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壳,钟,我的遗书》第二章

作者: 绿山墙的Echo | 来源:发表于2023-12-12 08:47 被阅读0次

    程实,你还好吗?

    上一次给你写信是什么时候了?我想了想,隐隐约约觉得是高考前一个月的某天晚课,应该是历史课吧,老师在台上讲卷子,那个戴着眼镜,从不会下来视察的女老师,也只有在她的自习上我们才会肆无忌惮地看其他的书,写其他的东西。我也许是在那节课上给你写信的,窗外粉色的余晖在老师解析一道道选择题中暗淡下去,在信里,我问你喜不喜欢现在居住的城市,有没有得到一部想要很久的手机,还问了你,现在开心么。

    后来我就没再给你写信,我也知道你为什么没有给我回信,首先,你改名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大学第一年的冬天,你把名字从程实改成了程诗,你妈妈应该很气愤吧,毕竟“诗”不论怎么看,都好像有那么点儿“不真实感”,但你改了名字后还挺开心的。

    其次,你没得到想要的那部手机,挺遗憾的,还记得之前你拿着的还是你家里人某天在商场活动里抽到的赠品手机,都没怎么听说过的牌子,又总是会坏,所以在大家都用QQ或微信聊天写心情的时候,你还是爱发短信,每次还都发长长的一条。也真的有人会耐心给你回同样长长的短信,但短信不好保存,后来手机坏了,那些信息都没了。

    成为程诗的你,可能以为接下来的人生都会充满快乐和希望吧,我猜你是想等到真的能够回答那几个问题的时候再给我回信,但是等到你三十岁了,都没能回复这几个问题,以前我有点好奇,那么难回答吗?

    喜不喜欢生活的城市,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吗?有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不好回答吗?现在开不开心,那么难回答吗?

    此刻的我,正在从俄罗斯飞往土耳其的飞机上,飞机越来越高,已经看不到流淌过这座城市的安加拉河了,亲爱的程实,我可能再也收不到你的回信了。那我就当做你喜欢那个城市,也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并且余生都快乐吧。

    去年年底的时候,我生病了,吃过午饭后,在自己一个人租的公寓里晕了过去,醒过来时天都黑了,空调始终开着,屋子里有点凉。可能随着年纪的增长,渐渐开始害怕“孤独的死掉”这种事情,害怕给陌生人或者朋友添麻烦,害怕在我突然死后竟然没有人发现我,我很难去想象,自己死掉一周或者两周后才被人发现的景象,自己当时的样子吓到人家,那太尴尬了吧。因此在晕倒醒过来后,我坐在地上想了想,才决定请一段时间的假期,回到北方老家那边的医院去看看。

    在离开家后的十年里,我很少回去了,大概是大学毕业以后,就不再回家了,偶尔会回到北方,回到自己长大的小城市,从车站出来坐上出租车,穿过一条条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街道,穿过家门前的公交站台,穿过就读三年的中学,然后停在一个旅店前面。就算回到这个城市,我也没有再回过家了。

    没能拥有幸福美满的家庭,真是有些遗憾啊。

    回到北方后,在同一家旅店下榻,第二天去了医院做检查,医生查完后,把我送到病房安置好,跟我说,希望我能告知让家里人过来。

    我给我的弟弟打了电话,然后一个人在病房里等了几个小时,等他们。旁边三张病床还没有患者,被子叠的整整齐齐放在床上,屋子里很安静。我始终不太喜欢医院,医院里有一股生病的味道,不清楚该怎么描述,酸酸的,又带着潮闷的感觉,有点像发烧一整夜后床上被子的味道。

    我很害怕生病,中学时候有一次发烧,在晚自习之前问老师借了手机,打电话给我母亲,问她,我生病了,可不可以先回家。她在电话那头很大声地说,不行,你不要装病了,自己学成什么样子还不清楚吗?

