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翠英
俗话说“对牛弹琴”,千真万确。放牛最郁闷的是没人说话,牛才不睬你呢!幸好,癞痢头被调到连部当剃头的,尽管他逢人便说,这理发刀是用酒精消过毒的,绝对没有癞痢的细菌,但是人们一看到他的脑顶,便怵了。谁也不明白,这个摇婆子是如何安排的,这不是故意不让我们这帮男人不剃头么!
我升了一级,当了放牛的负责人,排里派一个上海知青给我,他的名字到他被北联河淹死,我也没有叫全,极为难记,我反正只叫他大眼睛,他个子矮矮,四方脸,一双眼睛看过不会忘记,因为两只乌黑眼珠几乎占满了眼眶。他说是上海人,却不会说上海话,一口地道的浦东话,瓜拉松脆!他说他生活的圈子里,全是浦东人,所以到浦西去,叫到上海去,他们自己把自己划出上海了,真是奇怪,以前还不知道。上海滑稽戏《七十二家房客》,称为小浦东。
不知哪个南昌知青带了一把剃头夹子,问谁会?我自当奋勇,其实我不会,只图与人说话。开始几个剃得像马桶头,后脑勺如狗啃过似的,他们还说不错不错,总比留着长发好,我有时夹子没有夹清,把头发硬地拉下来,痛得他们直叫,我心里笑得要死。后来,渐渐误出明堂,居然剃出最难剃的平顶头。这下可好,名气一响,二排三排的人都来找我,包括八连的,这个癞痢头就来找我:喂喂,小李子,你抢我饭碗啊?我可养着七个女儿啊!
癞痢头也真惨,他老婆肚子里全是女儿崽,想养一个儿子,就是屁眼不争气!后来听了一个瞎子算命说,要生到第二十四个,才是儿子,癞痢头一听,马上给老婆发出一道命令:结扎!
他大女儿叫翠花,与打铁匠的儿子疤子恋爱,他坚决反对,因为他老婆娘家是对河农村的,有一个远房亲戚的儿子愿意倒插门。这翠英的户口属于军垦的,比农村户口强上一倍多,听说强一倍的是镇上的,强二倍是南昌的,我们军垦一倍半,夹当中。癞痢头亲自跑到对河,看了这个倒插门的女婿,十分满意。可是偏偏翠英是一个倔头,相中的,一辈子不变!疤子跟着他爸学打铁,一有时间,就朝棉花田里跑,翠英在那里除草。
后来听说疤子是从鸟儿那里学来的亲嘴动作,比我们这帮没有开化的城市人进步了一大截。他躲进棉花田,亲了翠花的脸和嘴。第一个看见的是管棉花田的老姜老婆,老姜夫妇负责这十几亩的棉花田。这棉花田就在宿舍楼前面,上下工都得路过。他俩绝对是聪明人,凡是上下工的时段内,他俩都在田头干活,夕阳西斜金光万里,我们在吃晚饭戏闹,他俩还在齐腰的棉枝里埋头除草。天全黑了,蚊子漫天铺地袭来,我们纷纷躲进帐内,他俩的草帽还在田里晃动着。老农排长建议老姜写入党申请,如此不分白天黑夜地干活,又是贫农出身,他不入党谁入党?
连队党支部大会开过后,老姜居然全票通过成为预备党员,谁也不知道他有一个宿敌,叫四流子,一个三十多岁光棍,人长得矮矮,却有一身发达的肌肉,欢喜赤膊搏女人眼球,遗憾的是,没有一个农家姑娘看上他。他可看中了老姜的老婆,妒忌老姜抱得美人归。他与三排排长是老乡,来自一个村庄,于是他向三排长打小报告,说老姜在大家上工后,带着老婆就回家吃西瓜睡大觉,一直到大伙要下工时,他们又出来了。而且故意天天晚上做戏给大家看,草帽下面根本没有人。三排长是党支部成员,在支部会上,他把老姜的老底揭穿了,这下不但是入党有问题,人品极差,指导员一怒,撤了他棉花里地的干活!
