的时候,那家伙还跟自己一样是个光棍,光阴似箭,便是如此吧。

    时光并不因为疼惜你的哀愁而慢些走,亦不会眷顾任何一个伤感的嗟叹者,它在自己的画布上挥笔,每一次都带去偌大一片纯白的人生。

    许是杨仔的妈妈也察觉到了他语气上的应付与疲意,于是借着给娃娃喂奶粉的档口挂断了视频,杨仔长长吐出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他随即在手机上百度了济南的房价,果然,就连长清区都涨到了八千,可他分明记得年前跟济南的同学聊天时,那会还不到五千,就这几个月的工夫,他觉得房子又离自己远了一块,想着这些,心情就更加阴郁,觉得不该和妈妈聊那么多。

    杨仔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害怕接到家人的电话,他害怕自己的窘境引来亲人的担忧,变相的,自己就成了一个家庭的负累,这与他年幼时“达则兼济天下”的志向是完全悖逆的,如果接受了这样的现实,等于全盘否定了自己的初心,于是他的纠结造成了那段时间里对亲人在语言上的敷衍了事。如果可能,他希望自己牵挂的每一个人都安好如初,他也才发现,原来近期一直刻意疏远的那个家,在他心里仍然占据着极为重要的位置,你看台词里写着“近乡情更怯”的字眼,总说那样矫情,真到了自己,才知道人间确有这般无奈。诗人说,看得见的都叫远方,回不去的才是故乡,或许就是这样,只是如今的他,连“穷则独善其身”都做不到。

    想到了故乡,杨仔有些无奈,但还是划开了手机屏,找到爸爸的号码,拨过去。

    “喂。”

    杨仔的爸爸不会在手机上存号码,每次接电话都不知道是谁,好在联系他的人并不多。等他听出了杨仔的声音,于是就有些激动,“最近怎么样啊?”杨仔的爸爸也是一般的模式。

    “就那样吧,没涨工资,也没找到对象。”与其等那边来发问,他还不如直接交代,省去了彼此许多的麻烦。

    隔着千万里,杨仔都能感受到那份忧愁,在最初的些许激动之后,这忧愁迅速就传染给了杨仔,像魔盒里跑出来的魔鬼,像天灾过后的病毒肆虐蔓延,让他刚刚有所晴朗的心情瞬间又阴郁下来,似乎活在这世上,除了有一座房子和一个老婆,其他的事都不能让他们这一家人寻得生活下去的希望。

    电话那头是一阵沉重的叹息声,接着就是尴尬的沉默,杨仔有点后悔打这个电话了,但他心里毕竟还是牵挂这个世上的至亲。

    杨仔的爸爸一个人在家里侍弄庄稼地,热菜热饭都不那么及时了,然而杨仔妈妈才去了西安不久,也不可能现在就回去,他也就只能继续委屈一段日子。

    虽则心里惦念,杨仔终究是有心无力,一个人漂泊在外实属无奈,若是可以选择,他情愿初中就辍学,老老实实在家找份活干,早早成个家,也许一生安逸无忧。真的博学者不会困扰于生活的乱象,真的蒙昧人也不会忧愁这世间的纷杂,唯有杨仔这般,也念过几本书,却又不算真正睿智博学的半吊子文化人,日日杞人忧天,反而过得水深火热。

    “嗯嗯,一个人在外边要注意安全,有合适的机会就赶紧回来吧,老混在外面飘着不是回事。”

    杨仔的爸爸不善言辞,每次打电话不过一两分钟,寥寥几句就赶着挂断,这一次也不例外,但杨仔分明又听到挂断电话时,父亲无奈的叹息,原来这个一直在他心中高大威猛的男人也开始脆弱起来,毕竟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上次回家就发现了他的苍老极其迅速,大半的头发都已变白,黝黑的皮肤也松弛了许多,不复年轻时的紧实,年纪渐长,他们越来越需要自己在身边,可现实不容乐观,他给不了父辈们曾经的期望,也给不了自己一个明媚的前程,所以,他不得不继续游魂一般飘荡在远方的城市,以期通过距离的干扰来逃避现实的困顿。

