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在等车的时候发生的事情。
由于站台位置比较偏远，那附近人便稀少，又是大白天一般人在上班、上学的时候，所以我坐到长椅上时，站台附近就只有我自己。
我苦恼地瞅着自己的手机屏幕，皱着眉头看我爸发给我的短信，不知道该怎么回。
昨天跟家里闹了别扭，我爸又在视频的时候说我，念叨我跑这么远读书，也不知道想想家里。我当时因为没写完论文而心烦，当时就回嘴跟他吵了起来：“到哪里上学也不是我自己决定的吧！你们先想着把我送出来！现在又嫌我不孝顺是吧！？”
后来怎么结束的视频，我记不太清楚了。为什么父母就是那么烦人呢？为什么就是不能考虑照顾下孩子的想法呢？我想着的全是这些乱七八糟的抱怨，咕噜噜地在脑袋里滚来滚去，晃晃头，就好像能听见那些烦恼彼此碰撞的声音。
我现在一点都不想搭理我爸，但是他依然在磨叨我，只是看着手机上的对话框，我就一肚子气，什么字都打不出来了。离家里好多个小时的飞机，远在异乡上大学什么都是自己扛，怎么好跟家里说？
平时有个头疼脑热咬咬牙就过去了，喝着咖啡熬到凌晨两点写论文看课本，一日三餐省得去早餐将就下晚餐就算完，感到软弱的时候又拉不下脸，只能在网上跟以前的闺蜜倒苦水哭诉，现实中想找个人依赖下，发现除了自己好像谁都靠不住。自己也靠不住，被生活咯碎了牙，也是要往肚子里咽的，明明自己的处境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是我却丝毫轻松不起来。
家里人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说我，真的让我烦透了。
我摩挲着自己手机上的开机键，一下下按着，看着屏幕一次次亮起来又黑下去。
然后，那个男人过来了，他一边扒拉着自己起皮的黑色提包，一边耷拉着脱水色儿的牛仔裤走过来，那男人油黑的头发烂糟糟地翘着，他正对着手机嘶声说着什么，他的声音跟他的目光一样，干涩得毫无神采，光是隔着段距离就给我种不舒服的感觉了。
我赶紧埋头随便点开一个软件，就低头看了起来，这是我逃避各种场合的惯用伎俩，尤其看那人尴尬的样子，我实在得找点东西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至少要摆出“我很忙”的样子。
不过没什么用，我依然能听到他带着哭腔的声音，直跨过我的耳机往我脑子里钻，这让我更加烦躁焦虑，更何况还刚跟家里人吵了架。
为什么总有人在公共场合打电话喜欢提高音量啊，生怕别人听不到他们说话吗？而且整个车站就两个人，我和他，丢根筷子在地上都能听个清清楚楚。
我摘下了耳机，强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扭头看过去，那个男人肩膀一耸一耸地窝在旁边的长椅上，脸上的皱纹似乎把苦闷都夹扁了进去，他跟握着宝贝似得握着那个老款的苹果手机，话语全是在苦苦哀求对面，甚至毫不掩饰自己语调中的哭腔。
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开口，竟只能呆呆望着他。
“喂？喂喂？小枣啊？喂？喂小枣？喂喂？喂……”
男人的声音低了下去，手臂仿佛也被抽掉了骨头似得，软软地垂下去，同样垂下去的，还有他的眉毛和他脸上彼此挤兑的皱纹。
他哆嗦着嘴唇，把那电话按掉了，他的手机屏幕上还亮着，但是他那目光空洞至极，里面什么都没有。
我赶紧移开了自己的视线，至少他现在安静了，我就没必要掺和了。
但我没想到，他反而开口了。
“姑娘，那边的小姑娘……”
我感觉自己脖颈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一时间甚至想着要不要打车直接回宿舍算了，但我最终出于对自己钱包的客气，打消了这个念头，只得回过头客气地冲男人笑笑。
“你、你也是二十来岁吧？还在上学吗？”
被一个陌生人这么问，这还是个举止奇葩的陌生人，我真庆幸自己是个习惯保持拘谨的性格，不然大概早就一脸嫌弃地走开了，我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挂久点：“嗯，是。”
“哈哈，大学生，挺好、挺好的……”男人干笑的声音听着跟磨黑板似得，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就在我准备重新戴上自己的耳机时，男人在另一边的长椅上往这边挪了挪：“我女儿呀，我女儿也在上大学，是个大学生啦，嘿嘿……”
这次他的笑声自然了很多，我能听得出他话里由衷的高兴，也能听出他话里没来由的憋屈感。
