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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我甘愿当老鸦的食

[原创]我甘愿当老鸦的食

作者: 那霞 | 来源:发表于2017-06-14 18:50 被阅读42次

    我在屋外坎沿上磨刀的时候,天已经麻黑。笼里的鸡开始打瞌睡了,坎下马路外的电线杆,只剩个模糊的黑影竖在那儿,对面二十来层的梯田尽头,那年岁较老的油坊门口的长明灯,已经亮起了,像十五的月亮,特别亮。

    我给磨刀石上抓了两把水洒上,刀口嚯嚯声起。屋内我那身高体重都和我差不多的丈人,一边抽着旱烟,一边不停歇的说我无能,吃闲饭,没本事,倒插门的窝囊废,间隔的插上几句辱骂他女儿,也就是我媳妇,下贱,没见过男人,瞄上了我这种脓包货色。

    我背对着他,不用回头也知道他那烟袋锅锅的烟火,明一下暗一下。他那不干净的胡须遮住的嘴,抽一口烟,吐几句怨恨的话,再抽一口烟,再骂几句,就这样固定在每日傍晚开始,直到烟瘾过完,熄灯睡觉,我才有点消停的日子。

    我媳妇是我丈人的独生女。他说我丈母娘先人做了亏心事,报应在她身上,没种生个男丁。他说我媳妇是下贱货,赔钱货,眼珠子瞎穿了才非选了我,害他没得到计划好的聘礼钱彩礼钱。他好一口烈酒浓烟,他说往后没钱的日子,喝尿都没人撒。

    我是家里的老幺,三间旧房,供两个已经娶了媳妇的哥哥和爹娘一起住,有时候嫂嫂娘家人来了,爹娘只能挤到灶怀,或者牛圈二楼过一夜。哥儿俩正在商量着再起一件新房,免得太丢人。

    我丈人一心想招个上门女婿,美滋滋的计划着彩礼聘礼嫁妆各样多少,信誓旦旦一样都不能少。他仗着自己有三间瓦房,另有牛圈,猪鸡羊各有一舍,还有几亩良田旱地自留山,他洋洋得意,趾高气扬。方圆几里都知道幸亏他那死去的兄弟没儿无女,否则照样分了他的房和地。

    爹娘陆续生下我们哥儿三个的时候,喜笑颜开,见到别家女子多的家庭,由不得就喜上眉梢。到上学的年龄了,家里拿不出半个子儿,两个哥哥勉强能认识钱,别的字都认识长一个样。

    我自小就有点没人管,天生的二流子样,放牛跟着大队院子里的老人一起,上坡下荒地跟着牛屁股后头跑,成天听他哼花姑子戏,或是听他讲祖宗十八代以前的故事,要不就讲个王莽追刘秀,曹操杀人的故事,有时候还讲那叫卧薪尝胆的事,总之都是死去的人的故事,花样多变。那些古人的事是不是讲到正向上我无法判断,但是我听的津津有味。

    我长大一些了。总感觉学堂传来的读书声好听,那么多娃娃,同一个声同一个腔调,声音传的远远的。吸引的我那只顾埋头吃草的黄牛也会抬起头侧耳倾听,然后用它那棕须一样的尾巴狠抽几下牛虻,有时候它不分好歹,连听的入神的我也一起抽。

    好几回我故意把牛牵到学堂附近的河边,把牛绳绑在树上,自己爬上高高的石坎,鬼鬼祟祟的溜到学堂后窗下,偷听。有时候听到下课铃响才起身,有时候听到半坡上有人突然大喊“谁家牛吃包谷叶了?”我撅屁股就跑。慌里慌张的没记下多少,倒是把国家几个节日记住了,好歹我也知道些,我暗自有点得意。

    我认得一些字,院子里不知哪儿丢的书本,我悄悄拿走了。也懂得一些道理的,都是放牛爷讲的。爹娘好像只知道把我们生出来,好赖有吃的饿不死就行了,旁的,他们不加考虑。比如,自己的娃娃是不是要穿的更遮羞一些,脸面是不是要干净一些,是不是要让娃娃们上个学堂学点文化啥的,他们脑子里没这个概念。

