惩罚

1

薄暮时分，寺院的殿堂里充实着昏黄的光线。

我坐在佛像下，心里总有奇怪的感觉，当了几十年和尚，每天抬头看到这个装模作样的佛祖，心里倒没什么敬仰，总觉得这个佛像就是个骗人的狗东西。如果我不是个和尚，需要吃这口饭，我大概会指着佛祖的鼻子骂，操你妈的。我心里怎么想的，人心隔肚皮，里面的男盗女娼谁，谁也不知道，别人见了我，都会客客气气地尊称一声：大能法师。说我是大能，我心里只会哂笑，我要是大能法师，老子还能干和尚这行当，早去坑蒙拐骗，省得在这个破石头下面装神弄鬼了。但我对佛不敬，却不得不恭敬，大约是对我的惩罚。但是谁也不知道我的底细，在他们眼里，我就是高大上，是个诚实可靠，无所不能的人，甚至在石头的眼中，我也是这样的。眼前的这条狗和人一样，把我当成了无所不能的人。

他已经来了很久，一直喋喋不休，什么苦难啊，什么伤心啊，吧啦吧啦个不停，真让人讨厌，但谁让我是个和尚呢，这年头为了挣点香火钱，我已经把和尚最初是个骗子的行当的观念改为是个服务行业的思想，服务业嘛，只要让人爽就行了。我想你已经发现了其中的问题，为什么他是一条狗，还能说自己的遭遇，你往下看就知道了。

他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个头比我高一点，相貌比我英俊一点，不过，放到我年轻的时候，我自信比他帅一点，其实我觉得我们来挺像的，但我怎么能承认我和他长得像呢？他说自己原来是一条狗，我可一点也不像狗。

他满脸沮丧，仿佛下一秒就要死了似的。

“大师，我再也不想过这种生活了，你能帮帮我吗？”

我能够理解他的偏激，试想，假如你是一条狗，突然有一天变成一个人，你会不会感到无措？当时我不太相信狗真能变成人，他说自己是条狗的时候，我以为他仅仅是忏悔，但他说得特别坚定，我心里反而有些害怕，我担心他是个骗子。我倒了一杯水，递给他。

他的手心沁出了热汗，把杯子握地紧紧的。

我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你说你当时突然间看见了太阳，然后就变成了人？”

“当时----当时，我也记不清当时怎么回事，反正就感觉看见了太阳，然后我突然间就变成，怎么难道你不相信我？”

我指了指佛像说：“终生皆可成佛，狗也可以变成人。”

他哼了一声，我开始相信他的话了，因为哼出了狗的味道。

“你知道吗，我一点都不想当人，谁知道那天偏偏看见了太阳，那天的太阳与往常不同，颜色殷红，比什么都大，是最大最大的一轮太阳。”

“施主，不要诓骗出家人，狗的眼睛只能分辨黑白两种颜色，你怎会看出太阳是殷红的？”

“我会骗你吗？告诉你，我所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我是条狗，狗是有良心的，狗不会撒谎，那天我就看到了殷红的太阳。”他的声音很急促，脖子也红了，我不想和他争下去，因为我真害怕他是条狗，会扑上来咬我。

“或许本来我也不是狗，是个人吧。”一会后，他松弛下来，语气软了很多，叹气说道，“管他妈的是狗还是人呢，反正我过得就像做梦一样。”

看着他叹气的样子，我开始同情他了。

“你听说过寒山寺吗？你肯定去过的吧？如果你以前去过，兴许你在枫桥那里，还看到过一只黑白相间的小花狗，那就是以前的我。我很小的时候就被丢到了那里，快乐地生活。”

我不置可否。

“寒山寺那里人来人往，张继的诗又很出名，我虽然是狗，但也见多了人，知道人的尿性，不喜欢人，宁愿当一条好狗。可是他妈的，偏偏有一天，我就看到了那轮太阳，我就成了狗，你说奇怪不奇怪？”

“佛祖明白。”

