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叶记（孤僻冷涩下火热的魂）

2018年4月14日      阵雨

“你走，这里不欢迎你。”张伯堵住门，声音沙哑低沉。

他身躯瘦小，却挺得笔直，站的地方绝对是门的正中央。门框左右和他身体距离看起来一模一样，甚至我还觉得张伯在屋内和在门外的身体也必然是一样的多。他还没门的一半大，我只要侧侧身子就可以强行冲进去，但张伯往那里一站，就像立了一扇三寸厚的铁门，阻挡着门外的一切。或者说更像一堵墙，所以这里根本没有门，以前没有，将来也没有。我不自然地生出一种无从泄入的无力感。

他就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再发一言，但是他刚说过的话却给人一种斩钉截铁不可辨驳的感觉，就像一个军官宣布了一条公正严明的军规。

“张伯，你今天怎么把头低下去了？看着我说话呀。”我突然笑嘻嘻地问道，“你不会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我捕捉到了张伯一丝极其微小的颤动，就在他右脚的裤管处。他终于缓缓把头抬起，直视我的眼睛。他的眼神没有愤怒，没有强硬，只有一点无奈和不自然。

“张伯，是不是谁又骂你什么难听的话了？大下午的心情就不好了？”

张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王二婶说本来想把她表妹的孙女介绍给你，可因为你和我走得近，所以改变主意了。”

“张伯，还记得我小时候你给我讲过的那个屎壳郎的故事吗？”我又笑了。

张伯的嘴角也微微往上翘了一下，“进来吧。”他转身走进门卫室。

张伯，一个退休军人，五十岁的时候来到我们小区当门卫，顺带负责大门附近的清洁工作。刚来的时候我十岁，现在我都大学毕业了。

门卫室在小区大门一侧，另一侧种着一棵两层楼高的大落叶树，特别在天气不好的时候，小区门口会铺上厚厚一层落叶。在秋天时则更美，堆积的落叶就像一张巨大的金色地毯，迎接和欢送着小区各自出入的居民。落叶越多，大家就越发感叹它的美丽，然而张伯的清洁任务就更加繁重。大抵世界上很多事都是如此，一些被人叹为观止的美好，总会建立在一些卑微的人的牺牲或者毁灭上。

张伯总是在下午五点准时打扫卫生，不会早一秒，也不会晚一秒。我家阳台正好对着门卫室的侧面，五点一到，就能看到张伯先迈出门的左脚，接着看到被右脚带出来的身体和握在右手里的扫把。

景物之所以成为景物，是因为它们在某一处某一刻静止着，时光流逝，屹然不动。大树，落叶，扫落叶的老人，多年来在下午五点一成不变，张伯已经和大树一般，成为了小区里的一种景色，成为了人之外的一种存在。他们一左一右，拱卫着小区的大门。

经春至冬，绿叶黄了几分，张伯也衰老了几分。来年春天，树梢上又重新长满绿叶，张伯衰老依旧。他陪着树一点点枯黄，却无法和树一起重获生机。

张伯原本领着国家给的一份退伍军人补助金，老伴也是某国企的退休职工，膝下的一儿一女读完书后就在外地成家，老两口省着点过，本来可以渡过一个安稳的晚年。不幸的是，在张伯五十岁的时候，老伴被查出了肺癌晚期，一家人花尽积蓄，还借了不少钱，可医药费依然是个天文数字。迫不得已，张伯拖着开始老化的躯体，到我们小区找了这份工作，工资虽然微薄，但这已经是张伯能做到的最大努力了。

后来他老伴还是不治身亡了。可能是怕回家睹物思人，也可能是身背巨债，张伯还是继续当着小区的门卫。巨大的精神压力和打击让这位本来就沉默寡言且刚直不屈的老人变得更加孤僻，常年覆盖着寒霜的脸没有一丝笑容，只有纵横交错的皱纹，像是冬夜里的戈壁滩。

小区里的小孩子们都有点怕这个阿伯。特别有一次，王二婶的一个朋友骑着单车来她家做客，临走时张伯坚持要收她朋友五毛钱的停车费，两人因此吵了一架。王二婶得知这件事后觉得很没面子，开始在背后不断说张伯的坏话，甚至添油加醋无中生有地刻画张伯的丑恶。小孩子们自然而然地更加惧怕张伯了。其实那时是张伯老伴最需要用到钱的时候，五毛钱虽然很少，但事实就是严峻到连一丝都不能放过的地步，就像一个在沙漠里干渴的人连一滴水都会无比珍惜。