    他们认为男孩子,长大砍柴挖地耕田填饱肚子,娶媳妇生孙子别断后,就是好事。可能他们的爹娘就是这样言传身教的教导他们的,他们又这样教导我们,这叫世袭。

    我不怨恨爹娘。这一条河的人,有一半人家,和我家一样,有的比我还惨。山太深了,路太远,观世音都能遗忘的地方,我基本也没有什么回天之力来扭转现状。不过我有力气,我还有些想法,我觉得自己有能力给自己挣个三件大敞房是很没问题的,我能让我的孩子到学堂学很多文化是没问题的。

    我刚刚长大成人,我现在那媳妇,鬼使神差,早早就瞄上了我。在他爹放话给她招上门女婿的时候,她就开始缠上我。奇怪的是那个时候,好像我爹娘巴不得我去当了倒插门,他们不知道我心里顶讨厌那方式,那叫吃软饭,至少我们这一茬大小伙子都这样认为。

    我架不住爹娘赶苍蝇一样的赶我出门。我耳根子软,也架不住那女人的软磨硬泡,我就半推半就的含糊应下了亲事。直到下定决心磨刀前,我的腰杆都没硬起来过。

    过门后,唉,嫁我呢。我丈人十万个不同意我随他女儿登堂入室。怎奈他抵不过他女儿拿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以死相逼。她女儿不但硬心肠的拿刀对着自己,还明明白白地说没了女儿也就断了后,就再没有白来的劳力种地,下田,收庄稼,交农业税,给他们养老送终。

    我老丈人每天看见我,都会让他老人家脸上心里齐齐难受。我最起码有暖和的床睡觉了,我心生感激。

    每日卖力的种地下田,尽量恬着脸和亲戚邻居搞好团结和睦,我把我男子汉的尊严踩在脚底下狠踹,入地三尺。

    我老丈人的各种难受,他憋不住。每日下午,天刚刚罩下一层黑雾的时候,他就开始抽旱烟,坐在小腿肚子高的门槛里面,斜靠着椅背,二郎腿搭在门槛上,时不时的用他那铜烟袋锅锅,震天响的敲着狗啃过的门槛,然后开始有节奏有规律的倒他的苦水:你吃我的,喝我的,睡我女儿,一分钱都没得,我这是前辈子造孽了,断了儿子,还招了个赔钱货。

    刚开始,我丈母娘怯怯的提醒他小声点,怕我听到。我每到那个时候总是从地里田里,或是自留山回来,劳累大半天,疲乏的拖着双腿走到屋拐角窗外,总能听到,然后我就蹲下,不作声,直到他解完恨我才进屋。

    这是他每日的必修课。好像不这样说,他的烟就抽的不香,不过瘾。而我,一再告诫自己,要隐忍。隐忍这个词,是从勾践那儿学来的。

    我越来越晚跨进那个门槛,我总是天黑回来,然后蹲在屋檐漆黑的地方,等他们吃过夜饭才默不作声的进屋吃剩下的。刚开始媳妇站在我这一队的,而后他们三对一。

    媳妇调换站队的原因只有我知道,就男女那点事。我不想解释每日里的身心疲惫。作为男人的尊严,我已荡然无存。

    年头正月里成亲,之后陆续开始的容忍和逆来顺受,差不多半年时间,让我开始对这个家心灰意冷。我想离开。去砖窑厂下苦力,吃有尊严的饭。

    又是三对一,统一不愿意。老丈人恶狠狠地说我出去只有死路一条。媳妇和丈母娘不是哭闹就是故技重施,以死相胁。我忍着一口气又一次从了他们。我开始认命。

    爹娘每次从院子外面路过的时候,我不但没敢把他们让进屋喝水吃饭,我丈人还恰逢其时的自言自语“孽障,祸害”。我心疼我的爹娘啊,那一刻,我开始恨我丈人,甚至开始恨我生不逢时。