    每次打完电话,心里都有触动,会伤感,连带着对眼前的一切都生出厌烦,杨仔将恍惚时接在手上的一张传单扔进了路过的一个垃圾箱,成群的苍蝇嗡嗡飞起,随着传单的降落又迅速落回原地,仿佛那垃圾堆里有无尽的宝藏等着它们去发掘、去享用,在苍蝇错杂飞落的身影之间,杨仔瞥了一眼传单上的广告,又是忽悠人去办健身卡的。

    杨仔办过一张健身卡,去年七八月份的时候吧,那段时间赶上初来深圳遇到的第一个夏天,躲在房间里吹空调一吹就是俩月,直到他感觉浑身没力气,日日没精神,这才想着该出去锻炼一下身体了,恰好就有一张传单落在他眼前。

    那天,杨仔一个人在大街上溜达,目的本是找个地方解决晚饭,迎面一个身形高大的年轻小伙举着传单就扑了上来。

    “帅哥,要健身吗,健身房新开张,办理会员卡有优惠。”

    杨仔摸了摸脸上坑坑洼洼的痘印,心想这年头出来混的果然都得脸皮厚,瞎话信手拈来,一点也不害臊,就他这张老脸,加上木驼子一般的弓背,也能当得起帅哥二字?所幸他也就是听听而已,也知道对方不过是说说而已,目的还在于办卡。

    跟着那个小伙沿大马路走下去,约莫过了三里路,民治地铁口处,果然有一家新开的健身房,门口搞活动的道具都还没撤走,杨仔看得出,引自己来的小伙子很兴奋,说不准自己是这里的第一个客户。

    实际上,他并不是第一个去办卡的人,但事后他曾想,自己一定是最快一个被忽悠了去办卡的人,因为他到了客户经理的办公室坐下不到一分钟就付了款,出门的时候,身上带着一张年卡,隐约看到前台两个妹子在笑,那笑容似乎是对着一个二百五。

    快一年了,那张卡也很快到期,杨仔压根就没去过几次,说到底,也怪不得别人忽悠,实在是他自己坚持不下来,当时的冲动完全是对于肉体膜拜的向往,那些宣传册上处理过的肌肉画面,图片上饱满的肌肉线条,还有黝黑肌肤上散发着荷尔蒙的水珠,作为一个男人,谁不希望自己成为野性健壮的化身呢?他不止一次幻想过自己成为电影里体形健硕的男主角,可他毕竟低估了自己的懒惰,一个意志不坚定的人,不管遇到怎样的挫败,总是习惯于把责任推给别人。

    好在杨仔还有一点觉悟,他知道不管这世界待他如何,都该回之以善意,毕竟生活是为自己而活的,他左右不了任何一个旁人,旁人的死活也牵扯不到他的身上,一直说各家自扫门前雪,原来想着是件自私的事情,如今想来,这才是生活的智者之所为。

    这辈子,他做不了救世主,他连自己都救赎不了,时时刻刻都担心自己会沉沦堕落于腐朽的深渊,可他还是存了心底的一份善念,指望着这一点点善念,在未知的将来能保他内心一点纯真。

    越往前走,路边发传单的肌肉男就越集中,他有点不敢相信,到底有多少健身房,不管多少吧,他是绝对不会再去办第二张了,至少他此刻的心中所想是坚定的,至于以后,谁知道以后的事呢,说不准过几天他又会被忽悠着去办张卡,但那是以后。

    到了公交站牌的时候,太阳已经在天际消失了大半个身子,剩下的残躯所散发的光亮却愈加耀眼,站牌下站着的人,连着后面的景观树,全都镀上一层圣洁的光晕,在这样温暖的光晕里,杨仔看见一个留了很长花白胡子的老头半蹲半坐在地上,他只有一双脚在光晕里,整个身子却躲在站牌的阴影下,面前是一张画着黑白八卦图的布块,褶皱密布,脏兮兮的不成样子,原来是个算命的。

    在南方,像这样摆摊算命的,不多见,因为南方人大多信一点风水之说,稍微有点“道行”的方士都能被奉为大师,既已是大师,自然就有不菲的收入,也就不必寒酸得像这样在大街上摆摊算命,反而是在北方,如今信这个的不多,指望算命来钱就很是不易,除非不得已,做这行的也无非就是些无依无靠的孤寡老汉。