    后来晚自习下课期间,我拿着杯子去饮水机那里接水,旁边的同学吃惊地问我,是不是生病了?我感到很好奇,问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他说,因为你的指甲都变成紫色的啦。

    生病需要忍受,不可以表现出来,渐渐成为我的习惯。后来在读书期间再次生病,我也只能尽量多喝一些热水,寄希望于自己挺过去。但是晚自习往往要比上课的四十分钟长久一些,一个多小时,在这一个多小时里,由于水喝多而想要上厕所,都被我使出浑身力气忍在了自己的座位上。不敢打断老师的讲话,不敢过去说“想要去厕所”,会被全班同学注视着,会像个病人一样。所以只能不停地让双腿交叉扭动,努力,再努力把想上厕所的冲动忍回去。

    下一次生病时候,我在学校里晕倒了,学校的老师把我扶到办公室的座椅上,给了我水喝,然后站在窗边给我母亲打电话,希望她能够过来把我接回家。或许是老师的手机不太好的关系,又或许是母亲的声音过大的关系,坐在座椅上的我,清清楚楚听到了老师的手机那一边传来的母亲的声音。

    “他是装的,你不用理他,请不要再因为这个给我打电话了。”

    在等待弟弟和父母来医院的几个小时里,我一直都在想,自己是生病了么?该怎么说,该怎么做啊?他们会来么?会信么?

    有一种给别人添麻烦的感觉。

    三个小时过后,弟弟带着父母来了,好久不见程鸿,发现他不再是小时候和我偷着看电视的淘气小孩子了。高三那年的冬天,农历新年还有两天就要抵达,我从学校回到家,看到弟弟程鸿塞给我一个信封,鼓鼓囊囊的,我打开看,发现里面是满满一堆方便面卡。还有一张纸,上面写着,祝哥哥心想事成。那时他还在六年级,我大学毕业后,他就读高中了,后来我就再没见到他。

    现在弟弟已经成为有工作的大人了,真的成为家庭的骄傲了吧,想想不知道为他高兴还是惋惜。他和父母进到病房后,他大概打量了一下屋子的环境,然后过来问我,“难受吗?”。父母站在门口那里远远地看着我,医生让他们进来,到我旁边站着,在他跟他们说的话里,我听到了隐藏在下面的那句话,我快死了。

    我该怎么描述当时的景象呢?下午两三点的阳光照进空荡荡的病房,四张干净整洁的病床,我躺在其中一张上面,动弹不得。在此之前我还想着,今天天气挺好的,好久没回北方,今晚该点一些北方菜的外卖,后一秒就被告知,自己不久于人世。我在阳光的普照中,突然出了一身汗,汗水从衣服里渗出来,我闻到了生病的味道。

    医生又告诉他们,但是这个病现在有了可以治疗的技术,但是费用上会有一些贵。

    所有人转过头轻轻瞟了我一眼,父亲率先问了一下,“有多贵?”。

    工作以来,我积蓄并不多,一个月工资大概四千左右,还两千房租,交几百水电费,不想活的太拮据,因此没有计划降低生活质量来存一些款项,一年过来,大概能有一万多半的存款,渐渐积累到现在,也才十多万。对我现在这个年纪的人来说,这甚至算不上“积蓄”,十多万,好像做什么都不太够吧。

    本来想着,其实简单生活着也并没有很困难,够吃穿,有屋子可住,有活下去的存款,于我而言是很足够了,但没想到,十多万,活下去都不够。

    医生将我的状况告诉了我父母,让他们做决定,我躺在床上看着他们,看着我母亲皱眉头,看着我父亲摘下眼镜又揉了揉双眼,弟弟在旁边愣愣的看我。我那时还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和他们相处呢?我在这里住院,他们每天都要过来,太给他们添麻烦了吧,我和家人那么多那么多年没见了,我该说些什么呢?出院后我或许还会回到北方家里,或许亲戚听到我的事情还会过来探望,吃一顿晚饭,他们会问什么,我该怎么回答啊?好久不回家了,家里的样子变了吗?我会被安排在哪里睡觉呢,还是像以前那样,睡在客厅吗?