“变成了一个人以后，我的生活完全变了，做狗的时候，我只要摇摇尾巴，就有人给我东西吃，可我变成人的时候，像狗一样摇尾巴，人家都骂我神经病，我哪里是神经病了，我就是一条狗啊。”

“没办法，没人给我吃的，我只能自己找，但我什么也不会，根本没得吃。后来有一天我就当上了法官，那时我的生活完全变了，再也不用为吃发愁，同时还有很多漂亮的女人想和我上床，你知道我本来是条狗，根本不喜欢和人上床，但是害怕人家知道我的身份，只能无奈选择了一个最漂亮的女人结婚。”

我心里一直骂着，这个世道太不公平，连狗都可以当法官，和漂亮的女人上床，我这么优秀的人，只能当和尚，在众人面前装好人，谁他妈知道我的婊子心啊。不过我掩饰得很好，脸上全是对他的同情。

“或许那天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

“那天我孩子出生，这本是一件好事情，可是当护士把孩子报到我身边的时候，我气坏了，我老婆竟然生了个人，你知道吗，我老婆生了个人！她应该生一条狗才对！”他脸上青筋暴突，和狗发怒的样子的确很像。

我往后挪了一下。

“我老婆背着我在外面偷人，给我带绿帽子，等她出院回家的当天我就把她狠狠地打了一顿，那天她挨得可真狠，开始她躲着，后来躲不动就跪着求我，最后趴在地上像一滩软泥。她妈把她领回家养了三年的伤，才能下床，后来我们离婚了，其他的女人再也不敢嫁给我，害怕我打她们，我也乐得高兴不用为女人的事情苦恼。”

他把杯子的水喝光了。

“我现在想想，如果不做法官就会好些，我就不会干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我老婆就不会出轨，上天就不会惩罚我。你知道吗，我根本就不懂法律，我断案子，只能根据我做狗时，对人的观察来断案，我哪会断什么案子，我就是条狗啊！”

我这时终于认出眼前的这人，就是那个在网上被人骂上了祖宗十八代的那个不懂法律还当法官的人，你干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只让你老婆出轨，苍天的报复可真是太轻。然而我也疑惑，他明明是条狗，怎么就当上法官了呢。

“我给你说，我现在就想把那个给我戴绿帽子的人给宰了，妈的竟然给我戴绿帽子。”

我心中暗笑，就是这个人，我就该找个这样的人接我的班，我已经老了，在这座破庙了呆了将近一辈子，从我年青的时候到这里来，数不清过了多少年，只要他能接我的班，我就再也不用对着石头叨咕。

他的手指握地咯嘣响。

“你怎么不去找那个人报仇？”

“我给你说，我现在根本不知道是谁，那个疯女人只说除了和我以外，从没和其他人上过床，这种鬼话我能信吗？我的孩子应该是条狗，她却给我生了个人。”

“或许我能帮你。”

“什么？”他仅仅抓着我的领口，力气很大，差点把我的脖子勒断。

“我可以帮你，让你到那个给你戴绿帽子的人。”我故意停顿一下，“不过，我感觉还是算了，你现在这样，很不适合去找人算账，我担心你把人杀了，我跟着也有麻烦。”

他收敛起眼中的凶光，向我媚笑：“不会的，我最多把他打一顿。”

“我信你不过。”

“你放心，即使我被抓住，我也绝不会把你供出来。”

“你把我供出来，我也不怕。想让我帮你，我有一个条件，你必须答应，我才会帮你。”

“我答应你，只要能帮我找到那个人，我愿意做任何事情。”

人就是这样，只有仇恨才能唤醒他心底的力量。

“很简单，”我拿出一只红色石雕佛龛，“你只需要摸一下佛像的头就可以回到过去的时间，然后你就可以去调查你老婆的生活，看看她和谁出轨，找到那个人报复。”

他一把抓过，手放在上面很久。

“大师，你骗我。”

“你要先自愿成为和尚，代替我，才能使用，否则无论如何你也不能打开它。”