不过,他老婆幸免。翠英调来当她副手,疤子也像苍蝇一样叮来了。说像是苍蝇一样叮,这句话是他老婆的原话。我放牛总要路过棉花田,她经常与我招呼,这句话可用标准的国语说的,我还惊了一惊。他老婆偷偷指给我看,哇,这,这亲嘴什么感觉?我是非常非常懵然的,为了这个大问题,我晚上厚着脸皮去了鸭棚请教胡子。胡子说,没什么,鸭子也搞这一套!
他妈的,鸭子也搞,那算不了什么!
我就放心了,胡子也说了,这不算大问题。不知是谁传给癞痢头听的,癞痢头晚上趁翠英睡在帐内无处逃,抡起扁担一顿恶揍,因考虑翠英还得嫁出去,就是没破相,其余地方惨不忍睹。
赤脚医生是从上海来的知青,外号红娘子,爱穿红色的衣服,梳着两个牛角辫,总是一副意气奋发的如早晨九点以后太阳。红娘子察看翠英后,见伤痕累累,义愤填膺,决意向指导员汇报,严正义词地痛斥这种封建思想封建家长封建行为!不知道指导员是如何回答她的,反正她为翠英打抱不平,是她向大家讲的,并为她加了不少的分,原先上海知青为她穿红色衣服不敢苟同,远远看去,就像一面红旗在她身上飘着。
翠英伤刚见好,就往疤子家跑,根本不把痛打当一回事,公开与这个封建老头子唱对台戏。这下癞痢头没辙,除非把闺女打死。疤子长得高高结实,打铁出身,一亮肌肉,可以弹出矮小的癞痢头几条横马路。癞痢头想打疤子,打不过,死心。
他想来软的,请一个人当说客,请指导员,他做梦都想,但不敢;于是他想起一个人,当过他“徒弟”的我。他对我说,如果说服翠英,他愿意把他家长得最漂亮的二闺女许配给我。我一听头皮就发麻,身子就往下沉,这个玩笑可开不得!如一口拒绝,不是寒癞痢头的心,而是伤了人家黄花闺女的心!我说我们上海规定是二十五周岁才能开结婚证,他问我,你在农村还是在上海?你到农村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就是贫下中农。我一惊一乍,我哑巴吃瘪。胡子说,你晚上去看看再说么,早听说他家产美女呢!不但七连出名,二营也风闻。
癞痢头的家住在连部靠大堤下的草房中,那里草房有好几排,都住着老农。团部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知青都住在瓦屋,老农都住草房。草房与我们瓦屋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他们狗啊猫啊一大群,小孩都赤条精光地玩泥巴,老娘与媳妇同时给站着的孩子喂奶,成年男人抽着土烟,一片欢乐颂。不过那天晚上去草房的人不是我,是胡子。本来我想当当这个说客的,小时候听说过阿娘口头上老挂着的那句老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胡子却捷足先登,大二岁就是不一样,成熟!
我忐忑不安地在鸭棚等胡子回来,脸、手和脚都涂上驱蚊剂,又不停地用扇子赶。总算等到胡子归来,谁知他一进棚,立马把油灯捻捻暗,一脸像吃了牛屎。我想笑,又不敢笑,谁叫你抢着要吃啊!
长得不好看?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服了,绝对服了,我们上海人统统扫倒!不是机关枪和大炮,是原子弹爆炸!我搞不懂了,蓝英居然比癞痢头高出一只头!蓝英像什么,像什么?对了,鸡窝里飞出一只金凤凰!蓝英一站出来,我倒下!胡子说完就朝他的床上倒下。
蓝英?蓝鹰?你,你叫得很溜很顺啊?我有点戏谑地说,比你那个上海黄浦江边的对像如何?
如果癞痢头愿意把蓝英许给我,我就认了,相信吗?胡子说。
我死死地盯着他,几只黑黑的蚊子叮在他脸上,他巍然不动。
你不信!他吼道。
中邪了,中美女邪了!大二岁是否对女人更加渴望?这只有我再大二岁后才能体验到他现在的心情。我问:你没有说服翠英?
他说:影子也没见,但蓝英说她认识你,说我不是牛倌,她叫你牛倌,声音可亲啦,啊?胡子说着突然扭我一把大腿,继续绘声绘色地说,蓝英身上飘着一股竹子的清香,问了才知道,她在学篦匠,怪不得天天不晒太阳,皮肤在灯光下白里泛红,笑时含一对酒窝,真是春风无边啊!你猜得出吗?我临走,她说什么?猜不出对吗?说下次叫牛倌一起来!