    大暑过后,临近建军节前,一连几天几夜的暴雨。河水猛涨。田里的水齐齐往外冒,地里软的跟棉花一样无法下脚。马路上和山坡到处塌陷,滑坡,玉米地里倒成一片。

    我无处可去,只能成日夜的听着我丈人一肚子又一肚子的苦水,翻来复去的完不了,馊的发臭,像尿桶里的污秽一桶一桶的浇到我头上,心上。我生生的咽下去。

    河沟成了大河,翻滚的黄泥巴水,冲过沿河的地和田,河边的柳树和地边的桑树,连根拔起,毫不含糊的被发白发黄的浪头卷走。一浪猛过一浪。

    猛然,从遥远的学堂院坝边,传来尖叫声,河水的狂啸声也淹没不了那尖叫声里的惊恐。随后我看到细小的人影,顺着河边不要命的一路而下的追什么。

    河里起起伏伏的东西,随着黄水稀泥一股脑儿的下来,我看不清河里有什么不一样的,我本能的一下蹦到马路上,放腿就追去河边。我在河这边跑,那人在河对岸跑,我们跑的越快,河里的东西被高高低低的水浪冲的越欢实。直到追了二里地,小变电房旁的拦水河坝,才减缓了洪水的下泻的速度。我知道自己不会水,但顾不得什么,从河岸上不要命奔下来的人和我,一起捞起我们追赶的,一个学生,尸体。满目苍夷,已无完形。

    老师满脸水,分不清是雨,汗,还是泪。我无限凄凉的看着老师抱着冰冷的学生走回学堂。

    我看到了死亡。我没有害怕。我没有什么顾忌了。

    当我精疲力尽的拖着满是泥水的身子回到我那个,让我开始绝望的家时,我老丈人还没累到,我一回来,他又继续。

    我每天干完地里的活儿要砍柴,头天要磨刀。今天我继续磨刀。路上路过的人说,安康被淹了,死了失踪了好多人,好多好人,这是大灾难。这天我过门半年多。

    我的刀,嚯嚯声响的清脆,听起来刀刃锋利无比。天空,没有月亮,没有星星。窗户里偶尔飘来一点煤油灯的光,映在刀口上,乌亮乌亮。

    我转过身,面向屋里,直起了腰。我的腰从来没有这么硬朗过。我把踩入地下三尺的尊严一脚踢起来。我跨上了三个台阶,跨进门槛。我丈人天作之合的在门槛敲着他的烟袋锅锅,门头上的扬尘落在我脖子里。我稍有迟疑。

    我丈人没有及时守住他的嘴,也没立刻感觉到我手里刀刃的寒气。他唠叨到我爹娘了。我咬着牙,狠狠的闭上了眼,手起刀落。我丈母娘正待把煤油灯转个地方,她的脸和我丈人的嘴一样阴沉毒辣,我没有仁慈。煤油灯摔在地上,我媳妇应声出来,顺手泼我一盆水,我没有避让,我和煤油灯都被浇了个透。

    他们一家团员了。我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朝着爹娘的家,也磕了三个头,然后我连夜上了屋后的坡地,趟过河沟,穿过一片毛竹林,上了自留山,在渺无人烟的山梁上,沉沉的睡去了。

    我从没有睡的这么痛快过。很香。很踏实。叽叽喳喳的鸟声把我叫醒的时候,阳光温热,群山尽在眼底,清新秀丽。被雨淋透的田地,马路,房屋,和庄稼,正在被人们诊治它们千疮百孔的伤口。

    我哪儿也没去,静静的听了一天山鸣风吟。树林里黄鼠狼,松鼠,偶尔过来看我一下,蛇从我脚底缓慢的爬过,蚂蚁,甲壳虫爬上我的腿,又爬下去,手边招人喜爱的山草花,发出淡淡的香。周围的一切,都与我和睦相处。

    夜里,天黑了有一会儿了月亮才出来,下弦月。我听到遥远的警笛声,飘飘渺渺的传到山梁上。他们来找我了。我心情放松了。

    又过了一天,一切变得悄没声息了。我开始焦躁不安。我想看一眼爹娘。

    半夜我溜回去,趴在窗口狠狠的看着爹娘,我想记住他们,生了我,养了我。我顺手取走了牛大爷的猎枪,吃了几口他家灶上的剩饭,又回到了山梁上。

    天快亮了,太阳还没露出火球,天边一片火红色,往西一点就变的有点发紫,然后发蓝,再后就蓝的特别干净,很是好看,这跟我小时候听牛大爷讲故事的时候看到的天空一样好看。

    我坐在地上,选了个很舒服的位置,背靠着一颗大枯树,猎枪对着自己,用脚指扳动了扳机。山下的狗,疯狂的叫唤起来。

    我感觉到我的世界安静了下来。眼里最后看到的,是枯树上早已等候的老鸦,正在跃跃欲试的盘旋,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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