“我自愿成为和尚，代替大能法师。”他说完，便要伸手。

“态度严肃一点，不诚恳，佛祖不会显灵。”我挡开他的手。

他正襟危坐后，闭着眼睛，声音庄严：“我自愿成为和尚，代替大能法师，成为和尚。”

这只佛龛，我已经记不得上一次，我是什么时候用它了，时间太长，长到让我忘记任何事情。

拿到佛龛，他的手就放在了上面，突然间红光大盛，似是一轮太阳照耀佛殿，我的脑海中神经刺痛，仿佛千万道闪电击打一般。突然间，我想起上一次我用佛龛的时候，它也是这样子，红光大盛，太阳殷红。在烈烈红光中，我看到了过去，看到了自己，我的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我要大吼，我要阻止，我要奋力一跃，结果霎时平静，眼前什么都消失了。

2

大能法师就他妈是个骗子。

我在城里找了很久也没找到那个和我老婆出轨的人，甚至我连我老婆的样子都没见过，你说这世道奇怪吗？一个人从过去回到以前，想要找一个以前认识的人，在同一时间，却找不到。

我找不到和我老婆出轨的人的，不过有个女人却一直对我眉来眼去的，昨天晚上，我把她弄上了床。嘿嘿，结果，你懂得，她在床上真是比母狗还疯狂，我真是怀疑她为什么要当人，怎么不选择去当一条狗。

这人啊就是贱，我明明是条狗，却变成人，她明明是个人，却要装作一条狗。但是狗也不是她那样的啊，至少狗不会为了交配去巴结公狗，我看她连狗也不如。

我又找了很长时间，在这个城市里到处寻找，结果过去的事情像是泥菩萨一样，全部融化在时间里，过去是什么，我记不住，未来是什么，我算不出。此时，我终于知道人和狗的区别是什么，人会记住过去，想象未来；而狗只会记住当下，过去和未来是一片虚无。

那天，听说大能法师要去寒山寺，我想找他问问，为什么他要给我一个假的佛龛，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我找不到我老婆出轨的人。当时我恰巧从医院出来，看到一条可爱的小狗，不知怎么的，我心中感到无限的亲切和喜欢，就把它抱起来。结果到了寒山寺的时候，守门的和尚竟然不让我进去，说是禁止携带宠物。我把狗放在门前，进去之后，才发现寒山寺哪有什么大能和尚，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出了门更可恶的是那条狗竟然被人偷了，这他妈世道啊，连狗也偷。

我渐渐老了，回到我第一次见到大能法师的地方，那里除了我再也没有其他人。天热的时候，知了不会叫，天冷的时候，风不会起，下雪的时候，雪花不会响，花开的时候，蝴蝶也不会来。

我渐渐忘记过去，忘记我是谁，我忘记我为何来这里，但有一件事情却一直盘旋在脑海，我必须在这个寺院内，这是约定，然而实在是一种惩罚，为了报复一个给我戴绿帽子的人，值得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

寺院的香客不多，没什么香火钱，我吃的不多，有时一个月也不能吃一顿饭，一口水也不喝。然而我的身体不见瘦削，气色不见衰减，脸上依然红润。

3

那天傍晚，木叶死寂，殿堂内到处都充实着光线。

这个人来了很久，一直向我倾诉他的苦难，他三十来岁，和我年轻的时候有些相像，他像是个神经病，说自己原先是一条狗，这种奇闻怪诞，我怎么会相信？还说自己变成人以后成了法官，干过很多坏事，我更不能信，狗怎么会当法官呢？

“大师，我再也不想过这种生活了，你能帮帮我吗？”

我看他可怜的样子，我又想离开这个可恶的寺院，结束这种惩罚，我诱骗他代替我成了和尚。

当他摸到佛龛后，寺院内红光大盛，像是火海一般，我看见一轮太阳冉冉升起，千万道闪电锤炼我的脑海，突然间，无尽的过去和缥缈的未来，一切展现在我面前，我看得分明，但却再也无法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