我又没见过她!我嘀咕着。
小李子,牛倌啊!你有女人艳福啊!胡子拍拍我,脸上被蚊子咬的红泡也不见他搔痒。
什么艳福啊,我连亲嘴还没有搞懂,别升得太快,头晕!
第二天一早,我牵着牛走过鸭棚,看见胡子弯着腰在水沟边洗东西,走近一看是内裤,笑得我咳出声。胡子回首一瞧,让我发现了这天大的秘密,恼火得抄起一把带草的泥巴抛来,我一边跑一边叫,几头牛崽也跟着我欢跑,一路奔上大堤,哇,一望无际的北联河,滾动着轻纱般的薄雾,初升的霞光染红对岸天空,几缕云彩如阶梯一层层相叠。对岸青色漫长的大堤上,一排排土砖平房冒出灰色炊烟,袅绕婆娑,真是如画如诗,美不胜收。
远远从河面上传来一种抑扬顿挫的嗓音,贴着流水,如燕子穿梭于晨曦,如微风扑面扫过耳际,显得神秘,让人陶醉。嗓音缓缓不断,绵绵而生,我想遁音而寻,嗓音的源头在北联闸那边,唯恐牛群渡河而散,只能作罢。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如此优雅动听的嗓音,如天使的声音。
晌午,癞痢头又来找我,说昨晚鸭崽子不行,原来他们背后叫胡子为鸭崽子,翠英只认得我,我这个牛倌他们全家都认识,还夸我说,是全连最好的牛倌,胆子大,对牛讲感情,好话一大堆,让我眼拙,认不出癞痢头也会给人戴高帽子。一想到获得贫下中农的嘉奖,便情不自禁,城市小知识份子的情调就高涨,自认非我莫属了。
晚上登门,果正他全家总动员,一家老小全在叫:牛倌牛倌,声音极诱人,因为全是女声。翠英给我面子没从后门溜走,她以前我见过,她送早饭给癞痢头时我在,但从没仔细瞧,反正是一个矮小梳着两根长辫的农村姑娘。如今在油灯下,才发现五官极为端正,身段小巧玲珑,如营养好一点,能达到光彩照人。她的大妺蓝英,实在是匪夷所思,她不但集中了她父母的优点,而且把她干爹老篦匠的优点也袭了。老篦匠双腿是瘫的,但编工手艺绝对是全营最佳的,尤其五官长得像大城市出来的书生,清矍斯文,削尖的高鼻梁格外醒目,白白的肤质,透着一种雅儒。蓝英不但对人热情,而且身上真的如胡子所说,散发着竹子的清香。
我从口袋里嗫嗫嚅嚅地掏出一把糯米糖,这是蔬菜班长偷偷给我的,我留着一部分一直舍不得吃,这回上“师傅”家,不管怎么说,癞痢头是教过我几招制服犟牛的技巧,包括如何穿牛犊的鼻孔,如何打双结的活扣,这活扣至今让我受益不浅。这糯米糖一撒,癞痢头就把人赶走,只剩我与翠英。
我就开始尴尬了。这当说客从何谈起呢?论平时,讲故事吹牛,我嘴皮还挺会翻的。对了,假若胡子在,他肯定会说,你喜欢谁,就跟谁结婚生崽,五四运动时已经解放了思想,如今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妇女可抵半爿天!这是反话,如让癞痢头听到,岂不叫他与我拼命?
我倏地灵光一闪,说:下次有机会带你去上海,看看南京路、外滩的高楼大厦和万吨轮船。
她低着头抢白一句:我团部也没去过。
哇,我语塞。我又说:那我拍一张国际饭店的照片给你看看,二十四层高,站在楼下,抬头瞧,戴着帽子会掉下,那屋顶啊,如插进云里!
