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随波逐浪多时,终于近岸搁浅。黑衣少年注视陈夜背部创口,满面忧云。
那妹妹陈烨此时悠悠醒转,见到这等惨状,“啊”的一声哭得哑了。扑倒在姐姐身旁,嘴里“呜呜哇哇”地只管伤心泣啼。
黑衣少年本对此事深切自责,心情正自烦乱。给她这一顿哭搅,更加恼羞忿闷,大喝道:“住嘴!不准哭叫!”
陈烨一愕,嘴巴扁了一扁,反而哭得更加悲惨凄切。
黑衣少年早先已撬开陈夜牙关,喂进几颗碧蓝色药丸。
他这种药丸系当世奇珍,十分昂贵,用以治疗刀伤内创有神奇功效。然陈夜服用已有些时候,却只慢慢止住了血。除此之外,内息脉象,均未见起色。
黑衣少年因之忧心忡忡,恐怕眼前这女孩儿竟生机渺茫。
俟船一靠岸,他就抱起陈夜跃至岸边。
陈烨紧跟着翻下船舷,趟水抢上岸来,边哭边叫道:“快去叫郎中治我姐姐!”
黑衣少年瞪了陈烨一眼,强声道:“别叫嚷嚷的!”
陈烨怒喊道:“我要救姐姐!你去叫郎中来!”
黑衣少年冷笑道:“郎中?郎中顶什么用?”
陈烨道:“郎中比你顶用!有一年,爷爷病得快背气了,我姐姐求来了郎中,抓了几副药。爷爷第二天就能下地干活了!”
黑衣少年道:“那又怎的?哼,一百个郎中也抵我不过。”
陈烨道:“呸!才不相信你胡吹大气呐!”
黑衣少年心中极不以为然,暗道:一个乡野丫头,她又知道得了什么?在她看来,那些个草药郎中会治病救人,自是了不得的人物。
我又跟她较劲干嘛?哼,哼,要你将来长大了,知道‘东海八仙’是何等声望,必不疑惑我今天说的话了。
陈烨这时又道:“你真这么本事高超么?那,那你快救救我姐姐啊! ”
她双眼泪痕汪汪乞求般望着黑衣少年。敢情在她心目中,也还有点相信他。
但是,黑衣少年却又说了句让她很绝望的话。他说:“伤中要害,血失过多,纵然大罗金仙下凡,也已回天乏术。”
陈烨怒道:“胡说八道!我姐姐不会死,我姐姐根本就不会死的!”
黑衣少年道:“人都是要死的,不必刻意回避。小姑娘,你姐姐负伤太重,连我师门圣药‘碧丸灵丹’都起效甚微。我几次测她脉象,已只奄奄一息尚存,情况不容乐观.....”
陈烨“呼”地冲上来,猛搡了黑衣少年一把,恶狠狠地道:“你害死了我姐姐,是你害死她的!你陪她命来,陪她命来!”
黑衣少年眉头微蹙,不悦地道:“小姑娘,你姐姐惨遭飞灾,确实与我的疏忽大意,照顾不周有莫大干系。但你也不要这般闹法。
倘人已身死,却并不就如灯灭一般,还可重新点过。若终活不过来,再哭再闹也是枉然。
幸好现在你姐姐一息尚存,我当竭尽全力护住她心脉。只要她意志坚强,能出现奇迹也未可知。”
他这番话说得峰回路转,一波三折,究竟悬而未决,似还保留一线希望微渺的生机。
陈烨似懂非懂地睁大眼睛望着,心里有难捺的疑问,想想却终于忍住没问。
她这时又想起了家,想起那条一家人赖以维生的渡舟。回头看时,只见已被江浪淘起,远远地在眼界处颠簸。
这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再买新船,毕竟少钱。以后的衣饭,将托何处?
