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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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我又一次想起了奶奶，不能自已。
我降生在一个温暖的大家庭，以家中年纪最小而备受爷爷奶奶的珍视。少不更事，常常理所应当地享受着爷爷奶奶的关爱，也不曾回报过什么。
真正开始了解他们，得益于父亲偶尔分享爷爷奶奶年轻时的故事。爷爷是高中生，毕业于炮兵学校，少年参军，坐过战机，上过战场，丰富的人生经历，如同历史书般一点点地等着我去细细品读。相比之下，奶奶便过于简单，和那个时代的大部分人一样，不识字，也未曾读过书，只是努力地扮演一个贤妻良母的角色，过着属于自己的平凡生活。
记忆中，奶奶的体质一直较弱，没有做过什么活，因而爸爸口中那个精明能干的奶奶，并没有引起我的共鸣。年幼无知，时时自寻苦恼，为何我的爷爷奶奶没有别人的爷爷奶奶年轻。随着年龄的增长，才逐渐体会到有一对高龄的爷爷奶奶是我莫大的幸福和骄傲。
-2-
奶奶的年纪越来越大，眼睛逐渐花了，看不清东西，有时还犯糊涂，什么都不知道，她的晚年步入了典型的老年痴呆症，这使我很不愿与她闲谈。那时的我，太没有耐心，也太不懂事。我心底是很爱她的，却不得不承认，也是很嫌弃她的。
我总是在父亲的逼迫下尝试为她做一些事，这是一段直至今日我都感谢父亲却不肯原谅自己的日子。
那时的我，经常为奶奶剪指甲，剪脚趾甲时还有些不情愿，但这种不情愿都会在奶奶的夸奖中一点点消释。那是她明白的时候，她总会拉着我的手，轻轻地说，我孙女给我剪的指甲，还能与我交谈，你是我最小的孙女儿，你好好学习，奶奶等你上大学，每每这时候我都笑着默不做声，只拉着她的手。那时的奶奶真的很奇怪，即便是糊涂到连人也分不清的时候，都还念着是我为她剪的指甲。我深受感动，心里暗下决心，以后一定加倍对奶奶好。
时间一直在流逝，奶奶的皱纹越来越多，脑子越来越糊涂，她问爷爷，问爸爸,问伯伯，我是不是活不成了，每每听到内心都感到一阵焚灼，我会大声告诉她，奶奶你要好好的活着，你要看我上大学，要看我结婚，要替我看孩子。其实我一直也没觉的这是梦想，就像日出与东方，日落而西一样的正常，因为我坚信凭着爷爷奶奶的身体百岁都没问题。是的。所有人都这样想，所以它就是真理。
我真的太不懂事，真的不能控制自己面对痴呆奶奶的态度。看到她随地吐痰，我生气，不愿亲近，看到她大小便不能自理，我嫌弃，不愿清理。我钦佩爷爷，父亲，姑姑。因为他们做到了我一直想做却不敢做也不愿做的事，他们不会嫌弃奶奶。爷爷和姑姑会第一时间为她换洗，父亲随即去清理换下的衣物，而我，只会挑最轻松的差事，给奶奶喂饭。我也很怨恨自己，但总以为，来日方长，以后慢慢改。
奶奶住院是很经常的事情，每次她从医院回来都比以前精神好多。所以奶奶最后一次住院我没有太在意，像以前一样等着精神焕发的奶奶。直到看着奶奶的老衣服拿到医院，看着仪器上微弱的心跳和脉搏，我真的害怕了。我开始哭，开始恐慌，开始茫然无措。
一天后，父亲告诉我奶奶的状态很好，已经挺过来了，我又开始暗喜，我又开始认为奶奶不久之后就可以回家了。我不住地这样告诉自己，却隐隐地不安。清早，父亲回来了，姑姑伯伯都回来了，我高兴地问父亲奶奶是不是出院了，却没想到得到的是奶奶过世的消息。
2012年11月18日农历十月初五4点39分，我永远记住了这个时间，我的奶奶，在睡梦中离开了人世，没有痛苦。我没能看到她最后弥留人世的画面，很心酸。
父亲说奶奶走的很安详，他那时还听见奶奶的鼾声，而后突然消失，手脚开始冰凉。父亲一直搓手，伯伯一直叫着，期待奶奶能醒过来。很遗憾，她终究还是走了。
我是愧对她的。因为我从来没有从心底里去接受过一个老年痴呆的奶奶，我接受的，始终是那个清醒的给予我关爱的奶奶，我太自私，而她，也不再留给我时间去改正。
-3-
奶奶的葬礼上，我没有落泪。
我从来不知道，真正失去一个挚爱的人，是连眼泪也留不出来的，至少，我是这样的。
奶奶的葬礼，我如同做梦一样，分不清虚境和现实，我始终认为，奶奶活着。于是，我躲在角落，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来来往往的匆忙的人群。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也看不清他们到底在忙乱什么，祭拜什么。不觉移步到灵堂，看到奶奶的遗像，看到蜡烛，看到白布，我似乎，才开始清醒那么一点点。我好像，真的没有奶奶了。
我还是没有在她遗像前流泪，一点点的回忆突然涌现，遗像已经模糊，眼前却只有奶奶苍老的脸。大家都说奶奶高寿，90岁，是喜丧，我当时好想把他们都推走，明明她还在啊，真的在啊，一直在啊。即使我守着她的灵堂睡了一夜，即使我看到了追悼会上未火化的遗体，我都没有认为，她真的不在了。也许，是我习惯了放学回家就能看到她，习惯了她叫我小名，习惯了她握我的手，习惯了她在我身边……却真的不能习惯，没有她。
之后的一段日子，说浑浑噩噩，怕是再贴切不过了。我一点点地去适应没有奶奶的环境，一步步地接受奶奶离世的现实，而在这个过程里，我开始了漫长的，后知后觉地流泪悼念。我不管走到哪一个地方，只要是奶奶曾经出现的地方，我都抑制不住地流泪。我常常在深夜里突然惊醒，把手机当作奶奶，在录音里低声倾诉，小声啜泣。我还会抱着娃娃，幻想自己抱着奶奶，不住地对她道歉，说着以后再也不嫌弃她，不凶她……
我真的，好爱我的奶奶，真的，好爱。对奶奶的愧疚化作无尽的悔恨和追思，积淀在心底，越积越深。渐渐地，我不愿谈奶奶，不愿诉说和她有关的故事，不愿在家人面前表现追悼，所以父亲始终觉得，奶奶对我那么好，我却不是很爱奶奶。我也不愿争辩，依然在回忆里寻找奶奶过去的影子，然后，黯然神伤。
奶奶离世后，爷爷成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不知从何时起，我越来越喜欢和爷爷在一起，喜欢陪他看豫剧，喜欢和他讨论时事，喜欢给他剪指甲，喜欢吃他吃剩的菜，喜欢为他洗碗，喜欢和他拍照，喜欢听他讲年轻的事。
我想，采访爷爷，将他丰富的一生记录笔端，我想，陪着爷爷，用他的每一个笑脸妆点生活。也许，我真的长大了，只可惜，他们真的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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