她拾起目光,似乎不认识地瞅我。
我有点窘,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又制造气氛:我从小到大,老爸只对我做二件事,一件是打我,一件是教训我!不过,我家里钱,都是我老爸一个人挣的,所以说,城里和乡下的老爸都一个样。
你爸也打你?上海人也是?翠英忽地扬起眉,满脸疑惑。
打,不过与你们不同,你们用扁担,我们用鸡毛掸子;也是的,就在我发育后,长得这么高时,老爸再也没有打过我,否则我就与他对打。
翠英脑袋一冲,转身便进了里屋。我一愣,刚刚说上话,又爆了!后来胡子分析说,就是我那句发育后老爸再也没有打过我,而翠英发育了几年了,还在挨揍!她有怨气有愤怒有口难辩啊!嗬,胡子还挺体谅人家姑娘的。胡子的话题就围绕着蓝英转,不停地问东问西,看我的反应,有没有中美人邪?我必须脸上装得无所谓,语调平和不激动。他说他有了一个新计划。他老爸是南下干部,与孩子们讲当年的故事,总说打仗讲究布局。胡子也布了一个局。
鸭棚的屋顶是用稻草堆的,矮墙是用泥巴与稻杆打成的浆壘的,窗户用竹条编的。胡子故意把窗户搞破,向摇婆子汇报,摇婆子让竹器间做新的换,老篦匠腿不行,让蓝英来量尺寸。胡子趁机向蓝英发动攻势,至于如何攻的?唯他俩知道。反正胡子除了送糖之外,又送了一件大礼物:军装。
虽说我们是军垦,黑龙江军垦就每人二套军装,可我们江西军垦,唯牺牲的同志才配有此荣耀:入殓时穿上一套崭新的军装。
蓝英本是美人胎,军装上身,光彩照人。胡子的军装肯定是他爸给他的,他平时从来不露峥嵘,一出手,惊天动地。
也是这套军装,不但把胡子自己最初愿望给毀了,也活活送走了一条性命。
蓝英比我们小一岁,当值风华正茂,她看出去的世界纯洁美丽欣欣向上,任何新东西新事物,她都会欢快地接受。所以胡子送给她的军装,她也愉悦地收下,她并不像城市人去猜胡子打的主意。“双抢”前,团部为鼓励全团战士的斗志,派了放映队来营部放映《地雷战》。全连早早收了工,吃了晚饭往营部赶。蓝英换上军装,与后勤排的人走在一起。这后勤排,多数是老农,有手艺的,穿着随便,打几个补丁家常便饭,偏偏当中有一个穿军装,尽管有点大,蓝英把袖子擼起,露出粉白的玉臂,更觉招枝花展。她只要一顾盼,立刻引来无数的目光,不管是老的还是小的。
胡子自是得意非凡,唯我知道是他的杰作。
毕竟眼馋不等于心馋。但有一个人,凭着他老爸的绝对地位,出一个高招,如《地雷战》中高司令的一句绝言:高,实在是高!他让他爸把蓝英调到营部当赤脚医生。他爸就是二营营长,虽不是军人,但是土改干部,德高望重,原是这里农场的场长,改变军垦后他当了营长。营长找到摇婆子,只放一句话,摇婆子把鸡毛当令箭,吩咐癞痢头,你家二闺女,营长的二儿子,在团部开卡车的,看中啦!
如中状元,消息在七连传开,蓝英的干爹老篦匠说,一个姑娘家的学篦匠总不来事,如今到营部跟着季医生学医,才不辜负蓝英的聪明灵气。季医生是从南昌中药学院毕业的本科生,整个全营的老农,把他看成是当代扁鹊。他也神,凡是给他医治过的病人,十有九个痊癒的。他长得高高宽宽的,脸上总带着微笑,妇女生孩子,都点名叫他接生,也不管男女授受不亲。对河人民公社碰到难产的,再远的路也赶来请他。他的口碑极好,本挺有女人缘的,可以讨一个相貌不错的女子,偏偏他生性极为老实敦厚,营长替他介绍一个远房亲戚,农村户口的,一个又矮又小又黑的女子。他为无数人接生带来新的生命,他结婚了几年还是没有一个子裔,很多女子为他打抱不平,他却总是一笑而过。
癞痢头逢人便讲,他与老营长成亲家了,攀高枝的劲头,让他顿时年轻了十岁。他也奉命到团部医院去医治癞痢头,回来后,脑顶上长出稀稀拉拉的头发。剃头的活儿也多起来,那些势利的人开始主动攀他高枝,时不时送一些时令的蔬菜。不过,翠英更低落了,家庭中强烈的对比,让她伤心和怨恨。
胡子开始不相信这传说,亲自向摇婆子打听,确实消息后,晚上主动约我去鸭棚。他把油灯全点燃,吓得蚊子跑光以为是白昼,我俩赤膊相对喝土烧,下酒菜是红辣椒炒死鸭子。反正年轻胆大,以为红辣椒消毒,不管死鸭是得了哪种瘟病?因没有油,于是一锅汤,红得如血。
胡子说:我今天与老爸写信了,叫老爸来一趟九团,比比究竟谁的老爸官大?他不就是一个营长么,还没有红领章!
