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早晨

作者|Li Cheng 52

他忽然睁开了眼睛。客厅里正响着七点的钟声，优雅的钢琴曲响了整整一分钟。也许他就是被钟声吵醒的。但他没有起床，因为他迟钝的思维还没有醒来。他像初生的婴儿一样望着天花板，对这个陌生的世界一无所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躺在哪里。他感觉自己很累，睡觉对他来说只是一种机械的活动，并不能缓解他意识里的沉重感。

时间伴随着秒针转动的声音过去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清醒了。他下意识地把头偏向右侧，发现身边空空的。他开始努力使自己的思维集中。“她现在应该正在做早饭。”他想。但是他醒了，她却没有及时来帮他起床，这很奇怪。他于是继续躺着，等着她来扶自己起来，顺便叠自己的被子。他就蜷缩在被窝里，什么也不想，一动不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她还没有来。”也许她被什么事耽搁了。他现在决定自己起床，给她一个惊喜。老年人已经谈不了什么浪漫了，但他想让她高兴一下。他艰难地翻了个身，一阵酸痛顿时向他袭来。他只好先这样侧着身子躺着，等着阵痛过去。她依旧没有出现。“她不会出什么事了吧？”他忽然有点担心。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都是她照顾他的生活。夫妻俩没有孩子，这个房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生活。“如果没有了她，我该怎么办呢？”他想不到答案，于是他很快忘了这个问题。人不应该想太多找不到答案的问题，不然有可能像杞人一样把自己吓死。

翻身带来的痛已经慢慢散去。他害怕身体再一次陷入沉睡，于是他决定咬咬牙一次性从床上坐起来。其实他的牙已经掉得差不多了，脸颊早就陷了下去。他想把手撑到床上，借助推力坐起来。但是他的手臂比孩子的手臂还要细，干皮紧紧贴在骨头上，就像连续几年没有经过雨水滋润而裂开道道裂缝的土地一样，毫无生机。他好不容易把手转移到自己身下，想用劲却一点力气都没有。年轻的时候他可以轻松抱起女友，现在让他自己起床都这么困难。对他来说，起床已经是一种剧烈运动了。他放弃了，决定还是等她回来帮自己。

客厅响起了八点的钟声，李斯特的钢琴曲滑过屋里的每个角落。家里依然连她的一点声音响动都没有。“她不会出门了吧。”但是她一般都是先照顾他起床吃饭排泄完才出去的。他有点等不住了。身体里某个部位有了尿意，他害怕自己憋不住弄脏床单。他忽然有了一点破釜沉舟的决心，要忍着痛把自己从床上弄起来。他不知道人们所说的吃奶的劲有多大，人怎么可能记得自己吃奶时候的事？但他确实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虽然感觉手臂像骨折了一样疼，虽然大脑因为缺氧变得一片空白，他终于还是离开了床。不过，他直接从床上掉了下来，摔得全身骨头都散架了。他的脊背磕在了桌子上，就像断了一样。他只好顺势用背靠着桌子，就这样坐在地上。

他终于感觉自己慢慢恢复了过来。就是脊背还是有一点疼。拐杖就在床边，他伸手去拿，却感觉自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尿意使他该做的事显得刻不容缓。他伸手，把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带了过去，终于拿到了拐杖。接下来才是最艰难的，他难以想象自己该怎么一个人站起来。床就在旁边，也许可以借着床把自己撑起来，但他对自己的力气没有信心。紧张的尿意使他没有时间多想，他换了个体位跪在床边，用胳膊把身体一点点撑起来。现在身体好像已经不是他的了，他感觉自己是在扛起200斤的粮食袋。

已经过去了十分钟，也可能是一刻钟，他终于站了起来。他开始喘气，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么大的运动量了。因为有拐杖，走路对他来说还算轻松，他可以借着拐杖一步一步在家里挪动。平时他主要的运动就是在她的帮助下站起来，撑着拐杖在家里挪动一小会。要是累的话，他只能倚着墙站几分钟。到现在她还没有出现。他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他得尽快移到厕所里去。

从卧室到厕所只有五米。他走一步就得歇会。感觉过去了一个钟头，他才把自己移到了马桶旁。平时他都会坐下来排尿，以防尿到自己的裤子上。但今天没有她来帮忙，他担心自己坐下去就站不起来了，所以还是站着吧。他把拐杖靠在墙边，一只手抓住旁边的水池，另一只手在腰间找到了自己的腰带。他憋着尿，又花了近十分钟才解开了腰带，把自己从紧张感里释放了出来。小时候在农村，最爱干的事就是在地头和小伙伴比谁尿得远。现在他已成为垂垂老者，尿靠着重力的作用笔直落下去，就像没拧紧的水龙头在漏水一样。

排泄过后，他感觉自己的肚子有点饿。她还是不来帮忙。他想起客厅的桌子上应该有她洗好切成块的苹果，目前只有去吃这个了。他忘了自己的腰带是解开的，就这样耷拉着裤子，开始向客厅移动。客厅有点远，厕所到沙发大概有十米的距离。他撑着拐杖，花了大概半个小时才挪过去。途中，九点钟的钟声也响了，但他没听出来是谁的作品。

他终于坐到了沙发上。他发现桌子上有苹果，不过是一整个，并没有被切开。“怎么，她连这个也忘了吗？”果盘旁边就是水果刀，他小心翼翼地把小刀拿了起来，这是个很陌生的动作，他生怕手中的刀掉下来。他想不起自己上一次干活是什么时候，其实，他已经老得连回忆过去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紧紧盯着手中的刀，好像他那浑浊的眼睛里疲惫的目光能托住刀子一样。

刀子没有掉下来，他暗暗松了一口气。但是切苹果对他来说也是个难题。他得先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做才能动手，他那不多的力气已经不容他浪费了。他甚至有点紧张，就好像大学生毕业后第一次去面试一样毫无经验。越担心的事越有可能发生，刀子划过苹果的皮，顺着苹果的轮廓一路向下，轻松地把他的手指割开一个口子。他一愣神，水果刀掉到了桌子上。可他并没有感觉到疼痛，相反，他甚至有一种舒适的快感。这是一种从来没体验过的感觉，新鲜得让人担心。这种快感让他忽然想起十八岁夏天的那个夜晚，遥远得好像是上辈子的经历一样。

好像有什么东西从那个刀口逃了出去，他的意识在呼唤她来帮忙，但他实际一声也没有吭。十点的钟声响了，是优雅的小夜曲。自从医生说他应该静养以后，家里的钟声就被一律换成了舒缓的音乐。其实他以前更喜欢听贝多芬和柴可夫斯基的交响乐。他低头寻找水果刀，却发现桌底有她的照片，黑白色的。他老了，她也成了老太太。但他依旧爱她。看着照片，他的脑海里忽然就浮现出了一幕幕场景，如同做梦一般。两人第一次见面时自己的莽撞、陷入爱河后常去的那家提供筷子的西餐厅、新婚之夜的兴奋与羞涩……他的记忆从来没有这样好过。

啊，令他更加兴奋的是，他听见了久违的降E大调第三交响曲《英雄》。他过去最喜欢听她常为自己弹的那一段。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从第一章三分四十五秒附近开始的，“mi so mi xi mi so xi mi。”他忍不住唱了出来。这真是他这一生中最幸福的早晨，就像结婚那天清晨一样，他很快就能见到她了——她也只不过离开了一天而已。他带着微笑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