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问施特劳斯,为什么多瑙河不是蓝色的?
他回答:如果喝了一公升的酒,多瑙河的确是蓝色;要是喝了两公升的话,你要多瑙河是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
狡黠而浪漫。
这是在刘子超的游记《午夜降临前抵达》中读到的。
那时每日伏在办公桌前,对着电脑审读乏善可陈的剧本,间隙中翻上几页闲书,于精神的浑浊困顿间打开一个小小的出口,若有光泻入。只要一想到远方尚有未曾见过的世界,便足以让内心辽阔起来。
刘子超曾两度旅寓布达佩斯,在盛夏里长日将尽的多瑙河畔,与一个匈牙利姑娘萍水相逢、饮酒闲话,也曾在冬季驶过平原的火车中,看窗外被拖拉机犁过的土地,像凝结的浪花一样翻开。
他说以前总觉得布达佩斯很遥远,遥远得如同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一顶金色的帐篷。
而在我的想象中,布达佩斯亦或匈牙利,更像是一阵凝固了的风。前生游牧的民族,狂放恣肆,天地为家,是什么令他们勒住了缰绳,世代栖息于此?是伊斯特万一世皈依的天主教,还是为抵御侵略构筑的累累城堡?当人们在城池中仰望天际时,又是否会勾起前世在马背上四海为家的遥远乡愁?
1
尚小的时候,匈牙利和土耳其是两个颇令我困惑的名字。一个永远吃不饱(“匈牙利”Hungary谐音“饥饿”hungry),一个遍地是火鸡(“土耳其”与“火鸡”在英文中皆为Turkey);译作中文的国名,一个听上去刁蛮凶狠、来者不善,一个却是面黄肌瘦、憨厚朴拙。似乎单是从译名上,他们就与“法兰西”、“德意志”、“英格兰”的庄严美好无关。
后来在资料中读到,“匈牙利”的名字其来有自。他遥远的前身是匈人建立的匈帝国,匈人即读作“Hun”。匈帝国分崩离析后,日耳曼人、阿瓦尔人、斯拉夫人次第登场,在漫长的岁月里争夺混战,终被来自东方的马扎尔人征服,马扎尔人自称“On-Ogur”,意为“十箭十回纥”(“箭”即“部落”义)。自此,匈牙利王国成立,国名“Hun-ogur”,英文作“Hungary”。
这个起初由强悍的匈人和马扎尔人组成的国,有生之年却并未享有多少强盛与荣光。匈牙利的历史多舛而悲情。王国成立后的两百余年,险遭崛起的蒙古帝国倾覆;五百年后,为奥斯曼帝国征服,被迫解体;近代革命后的匈牙利共和国甫一成立,即被沙俄剪灭;此后历经奥匈帝国、匈牙利苏维埃共和国、君主立宪制的匈牙利王国,皆以溃败与屈辱告终。二战后的匈牙利被德苏轮番倾轧,真正获得自由与独立,只不过几十年的光景。
自波兰,捷克,斯洛伐克,至匈牙利,前南斯拉夫,这片土地总是予我“薄雾浓云愁永昼”的印象。流浪、漂泊、忧郁、沉默。虽是广袤辽阔,却时常只能在夹缝中求得生存。
2
抵达布达佩斯的那天夜里,我正坐在慢火车里看电影,列车晃晃悠悠,像是一架上了年纪的手风琴。七小时的车程索然无味,没有遇上有趣的旅伴,也不曾瞧见壮阔的风景。直至窗外的夜如墨色凝聚,火车停驻,车厢内余下的几人纷纷拎起行李向外走去,方如梦初醒,慌忙逮住一人询问,到终点站了吗?这里就是布达佩斯吗?