她心内彷徨,急忙忙地冲到河滩边,不觉放声大哭。
黑衣少年心下焦躁,哪里去设想她为何悲泣?只一味觉得这小女子莫名其妙,不可理喻。让人心神不宁,十分厌恶。他也不喊唤她,抱了陈夜便大步行去。
那陈烨面对大江痛快淋漓地嚎哭一场,堵闷难受的心突然一空。猛又惊觉姐姐已给人带走,忙又胡乱揩了几下湿泪斑斑的小脸,放开脚伐全力追将上去。
她年龄既小,平素和乃姊形影不离且多有撒娇、依赖之邀宠心性发作。
此时虽明知姐姐已命悬一线,却也不免无端地担心那黑衣少年就是个拐子,想把她姐姐从自己身边骗走。所以慌慌张张光着脚丫一通狠命地赶,准定要追上前去一证究竟。
她当然知道真相究竟是什么,可这时总不由自地希望那其实并不是真的。她渴望、她但愿,会有奇迹果然出现!
好在黑衣少年知道她要跟来的,一路上故意放慢脚步,边走边等。
陈烨在后远望见姐姐横在他手上,仍毫不动弹,心中大失所望。叹了一声气,步子也迟滞下来。
黑衣少年道:“不哭了?”
陈烨就当没听到一样地。黑衣少年便也不理她。两人一前一后,就像两个哑巴一般走路。
没声没响地,竟进到了一镇集市。陈烨看到吃食品,才猛觉察到饥饿大作,肠鸣胃应,好不热闹。难怪很多人都盯着自家呢!
她脸一红,却又身无分文,只得继续“过屠门大嚼”,一嗅香气美味而作罢。
黑衣少年也不作声,径自走进一家饭馆,叫上两份便饭道:“吃饭啦。”
陈烨心里恼他待自己没礼貌,决定宁愿挨饿也不吃他的东西。便当作风吹过般若无其事地充耳不闻。
黑衣少年道:“小妹子,再难过也不能饿坏了身体。吃吧。”
陈烨盯着他瞅了一瞅,确认他语出真诚,才低头慢慢地吃饭。
这家饭铺对面是座颇华丽的酒楼。楼上当街一间阁子窗户半开,自里面传来阵阵吵嚷之声。
黑衣少年双眉微轩。陈烨听得大哗,忙仰头循声望去:
只见那窗中白影翩翩,一人像展翅的大鸟一样从那儿飞落在了街心。
在着地之前,那人又忽然右手一挥,“唰”地展开了柄二、三尺方圆的白色扇子,长身玉立在青绿的树枝下,笑迹雍容。
陈烨看那人剑眉星目、隆准秀额,气质超然无尘。姿态潇洒、容貌俊美,忍不住比照了黑衣少年一比照,但觉得一个皎洁如九天飞来的白仙鹤,另一个却黯淡似五云之中的黑老鸹,对比实在太鲜明了。
那白鹤丰神秀朗,笑脸迎人,着实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而相对之下那乌鸦八哥儿,但只管使劲冲人摆着一副臭脸。
青面冷眼,自以为是,又全无半点救人的能耐。害惨了人竟只会胡叫乱嚷喊凶报丧,天注定拒人于千里之外一般的不讨人好,实在是扫兴至极。
小女孩儿的内心参照虽有行诸于色,却毕竟秘而不宣未为人知。
而那黑衣少年看那白衣人飘飘然卖弄,心中却颇不以为然。
陈烨瞧科在眼里,暗自想道:还故意神气什么,这人可比你强多啦,却不知肯救我姐姐不?
她黄毛丫头一个,哪里能客观判断这二人之优劣高下?但纯粹以心中一时之好恶做为衡量标准罢了。
事实上,这黑衣少年原本倒生的唇红齿白,一表人才。模样非但算不得难看,甚至尚能说得上是俊秀英挺。
只她却偏能依情绪以衣冠取人,因服饰的颜色,将之往那黑不溜秋、其貌不扬的乌鸦八哥身上联想。可谓是角度独特,思路清奇,真乃“何其之咄咄怪事哉”。
但究其实,此时她对黑衣少年的无能与无礼正自心存不满,既见那白衣人从天而降,神灵活现兼之又是风度翩翩,自然而然就认定彼白远较此黑优胜多矣。
这完全是全凭感觉臆测,想当然也而已,并无客观事实根据。
毕竟黑衣少年英华内敛,威锋微露,气质姿貌未必当真不如那白衣人。
当然,若以潇洒不羁、风度翩翩而论人物,则休说眼前这黑衣少年,便全天下间,能及此白衣者,又复有谁人?
而就在那白衣人轻摇薄扇之际,从那酒楼上旋又跃下青、黄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挟住白衣人的去路!