    我一边想着这些,然后听到母亲说,“我们的想法是保守治疗,谢谢你啊大夫,我们今天就出院。”然后没等医生回答,她又补上一句,“有什么能开的药吗?我们带回家。”

    此时此刻的我刚刚落地莫斯科,旅程需要在这里转机,我在候机楼吃了简单午餐,牛肉汉堡,和一盘茄汁通心粉,味道并不讨喜。想到距离登机还有三个小时,我打算在窗边转一转。

    其实每次出发前我都有一种“出发焦虑”,说不清楚原因,就是莫名的害怕它实现不了,害怕突然被告知航班取消,害怕因为种种原因而无法出发。在我读中学时候常常如此,父亲曾答应暑假会带我去南方某个旅游目的地玩耍,却在暑假刚开始时告诉我,不行,不去了。又或者高中毕业时候,和要好的朋友约定去附近城市来一场毕业旅行,我们计划了很久,憧憬了好多天,结果在给家长打电话征求同意后胎死腹中。这种经历并不止这两次,事实上,从小到大我每次试图离开这个城市去外面看一看走一走的时候,都会被种种原因告知“不去了”。因此,在这次旅行开始的前一天,在飞往俄罗斯的前一天,尽管已经收拾好了行李,航班动态显示着一路正常,我也难以抑制的焦虑,不敢睡觉,也睡不着,夜幕降临后毫无困意,担心自己一觉醒来就因为什么状况而去不了了。

    年少时那些因此而失落的夜晚,我会回到卧室里看印着世界各地风景的明信片,一张不知道谁拍摄的瑞士的金秋田园我会看很久,或者某个巴黎酒店的窗户,玻璃外面是夜晚城市的斑驳灯光,我看着这些明信片,安慰自己,以后会去的,以后要去的。

    而三十岁的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医生还在说着还可以治疗,母亲却已经打断了他的话,说不用治了,甚至没看我一眼。我脑袋里盘算着自己这些年的存款,连手术材料的费用都不够,真的不够啊,活不下去了。

    由于被抛弃而感到委屈,这种情绪好像一根刻进木板的长钉子,刻进了我人生的前三十年里。并没有成为母亲期望的人,所以弟弟程鸿出生了,或许对母亲来说他是替代我的人,接过母亲原本为后代设定好的人生,作为哥哥的我,是这个家庭的失败品吧。如果仅仅是这样,失败品可以丢掉,那好像又没什么可委屈的了,站在风雪中无处可归的旅行者,总会寻找一个庇护的门廊。然而,然而,一直以来,我都没有被实质性的抛弃,没有不管不顾,没有断绝关系,但好像总有那么一些不太对劲的样子,我在他们的人生感情里,不再被选择了。

    是这样的,对一部分人来说,拥有一部新的手机后,旧的手机往往并不会被抛弃被扔掉,而是留在家里做了一个备用手机,偶尔给它充上电,需要的时候拿来用,但它不再是那个最重要的人拨号过来会马上接到的那部手机了。

    不再是被选择的那个人,我是这样被抛弃的。

    从医院出来后我没有回家,在一楼和他们道别,父亲原本想让我回家里住,我想了想拒绝了。上出租车之前,母亲对我说,“你有没有写遗嘱?最好写一下,不要给别人添麻烦。”我应了下来,坐进出租车的后座,母亲说“拜拜。”挥了挥手。

    飞往伊斯坦布尔的航班已经登机,降落到那个城市的时候,应该是夜里了。抵达一座陌生国家陌生城市,该从何迈出第一步呢?我还是有点不知所措。

    很想在遗书里记录自己过往的一些经历,但也知道这样做不太合理,所以我会在未来做后续整理,如果在哪里死掉了,遗书被人找到,可以简单明了地了解我把哪些东西留给了哪些人,这样子,也算不给人添麻烦了吧。

    亲爱的程实,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回信了,如果能够穿越浩瀚的时间长河,穿越层层维度,找到那个关上卧室的门对着明信片上风景流眼泪的小孩子,要告诉他“你以后不会幸福了。”这种话,该怎么说出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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