小孩子们虽然怕张伯，但是顽劣的本性还是驱使着他们在小区里到处玩闹，连门卫室附近的那棵大树也敢过去。一次我们突然想到了要爬树，每个人都攀上了一根不高的树枝然后往下跳，只有王二婶的孙子小彬爬上去后突然不敢了，我们怎么劝他都拼命摇头，于是挂在树上怎么也下不来，最后吓得抱着树哇哇大哭。

听到哭闹声后的张伯走出门卫室，来到树下对着小彬张开手说：“跳下来，我接住你。”

小彬看到是张伯，更是害怕，身体拼命往树里缩，踉跄之下还差点摔了下来。张伯一看直接去搬了张凳子回来，站上凳子直接把小彬抓住，一把拽了下来，抱在怀里。

虽然安全着地，但是小彬却哭得更凶了。更不巧的是，还被刚买完菜回家的王二婶撞到。王二婶连忙过来把小彬抱住，安慰了小彬一番，然后不分青红皂白地跑到门卫室，指着张伯大骂不已，还从菜篮子里拿出一颗西红柿往张伯身上砸。

当时只有十岁的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跑到了王二婶身边说道：“王婶，刚才是张伯伯把小彬救了下来的，别这么骂张伯伯了……”

盛怒下的王二婶突然转过来把我也连带骂了一顿，虽然已经忘记了她骂了什么，但当时我也被骂哭了。

这件事后来也就这么过去了，张伯对我们这群小孩态度还是没有改变，但我却成为小区里唯一一个可以进去门卫室和张伯一起看电视的小孩，还能把新闻频道换到动画片频道。

张伯偶尔会给我讲故事，是一些稀奇古怪从来没听过的故事。他讲过屎壳郎的故事，说一只屎壳郎很喜欢一只蝴蝶，然后把自己珍藏许久的一颗牛粪送给了蝴蝶。被蝴蝶拒绝后，屎壳郎反而觉得蝴蝶愚蠢不识货。

有一次他盯着一只死蚊子出了神，我过去问他：“张伯伯，蚊子有什么好看的呀？”

张伯慢慢抬起头说：“这只蚊子是一只伟大的蚊子。”

“蚊子为什么会伟大啊？被蚊子咬到痒死了，好讨厌蚊子。”

“这只蚊子是一只很不一样的蚊子。有一天它突然厌倦了吸人血，当它把想法和其他蚊子说的时候，却受到了耻笑。其他蚊子说，不吸别人的血我们怎么能活下去啊？所以这只蚊子开始被其他蚊子排挤，最终伤心地离开了蚊子群。”

“啊，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这只蚊子找不到可以代替人血的东西，就活活饿死了。你说，这蚊子伟大吗？”

“啊！好伟大的蚊子！”

张伯也给我看过他的功勋章，装在一个布满灰尘的牛皮箱子里，就像灰蒙蒙宇宙中一颗颗的明星。

他指着每一枚功勋章，把是怎么获得的一件件讲给我听。有越战的，是他用至今仍残留着弹片的右脚换来的，有抗洪救灾的，有见义勇为的……这些勋章中，张伯最重视的是那枚越战的功勋章，可是小孩子根本不知道当时中国在越战中取胜到底意味着什么。因为年龄小，也因为和平年代的生活太安稳了，国家大事离我太过于遥远，所以我总喜欢缠着张伯讲那枚见义勇为勋章的故事给我听。

那时张伯总会叹一口气，然后开始说：“那一天部队放假，我去街上随便走走……突然遇到几个人抢了一个女人的包，我想也不想就上去拦住那几个贼……最后我把他们几个都打倒在地，没想到他们还有一个同伙，偷偷摸摸地到我背后砍了我一刀……”

现在我长大了，在离家几十公里远的地方工作，平时就住在一间城中村的出租屋里，张伯以前讲的奇怪故事我好像开始懂了。我平常会时不时地回这小区看看爸妈，然后我总会到门卫室那里，和张伯喝会茶，聊会天。

“张伯，讲讲越战的事我听听呗。”

“不听见义勇为的事了？”

“哈哈，听太多了。”

或许我会愿意一直对见义勇为的事更感兴趣。

杂叶记（孤僻冷涩下火热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