见此情状,陈烨好没来由地紧张了。
但她终归只是无端地代人吃惊而已,因为那白衣人丝毫也不介意被人夹心截住。
只听他朗声笑道:“多时未见,李兄与屠兄两位本事又精进不少。可喜可贺哇!”
话是在行的客套话,可从他口里说出,却全走了样儿。殊无一点恭维形状,反透着十足的轻薄腔板,浓浓的调戏味道。
那青衣人是个秀士打扮的中年,一张煞白的面孔上吊下三绺长须,脸长口方,其眼如豆、鼠目寸光。双手各执着柄剁骨钢刀,白晃晃地,侧看像两把板斧,显得不伦不类。
另一个黄衣人精悍短小、浓眉鲜眼,手上端着个铁链锁紧的狼牙流星锤,乌沉沉地,分量必定不轻。
继那青、黄二人之后,从楼上又纷纷跃下十几条大汉,都团团地围在那白衣人周围。
黑衣少年斜目睨去,轻声笑道:“这人又在惹是生非了。却不知为何也找上了狐教。”
敢情那青、黄二人亦是狐教中的人物。
他这话本是自言自语,轻微之至。不料那白衣人耳力奇灵,竟然听到,冲黑衣少年含笑道:“好说!”
那青、黄二人及一干党羽齐往饭馆内一望,只见是个年少的乳臭小子罢了,因浑不记心里去。
那青衣人开口道:“魏公子,闲人闲话你少搭理,先招待我们要紧。”
那白衣人仍是一句:“好说。”
青衣人道:“魏公子既快人快语,我李贪生也当开门见山。云南姓沐的少年现在何处?”
黑衣少年闻言暗忖:这李贪生便是狐教青狐堂主了。云南姓沐的少年?想来定是点苍派柳上鹤失踪的外甥沐无痕无疑。
我只道沐无痕已自落入狐教之手,却不料原来中途又让人劫了。
“姓沐的少年?”白衣人悠悠扬扇道:“未知李兄所言者,是哪一个姓沐的少年?”
那李贪生愠怒道:“明人不说暗话。魏公子于三日前夜趁敝教一时不备,亲手将人劫走。今日为何明知故问?”
白衣人笑道:“李兄说的是沐无痕小兄弟呀!他从云南来,自回云南去了。那夜我因见他姿貌清俊,颇似我辈中人,就携他同上‘林下松风阁’去喝了几杯清酒。
大家彼此把盏言欢,畅叙一宵之后尽兴而别。李兄这时问起,却未免也太迟啦!”
“你……你救走他只是为了去喝几杯酒?”那黄衣人十分气急败坏地叫道:“然后你就,你就把他给放走啦?”
白衣人淡淡地道:“一见投缘,自然举杯论交。屠兄难道以为我邀那小兄弟吃酒竟是别有企图么?”
那姓屠的黄衣人舌头一结,瞪着白衣人,一时又想不到拿什么话来驳他。
李贪生却阴阴然笑道:“魏公子是否有叵测居心,大家也不必说起,各自都自知于衷。但是你拦路截客,未免欺人太甚。
我等俱只是奉命办事牛马奔走之辈,魏公子定当给一个能交待得过去的说法。”
那白衣人也自浅浅笑道:“魏某行事从来任性随意。颠而倒之者有之,乱七八糟者有之。混闹胡来者,恃强凌弱者更多得无法计量。
魏某人一向要来便来,想走就走,管你哪里神仙,何方来头,一概爱搭不理,我行我素,自行其是。却还不曾让谁几句为交差塞责的空话吓唬住过。”
李贪生脸色一变,道:“魏公子,你看来是存心要跟敝教过不去了!”
白衣人微哂道:“便是你狐教教主荀某某亲自前来,我魏某尚然等闲视之,更莫说就你区区青、黄二堂。我高兴便来,兴尽则走。恕不再多加奉陪!”
话毕,那魏某人突将折扇一收。李、屠二人忙退后一步,凝神戒防。
岂知白衣人竟殊无半分出手之意。双肩微晃处,只见白光飞起,他整个人如同翯翯白鸟,振翮高举,翱翔而去。
直似雪鸿冲霄,云海茫然,倏忽之际,便已不见。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