我问:你老爸不是厂长么?如何比?
不,是军工厂,当然是军队级别!
团长?
不,师长!
哇,我一算,副团、正团、副师、正师,比营长足足大了四级!我问:师长的儿子也要插队?
他说:司令的儿子也得插队!况且在上海,师长级别的多如牛毛,不过我爸来了九团,团长见了照样敬礼,信不?
哦?我咬了一口死鸭子,全是辣椒味,辣得我胃里抽筋。赶紧喝一口酒,又烧得全身冒汗。心想,明天肛门要受罪了,可毒死粪坑里的一大堆苍蝇蛆。
胡子只吃红辣椒,不动一筷子死鸭子,他是山东祖籍,吃辣椒可当饭。他说:把蓝英调到三线工厂去,工人户口,农村赤脚医生算什么!
我马上接口:那把我也调去?忽儿一看,不对,胡子的脸色有变,再补上:当然你与我一起调,包括蓝英!
不行,你不行!他斩钉截铁地说。
为什么?
我也不行,这是开后门,资产阶级特权,我爸不会干,但是蓝英行!她是贫下中农的女儿么!他猛喝一口,打了一个酒嗝,眼神有点飘,继续说:我爸说我像他的种,敢玩命,也风流,往家里带的一定是漂亮的女娃!
我听了觉得怪怪的,问:那么你爸的意思是,你爸的儿子还有不是他的种?
当然!哦,不对!你,你!什么意思啊?我可把心里话掏给你,你在玩弄我!胡子急了,原来他没有喝糊涂。
行,你得把话讲清楚,我明白你意思了,你爸的儿子就像你爸养的种!
当然,不对!不是养的鸡种鸭种稻种棉花种,是人种!
好,山东种!我们干!我希望他今晚能喝醉,醉后大哭一场,明天什么都忘记,从头再来,因为我知道他写信给他爸,是他意淫,因为连部通讯员今天压根没来收过信,因为我也经常意淫,恨不得我爸是长征干部,开着一部军用吉普车,一直开到北联闸大堤上,团长见我在放牛,马上命令摇婆子,过去,替我拎拖鞋!
这一晚肚子如绞肠般地疼,先是冒冷汗,后是放臭屁,把蚊帐外密密麻麻的黑蚊子都嗅跑了。我终于一骨碌滾出帐子,摸黑直奔茅房,小路旁尽是此起彼落的蛙声,如野鬼在啼嚎,团团树丛随风摇曵,如无数的鬼魂在挣扎。我痛得一手紧按小肚,一手挥急汗,全顾不上恐怖。茅房门洞开,我一头冲进去,踩到粪坑边,裤子一脱就连放大炮。接着又一阵绞疼,我痛苦的连声呻吟,突然粪坑另一边,一声粗粗的声音在低吼,我一转身,一团黑影,吓得我跳起来,大喊:是鬼!
啪地,火柴一亮。红光下,一张狰狞的脸。
我毛骨悚然,几乎要跳起来了!
是我!声音粗得像鬼的老爸。
你?你?是人?
是我!
真的是你,胡子?
他点着了烟,痛苦地说:我已经蹲了一个小时了,爬不起来了!双腿抽筋,屁眼也给蚊子叮上了,妈的!
你?你别可吓我,蹲得稳一点,掉下粪坑,我可救不了你!我哔哩啪啦地又放大炮,一阵苦笑,忽地想起,问:你不是没有吃死鸭子么?
半夜里嘴巴干,想喝水,看走眼,把汤当水喝了,比吃死鸭子还毒!