    算命一说,杨仔是从来不信的,只是今天看到的一幕,倒叫他无端想起小时候一件趣事来。

    大约是在杨仔读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也是四五月的天气,有那么一天放了学,他照常回家,见家门紧锁,知道爹妈都去下地干活,于是再过几道街,去了爷爷家。

    杨仔的爷爷也是见过些世面的庄稼人,轻易不表露喜怒在脸上,那天见了杨仔却格外高兴,以至于杨仔能从老头的眼睛里看到那种老狼乍见猎物时候的喜悦与兴奋。

    奶奶端上来一碗刚炖好的鸡肉,块块都剥了皮,淡淡的一层油花漂在汤上,这待遇,杨仔有点受宠若惊,二老却不说明,只一个劲看着杨仔发笑,直到笑得杨仔心里阵阵发毛,爹妈回来,一家子围坐在桌前吃饭,杨仔才听了个大概。

    原来那天下午的时候,有两个女人进门讨碗水喝,农村人嘛,特别是北方,大多都是热情好客的,即便是这样的过客,既然人家张了嘴,毕竟又只是一碗水而已。

    谁曾想那两个女人却跟老爷子聊了起来,正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可话要是投机了,就没完没了起来,女人中一个年纪偏大点的,执意要给老爷子算一卦,老头这才恍然,原来这两个游历四方的女人竟是方士。

    要搁在以前,杨仔的爷爷是绝不信这些的,但那两个女人言明只是为了答谢一碗水的情分,老头当下又是左右无事,且以他这般年纪练就的识人之明,觉得这两个人倒也绝非招摇撞骗之流,于是他也就应了。

    那女人对着老头仔细端详,连一根头发丝都不放过似的,半晌,她开了口。

    “老爷子,你左边眉毛断了一块,恕我冒昧,膝下闺女可是短了一位?”

    老头心里就突突一阵跳,他这一生共有两儿五女,二女儿幼年夭亡,着实是他心中的一块伤,不曾想这女人从眉毛上断出这段旧案,心里就有一阵惊奇,但他转念一想,这种事也不算隐秘,只要在周围随意打听,总有说漏嘴的,到底是不是灵验,也做不得准。

    “您有两儿五女。”

    老爷子只顾点头,却不说话,只听那女人继续说道。

    “您今年七十有九,明年年底您有一道坎啊。”

    老爷子心里冷笑,这套路却不新鲜。

    “咱爷们相见是个缘分,我也不图您啥,教给您个破解的法子,至于用不用,那就看您自个了,命数这东西,说有说无,都是凭人心的,老话讲信则有不信则无,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倒是实诚话,老爷子点头称是。

    “您去找七只长满一整年的乌鸡,一水的都要是公鸡,每隔七天炖一只,炖鸡的时候锅里放九十九粒滚圆的黄豆,一两天麻,少放点汤水,炖好之后连汤带肉你一个人吃,吃完这七只,约莫能过明年这道坎,我也给您交个底,这道坎要是能过,您老能活个近百不成问题,要是过不去,明年就是一道大坎。”

    女人的话说得隐晦,意思却也明显,活到老头这个年纪,虽说忌讳个生死,却也都明白,且人家有言在先,又不要酬劳,他也就不好当面发作。

    略顿了一顿,老爷子问:“你看我家这几个孩子,以后怎么样?”

    “您家孩子不少,多了您也不信,就说眼前这两个孙子吧,大孙子以后是个文人,挥毫弄墨不在话下,倒是您那个小孙子,以后腰里别个盒子枪,是个当官的命相。”

    这世上的人谁不愿意听好话呢,不管真假,好话总是顺耳得多,老爷子恨不能操持一顿酒席来招待她们,可惜那二人歇息了一阵便也就走了,当真是来去如风,果真没要任何报酬,到确有一点世外高人的风范。

    杨仔也才明白爷爷眼睛里的精光是为了什么,自己竟是个做大官的命,谁听了能不高兴呢!

