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性用手抹了下沟渠纵横的前额,老刘发觉自己一掌的白汗。
他不由微微一惊。
老刘今年不过四十刚出头,脑袋上是冒出几根白毛,但在同事口中他竟成了“老刘”。老刘开始不以为然,作生气状,然而抵不过现实太强大,也就慢慢接受了这一或许带有亲近的称谓。现在他低着头走在校内这条树影婆娑的道路上。这条灰白斑驳的水泥路是校内唯一的主干道,将不大的校园生生切分为两个不规则的区域,彼此隔路对视。它还有个阳光霸气的名字——阳光大道。想当年校长当仁不让,义不容辞,一片掌声中挥毫泼墨,一挥而就。如今血红色的阴文,磅礴大气,镌刻于一块高大威猛的石头上,也仿佛铭刻于学校的骨子里。据说自从命此大名后,学生精神面貌大为改观,阳光了许多,自信了许多,于是校内大大小小的地方,甚至犄角旮旯都各得其名,无论高下优劣,反正气势这一块拿捏得死死的。这得到了上级领导部门的充分肯定,成为特色学校,一时成为当地宣传的典范。
现在是午后,光秃秃的太阳高挂于头顶,他老刘慢腾腾地走在这条宽阔笔直的自信大道上,路的尽头就是庄严肃穆的行政楼。只是他感觉自己内心积攒了好几天的坚定在一点点塌落,成了渣渣,尖叫着从每个毛孔拼命逃逸,可他的脚步并没停下。校长室在行政楼四楼,占了近半个楼层,透过北面的大窗户,整个校园可一揽无余,尽收眼底。簇拥着校长室的是小鸟依人的校务办和团委等部门。
“老刘,”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他吓了一跳,转身一看是同办公室的姚笛,一个小姑娘,前年刚分配来的。旁边挽着姚笛胳膊的是教美术的杨柳,年纪比他还大半圈,常把学校当T台。两人摽在一起就像一种西方食物,老刘一时想不起来了。不过看到面前唇红齿白的姚笛,一个问题又不由跳上他心头,学校的老师人数明明严重超编,为什么新教师还源源不断涌进来呢?有些还是非师范院校毕业的。
“是你们呀,我就随便蹓跶蹓跶,网上说这样有助于食物消化。”他拍了拍隆起的肚皮,尴尬地笑了笑。
“真的吗?”杨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什么意思?他突然紧张起来,好像自己要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呵呵,不然,大美女你以为呢?”他努力瞪大眼睛。
“老刘,你今天怎么这么经不起逗?”姚笛眨了眨眼睛,二人扭着屁股转身姗姗离去。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他有些气恼了。
这条路大概只有400米,老刘发现自己走了半天,才走了二分之一不到的路程。今天这条路踩在脚下非常不得劲,用不上力,像一条破棉被。不过抬头可以看到行政楼四楼了,可以看到窗台上摆放的一大盆文竹,可以看到那张硕大的赭色办公桌。
他告诉自己必须走下去,然后走上去,然后走进去。
校长在,金丝眼镜,蓝色的领带,白色衬衫,正陷在黑色漆皮的座椅中,低头批阅厚厚的一叠红头文件。不过那天系的领带是暗红色的,如果他没记错的话。
“刘老师,稀客啊!来,坐!”对校长的声带有人作过比喻,形象贴切,像是被摁在地上摩擦过,又粘着些尘土,让人过耳不忘,又让人肃然起敬。
“校长,那个,我找你想谈谈心里话。”他现在坐在办公桌对面,屁股尖稍挨着椅子的沿。校长办公室的空调已然开启,身临其境,无比舒适。
“好啊,好啊!你说,你说。”一杯热腾腾的茶水推到他的面前。他顿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就是,那个———”他伸手端起面前的茶水随后又放下了。校长又低头继续批阅手头的文件,认认真真,圈圈点点勾勾划划,就像他顶上的不多的头发一丝不苟。
“就是今年职称评定人选那点事儿,不知学校,嗯,那个——”他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
“老刘啊,你在这里十多年了,工作上兢兢兢业业,学校是有目共睹的,不过,你也知道,今年上面名额卡得紧,而要评的人又很多,像校务办苏主任,团委的李书记,英语组的两个,还有你们办公室的小姚今年也有资格参评。她们个个业务能力突出,能干,哈哈…所以希望你能理解学校的难处。”校长说着,慢慢放下笔,推了推鼻梁上滑下的眼镜,将身躯完全交给了后面柔软椅子,嘟起厚厚的嘴唇徐徐吹开浮在杯面上的茶叶,浅浅呷了口茶水,然后扭头看着窗台上的文竹一眼,又俯下身去。
“我能理解,只是我也———”他也瞥了一眼窗台,发现那盆高大的文竹有几根枝叶已然发黄,枯萎。
“校长,你的领带好像歪了,需要正一正。前几天吧,我———”他顿住了,对视着面前的人。没有令他失望,从那双镜片后面他又看到了掩饰不住的慌乱,与那天在酒店里不期而遇而看到的一样。与眼前之人亲密相拥的一个戴墨镜的女人,身形婀娜多姿,似曾相识,让他大吃一惊。那天他本准备接在酒店打扫卫生的老婆回家重修于好的。老婆头天晚上跟他狠狠干了一架,矛盾由一块豆腐引发的。老婆嫌他窝囊,呆板,买块豆腐也是馊的。都四十好几人了,连个一级教师职称也混不上,瞧别人年纪轻轻,随随便便就一级、高级什么的,这不仅关乎名誉问题,每年可是相差不少钱呢。当初嫁给他真是瞎了眼了。被老婆一时骂急了,他贸然举起了拳头,结果也没讨到任何便宜,除了脸上多了几道抓痕。
“刘老师,你想说什么呢?”校长坐直身体,将眼镜摘下又戴上,然后盯着他。
“校长,你知道的,我,我什么都没有——想说的。”老刘慢慢站起身来。
“老刘,你喝水,我托人买的,正宗西湖的龙井,味道不错。你的问题,我今天先表个态,学校一定会实事求是,认真考虑的。你放心!”校长欠了欠身,开始整理他的领带,屁股下的座椅轻轻呻吟起来。
“谢谢领导的理解,我下午还有课,就先走了,你忙,你忙。”经校长这样一说,老刘突然感到真口渴难忍,于是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然后含着一嘴茶叶退了出去。在完全带上房门前,他看到校长低头一直在整理他的领带。
与一般超市买的哪里不一样啦?他趴在办公桌上午休,实在咂摸不出二者到底有什么区别。
下午第一节课是他的课,上的课文是文言文屈原的“渔父”。“举世皆浊我独清”“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三年前他曾上过这一课的市级公开课,示范朗诵,博得满堂彩。但今天,他无论如何也读不出当年的感觉,低头再看下面的学生,个个昏昏欲睡提不起精神。也许是因为下午的课吧,天又热,他试图安慰自己。
一个星期后,公告栏职称推荐名单上,他终于榜上有名,每人还附有照片。不过,仔细端详照片上的他自己,西装领带的半身像,他越看越觉得自己的脖子上的领带也歪了,越看越歪,甚至五官好像也歪了。
“去特么的!”他伸手把照片扯了下来,扔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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