急急地将摊了一桌的东西横扫入袋,拖着行李箱下了火车,仍不敢相信这里就是匈牙利的首都车站,它看上去陈旧、破落,灯光幽微昏沉。我以为行经了一路铁锈般的小站,布达佩斯的辉煌壮丽将令我眼前一亮。
走出站台几步,空间稍开阔了些,却仍是冷清寂寥。在车站的兑换点用欧元换了几张匈牙利货币“福林”,Forint面值极大,几千几万的票子握在手里,仿佛人人都可以一掷千金。因着急去寻住处,兼之旅途疲乏,我们没有多作停留,快步走出车站,溶进了布达佩斯寂寂的夜。
偶一回首间,中央车站的全貌赫然映于眼眸,威严、坚厚,宛若硬纸板剪出来的工艺品,在月光如水的天幕下,一扫室内的黯淡,如此朗阔,光洁,气魄犹存。
这是对布达佩斯的第一印象。
3
旅舍在城市稍偏远的地方,第二天便起了早,去看对岸布达的城堡山。
历史上的布达与佩斯本是两座城池,直至1873年方合并为一。乘公交过桥时,记忆仿佛游弋回了几天前游历的布拉格:两座城的结构颇有相似之处,皆是一河分隔两岸,一岸现代,一岸古旧。城堡山脚钩着一座链子桥,桥两端各有一头雄狮镇守,狮爪攥着土地,象征着布达与佩斯的紧紧相连。
在山下排了很长的队,为的是体验缆车Sikló,然而大失所望:缆车空间极狭,结结实实挤下了我们五六个成人,似有一种被塞入儿童积木的倒错与滑稽。“车程”极短,五分钟便登了顶,途中所见风光亦是十分逊色。
事实上,城堡山不过一座小土坡的高度,难有登临五岳之巅,荡胸生层云、一览众山小的慷慨豪情,却也因之多了几分柔和蕴藉,山与河,与桥,与城,皆是如此亲近,既不会教人生出征服的傲慢,也不至因敬畏而只可远观,仿佛只要你一伸手,便可掬一捧多瑙河的水,便可轻轻拎起远处圆屋顶的红帽子,拨弄系在桥上的珍珠链子。
沿布达城堡外沿的建筑群信步,国家画廊、历史博物馆、塞切尼国家图书馆依次排开,目之所及,精美的青铜雕塑比比皆是。一根石柱上立着形貌果毅的匈牙利神鸟“图鲁尔”,它双翼舒展,双脚抓着一把传说有征服世界之神力的“阿提拉之剑”。在民间流传的故事里,当年匈牙利人迁入此地、建立王国时,便是此鸟在前方领路。
步入博物馆大厅,见室内人群熙攘,遂决定“放弃文明”而“回归自然”。站在殿前广场的一角远望,多瑙河宛如落在地上的一弯新月,虽并非纯然的蓝色,却也温柔静谧得足以让人醉溺其中。
4
许是懒惰的缘故,我素来不喜山,更痛恨爬山,这一特质被酷爱户外运动的老爸戏称为“逢山免谈”。自小到大,家门口的庐山竟是一次也未曾走上去过,为此宁可在曲曲折折的盘山公路上忍受晕车之苦。
大约是觉得,山虽厚重,却也呆板,虽有草木鸟兽、生灵万千,却总嫌严肃苍老,灵动不足。对水则更有深情,幸而家乡也是有好水的地方,“九江”即为“众水汇集之地”,长江穿城而过,西海环山而居,鄱阳湖无论水涨水退,总有风光。中学时,出了南门即是一片湖,湖中种莲花,湖畔植梧桐,斜晖柔柔地铺于水上,溶溶滟滟,波光点点,跃着一片眨着眼的星子。
其实比对起来,山有奇峰怪石、朝晖夕阴,云雾游荡,花草烂漫,四时之变皆是仪态万千,水却往往难以看出惊喜。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在泯灭了时间感的光阴里,就这样耐心而沉静地流着。或许正因如此,有水的地方更容易教人生出一种踏实的亲近,他乡与故乡的界限也就此不再分明。
是日傍晚,为探寻一家匈牙利煎饼店,我们又一次回到多瑙河畔。小店面积不大,口味亦平庸(一个罂粟味的煎饼,还带给了我不逊于第一次吃芥末时的冲击),只是正对着河对岸的国会大厦,地理位置极佳。落日西沉,夕阳润着大厦砖红色的圆顶,晕染出一片橘红色的柔光,甚是好看。我向来不喜入镜,竟也招呼友人帮着拍了几张照片留念。
天色渐从鸽灰转而深墨。不知绕着多瑙河走出了多远,一面走着,一面摆手挥去夏日里恼人的蚊虫。是夜满月,月的清辉洒向河面,河上的九座桥依次亮起灯光,恰似遥遥辉映月光的点点繁星。身后的国会大厦忽而通体光明,宛如一座浮在水面上的城堡。此时若有南瓜马车降临,也定是载人去赴那一场河上的盛宴。
5