    春来暑往,多年过去,杨仔到底也没有如算命的所说那样在腰里别上盒子枪,他只是和这天底下千千万万的人一样,为了几千块工资孤零零漂在异地他乡,又是这样四月末的天气,树叶子都透着一股烦躁的气息,杨仔使劲晃了晃脑袋,把目光从那算命的老头身上拔出来,转过脸,却是301路公交到了。

    杨仔挤上公交车的时候,刚好听到手机响,因为没有座位,站着接听不方便,加上人挤人一点空档都没有,接通之后只是简单应付了几句,随即就挂断,但他也算听了个大概。电话是大学时同寝室的另一个室友,打电话是为了通知他七月底要在老家举办婚礼,自然是希望杨仔能会去捧场了。

    早在毕业之前,他们六个人就有言在先,不论谁结婚,其他五个都要尽量到场,这尽量二字虽然有些回寰的余地,可想着之前那两个结婚的时候,杨仔都去了,这一次若是不过去,似乎针对了某一个人,若是过去,七月底不逢年不过节,请假自然是不太好请,来回耽搁几天,大热天里也着实受罪。

    平添了一件烦心事,杨仔下车的时候,脑袋里还是乱糟糟的一团浆糊,途经楼下的小广场,大妈大爷们已经活跃起来,炸雷一般的音响不知疲倦,推着婴儿车缓缓经过的老人们,脸上都是一例的笑容,如今的杨仔,最见不得这般含饴弄孙的场面。晚风吹过,并无一丝凉意,路旁密密的树丛枝叶间,他分明看到了一双双躁动贪婪的眼睛,似要把这遁入黑夜的城市吸个干净,这样的四月,和诗人笔下截然不同。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   

        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   

        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   

        那轻,那娉婷,你是,鲜妍。   

        百花的冠冕你戴着,你是   

        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   

        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新鲜   

        初放芽的绿,你是;柔嫩喜悦   

        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白莲。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   

        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杨仔想不明白,为何诗人眼中代表了暖意与爱的四月天,到了他这里,却是如此的面目可憎,到底是这样的天气让人憎恶,还是他自己的心不复曾经的澄净呢?亦或是因为如今已到了四月的末尾吧。想着昨天混混噩噩睡了一觉,一天也就过去了,如果不是今天的经历,他似乎已经很久不能相信,原来,一天的时间竟可以用来做这许多事情。譬如,他已经许久不看书了,读高中那会,他最喜欢看两个人的书,一个三毛,一个海明威,那样极端的两种风格,现在想想,读三毛是为了渴求心中的一份自由,读海明威,大抵是为了告诫自己要坚守那份对生活的勇气。

    一个浅薄流于俗的东西必会在当下流传甚广,一遍遍刷洗着人们的感官与思绪,正如一件富藏底蕴的事物,注定会在久远的岁月更迭之后被人们拭去面上的积尘,重新焕发它本该有的炽烈光芒。如果可以,杨仔想着,明天倒是可以去书店逛一逛。​​

    夜已深,对门的小情侣动静不小,还有隔壁那对新搬来的中年夫妇,不知为了什么样的鸡毛蒜皮,争吵着,间或有摔打声,宠物狗畏惧怯懦的吠叫声,与这原本静谧的夜,格格不入,但没有人会在意这些,无论多么碍眼的东西,看久了,都会习以为常的。

    这些浅薄荒谬的可怜人啊,除了行走的躯壳,哪里有一点凝实的灵魂呢?杨仔自认为是一个有思想深度的人,他一度天真地以为这是雄性动物在雌性面前最具吸引力的一种气息,但是有一天他忽然意识到了这种幼稚想法的荒谬可悲,那一天他才意识到,这世上大多数雌性动物在乎的深度往往只是生殖器官所能深入的深度,且这一观念并不因智商的高低而有所区别,这是无奈的事,杨仔摸了摸裤裆,把手机外放的音量又调高了一格,脑袋缩进被子里,脑袋沉沉地恍惚起来,这时节,北方的旷野也该是艳阳催开了繁花,和风吹醒了草木的吧,毕竟是四月的最后一天,明天就是崭新的五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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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四月的最后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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