“大学生好啊，多学点，以后就能找份好工作，嫁个可靠点的丈夫，哎哟喂，你也是个姑娘，那你给我分析分析，你说现在的孩子怎么都这么，那叫什么，逆反心理啊？”
“怎么说？发生了什么吗？”
“她一报大学啊，就非要往外地窜，怎么说都不听，这不，跑到这个地方来，一年都见不到几次面，打个电话问她在哪在干啥，说什么跟男朋友在一起。我特么连她什么时候有的男朋友都不知道，什么都瞒，就知道瞒，瞒着家里又是想捯饬些什么玩意儿！”
“她可能是不好意思啥的。”我犹犹豫豫地接话。不知道我的父母也会这样吗？觉得我什么都瞒着家里……
“交个男朋友不带给家里看看就算了，让回家看看也不看看。呸，我十几年自个儿把她拉扯大，大了好了，翅膀硬了，说飞就飞！打通电话说几句，立马就不耐烦了，这现在的孩子怎么就……怎么就也不想想家里人呢……”
我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想到的是也跟家里闹不愉快的自己，想到自己也是跟父母缺乏交流，彼此什么都不说，彼此什么都不知道。我心里直苦笑，大叔啊，我也算是你口里那波“现在的孩子”来着。
也不用我的回应，男人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家里人不好熬啊，孩子呢想跑就跑了，他们觉得就那样，饭桌上少了副碗筷？那可是少了个人！少了个会哭会笑的大活人在边上，从小黏到大的人就突然走了。”
我觉得这男人恐怕只是单纯想宣泄下，那么我继续保持沉默应该就好吧。
他连气都不喘，接着继续往外倒苦水：“孩子一走，这下子就跟要挑少了一头的担子似得，那倒是还能挑得起来，就是沉得跟铁打得，人这辈子倒起霉来真是没边儿，‘保大还是保小’你们年轻人总当个笑话，我家小枣就是保小保下来的，女孩儿就女孩儿，那也是她妈豁了口气才出来的肉，你说从小宝贝到大，为什么就翻脸不认人了呢……”
“我觉得你需要跟她谈谈，你这些话应该告诉她的，如果你不说她更不会懂。”
男人听我的话突然就愣了愣，好像我硬把一颗石头塞进了他嗓子里，他半张着嘴看向我，脸上因为不知所措而涨红。我之前一直沉默的样子，似乎反而让这男人觉得好受些，现在我一开口了，他倒是沉默了。
“你只是需要好好跟她谈谈，真的。”我再度重复了一遍。
男人似乎是无意识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嘴皮子哆嗦了半天，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随着一阵引擎的运转声，大巴车在我面前停了下来，我头也没回地上了车，再也没看那男人一眼。
司机用眼角瞥了两下那个男人，男人还呆呆地坐在大巴站旁的长椅上，毫无反应。于是司机关上了门。
我坐在座位上，把自己放着音乐的耳机头，重新塞到了自己的耳中，再次向窗外探头，看到那个男人依旧坐在长椅上。
他把脸深深地埋在手里，肩膀上仿佛压着看不见的秤砣。
只是看着他，我就感到莫名得沉重。
大巴车抖抖呼出一阵尾气，远离了车站，留下了那个颓靡的男人。
一周后我又去那车站附近办事，依旧是坐大巴。
在我下车时，有个叽叽喳喳的年轻女孩挽着个男人上了车，跟我擦肩而过。
女孩似乎跟我差不多年纪，顶多二十来岁，穿着高跟鞋和浅色的连衣裙，背着个红皮革包，脸上也是精心打扮过的，她身上带着股浓郁的香水味儿，熏得我不由回过头多瞥了眼。
那个男人看上去有些眼熟，不过他原本无神的目光里，好像多了些东西，多了些充满生机的感情，在缓缓燃烧着。男人正不断冲女孩点头，堆着笑脸，那将苦楚都叠进去的皱纹，似乎都浅了几分。
“爸！你说你跑这么远过来至于嘛！那么想让我回家，你电话里跟我说声就好啊，一声不吭就跑过来……就算我再怎么样，我、我也会担心好吧？我不跟你说了，等我放假就回去么……真是的……”
随着车门关上，女孩抱怨的声音也在我身后被隔断了。
午后的阳光有点晃眼睛，让人有种想要打盹的困倦。
对我来说，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等晚上回宿舍，给爸妈打个电话吧……这周也没怎么联系家里。不知道老爸还在生我的气吗？静下心来好好谈谈，从家里的天气谈到亲戚的往来，从家里宠物的情况聊到他俩的身体健康，从衣食住行聊到让他们放下心来。
至少我不想让他们担心，或许我们有很多话无法说出口，没有勇气告诉彼此，但是他们对我这份关心是真切的，所以我不想再让他们替我担忧。
我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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