往城堡山的另一个方向去,可见马加什教堂与渔人堡。
尚未抵达时,马加什教堂橘黄相间的屋顶便抢入了眼,好似一件充满异域风情的挂毯。哥特式的尖塔与布满塔身的倒刺,如一棵冰冷的刺藤,予人锋利而尖刻的触感,而有了这一层暖色,便觉明媚友善了许多。
教堂因15世纪在位的贤明君主马加什国王得名。加之匈牙利王室的婚礼及新国王的加冕仪式往往在此举行,马加什教堂又被称作“加冕教堂”。值得一提的是,约瑟夫皇帝与茜茜公主也曾在此加冕为奥匈帝国的帝后。
东向即为闻名遐迩的渔人堡,此地原为渔村和渔市,因中世纪时,当地渔民在抵抗外族侵略的战斗中保卫了这一段城墙而得名。湖蓝色的天空下,七座蒙古包式的堡头呈象牙白,似有一种久经时光磨洗的光泽,塔身之间以回廊相连,并置的拱形窗口如一扇展开的屏风,向外望去,可以俯瞰城池旖旎的风光。
将教堂与渔人堡相连的,是居中的圣三一广场。广场中心立着手执双十字架,头戴皇冠的圣伊斯特万雕像,伊斯特万一世是教皇加冕的第一位匈牙利皇帝,其统治时期,匈牙利的版图扩展到了最大。近旁常有街头艺人闲闲游荡,我们去时,一位身着罗马戏服的艺人正在青铜雕像下徘徊,他的肩上停着一只鹰。
6
行旅布达佩斯时适逢盛夏,烈烈的阳光烫在身上,焦躁顿生。一日午后,便决定乘“红线”M2地铁,去寻瓦茨大街附近一家历史悠久的咖啡馆,地铁深入地下十米,下行电梯速度极快,稍有不慎便要一脚踩空。
出了地铁站,咖啡馆便在眼前了。室外一把把撑开的阳伞上跳跃着柠檬黄的阳光,鸽子和麻雀在身边飞来踱去,也不怕人。邻座一位和气的老爷爷捧着一大杯冰淇淋,用小勺子一点一点舀着。不远处搭建起了临时书市,小纸箱里装着读不懂的匈牙利文,一切平和安宁,有一种令人恍惚的质感,“像白葡萄酒在杯里轻轻地晃。”
而昨日此时,我们却在安德拉什大街60号的“恐怖之屋”(Terror Háza)里,历经着一段炼狱般的惊心。这座博物馆展示的是20世纪匈牙利在纳粹与苏联统治下的历史,甫一进门,纳粹与苏共的徽记便森森映入眼帘,大厅正中卧着一辆苏联坦克,东侧是占据了一整面墙的罹难者遗照,乘电梯直上四楼展厅时,亡人的面容就在眼前急掠而去,一股荒凉而肃然的寒意,便如凉水一般漫了出来。
恰好,一段时间不联系的老友打来了微信语音,我便让同伴先进屋参观,自己盘腿坐在展室门口,和老友闲话了起来。博物馆是规整的四方结构,无论坐在哪里,都能看见那堵黑白分明的墙。就这样,我一面和电话那头的朋友聊着身为普通人最琐碎平俗的日常,一面凝视着成百上千个亡灵,与一个国家沉重惨烈的历史。
同伴来唤我时,离闭馆竟只剩下不到一个钟头的时间。来不及将一切细看,只好跟着去参观“重点”。同伴领着我穿过一个又一个展厅,昏暗的房间,悬着照片与文字资料的四壁,玻璃柜下的器具物品,小屏幕里循环播放的口述影像,荧光幽幽,一张张悲愁的脸,传出仿佛来自深海的声音。
展厅尽头,参观者们排着队,正等待着进电梯。不知我们将被送往哪里?毒气室?还是绞刑架?又或是其它超出想象的酷烈与残忍?
电梯缓缓下行,四周一片漆黑,门再开时,只见两堵泛黄的墙壁,上有污水的痕渍,再往前走便是一间一间的囚室,室内贴着囚徒或死者的照片。个中一间极为逼仄,人站在里面几乎无法动弹。一路所见的枷锁、绞架、刑具更不必提,像是误闯了一个关在地窖里的梦魇。
向着天堂与光明生长的人类之树,地底仍有扎向幽深黑暗的根。我不喜观看他人的苦难,遂匆匆离去,逃回了人间。
今日雾霾,北京城像是沉入茫茫的深海,窗外的霓虹竭力闪着光,却被晕染出了一片浑浊。夜里仍是不困,想着许久不练笔,便试着扣开记忆的木门,看它能带我去向何方。门廊上的风铃摇曳,于是我看见多瑙河泛起点点星光,交织着一座城市斑驳陆离的色彩。我似乎仍能感到盛夏阳光落在身上的灼热,记得天上的月,河畔的风。
如果回忆是彩色的,我们便没有辜负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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