我大笑,猛地小肚一紧,痛得我抽搐。
一只野狗冲着茅房的门狂吠。
第二天,我俩都虚脱,但带病上工,幸好年轻身壮,折腾了几天,恢复了正常。胡子也把蓝英的事撂在脑后。后来我碰到他问他,这死鸭子是从哪里拣来的?他说,是他用三根香烟换来的,至于跟谁换他没说,如果我俩得了瘟病,看来他也不会出卖这个朋友的。
“双抢”即将来临,全连上下都忙着准备,我和我的助手大眼睛到六连处的水溏边割水草,晒干后备着“双抢”时晚上给牛加料的。胡子养得小鸭已经长大,他当起了鸭司令,天矇亮就赶着鸭子出行,操着一根长长的细竹,挂着一只哨子,指挥着上千只鸭子,浩浩荡荡,穿过田间水沟。鸭子摇着肥臀,摆着鸭步,振着翅膀,一路戏谑。胡子压阵,威风凛凛,颇有他爸当将军的气势。
这一段时间,我俩没见面交流,只是远远的彼此招呼。所以也没注意癞痢头家发生的事情。
癞痢头从团部医院归来后,头皮每天注射一种激素,催生头发快长,没几天功夫,人模人样地摆起影子营长的腔调,找了打铁匠,说你儿子疤子再找翠英,就连你一起处分掉。铁匠是一个老实巴结的人,晚上与儿子说了,疤子问:如何处分掉?铁匠替癞痢头找出潜台词,一是让摇婆子给我们穿小鞋,最坏一档是在政治上给记过处分;二是最厉害一招,逐出军垦农场,回到对河农村去。疤子说:怕屌?再处分再逐出军垦,也是打铁!然而铁匠朝儿子跪了下来,疤子服软了。
另一方面,癞痢头紧锣密鼓,赶紧替翠英办喜事,与男方家商定双抢一结束就操办,还亲自去团部的小商店去买了办喜事的绸布和红纸。摇婆子拨了一间草屋给当新房,派人重新上了泥,屋顶铺上新稻草,四壁涂了石灰,焕然一新。
似乎一切十分顺利,疤子也不来找翠英,翠英闷着头也不吱声,像是默认事实。营长的儿子特地送了二条庐山牌香烟给癞痢头,发给帮工的人,一时万事办妥,只等农忙结束,大开喜宴。
然而,就是双抢的头一天晚上,大家累得七晕八素,睡得死去活来的时候,翠英悄悄地一个人从她家走出来,走过长长的大堤,茫茫无际的夜空,偶然几声凄惨的鸟啼,远处对河岸传来狗吠,她漫无目的走着,一直走进大堤水闸下的抽水房里。
第二天抽水房工作的老卞,发现翠英吊在梁上,尸体早冷了。
翠英发丧的消息全连一直封锁,况且在农忙,个个累得天昏地转,每天有人中暑昏倒,晚上热得又睡不着,极度地消熬体力,所以每一个人基本上都麻木了,连我这个放牛的,上午和下午都得抽时间去田里干活,衣服被汗浸得可以拧出水出,一天得喝上十几碗的盐开水,才能补回身上的盐份。
“双抢”结束,我们连队比六连早三天结束,营部一声号召,支援兄弟连队,抽出一部分壮力,到第三天,全营结束放假一天。胡子说带我去一个地方,一路上他没吱声,闷着抽烟赶路,我几次问他,他只是加紧脚步,一副魂不神守的模样,这不像是胡子,我极度愰惑。我们一直走到与一营的交叉处的大堤上,是一个拐弯的斜坡,一片绿绿的青草,当中鼓起一堆土拨,像是一丛坟莹,如不仔细瞧真的看不出什么,只是上面顶着一只破碗,连一个墓碑也没有。胡子拔出几株野花,眼圈发红,我突然产生一种强烈地不详之兆,猛地摇胡子,急切是问:她是谁?
翠英!
我一屁股瘫在地上,抬起头,望着朵朵乌云,欲哭无泪!
翠英走了,走得悄无声息。野地孤魂,破碗相伴。
那一晚,我俩没有喝酒,只是到了河边,胡子一个猛扎,消失在河面中。我傻傻地赤条精光地坐在堤上,全不在乎蚊子,只看见河中一个浪花涌出,像一个人头,不知是胡子的,还是翠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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