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缸

作者: 林建明 | 来源:发表于2022-05-25 00:16 被阅读0次
(供杂志备选)

去年五一回家,看到母亲门前靠路边柴堆旁摆着三口旧缸。缸里不知道哪年开始种植的几株荷,随着岁月枯荣碾转。初夏时节,清秀圆润的杆子,碧如珠盘的叶子,让人联想起“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意境来。

其中有口是水缸,我是从它下面一圈至今仍没有被岁月的风雨冲洗干净的泥土痕迹上认出来的。就像我就是农民,骨子里的那种俗气,时光再久也无法抹去一样。

和它们陌生了二十多年,我以为它们在我的世界中消失了。没有想到曾经的“家当”被暴在岁月的风尘里,好在,有几株荷陪伴着它们,还有荷花点缀着它们,不至于孤独到终。

缸是普通的陶制品,周边的镇上却买不到。儿时见过卖缸的,他们来自枞阳那边一个叫“大缸窑”的地方,划着船来的。满满一船大缸小钵,坛坛罐罐。船在江边靠好后几个汉子也就上岸了,修长的扁担挑着两口缸,像挑着两座小山,颠悠在乡间的小道上。他们进村就歇下担子,扯着喉咙叫“缸买伐,卖缸啰”,还不时的用碎陶敲在缸的沿口上,“铛铛”响,一副敲不碎,打不烂的样子。

家里以前有三口这样的大缸,除了一口做水缸外,其它两只唤作米缸。水缸是名副其实的,米缸就是叫叫好听罢了。

大缸在前面墩子的老屋里呆了几十年,比我的年龄还大。我记得最早的应该也是水缸。儿时母亲怕我们被开水烫着,篾壳水瓶都要摆到大桌里边的茶(条)几上,我怎么跳也够不着。口干时一着急就到锅屋里去了,水缸就在门边,再往里走几步就是土灶。锅屋不高,贴着正屋搭的一个披,显得暗淡,潮湿。但我熟悉得很,我知道灶台上面有锅盖,和水缸盖一样用木料做的,我只掀开缸盖,拿起葫芦瓢,“咕嘟咕嘟”半瓢水就下了肚,带上那用毛竹片钉成的门,转身,能听到水撞击胃壁的“咕咚”声。

米缸是放在母亲房间里的。每当肚子饿了的时候,我总是偷偷地溜进去,缸盖拽开一条缝,踮起脚尖,摸摸里面大大小小的布袋,塑料袋,再扭开小铁箱的盖子。我从来不摸缸下面,我知道下面不是玉米就是麦子,缸里没有装过米,米都放在靠墙那半缸盖的铁箱里。

童年时光除了玩以外就是好吃,这是天性。三四月里能在缸里摸到些“六谷泡”(炒玉米),炒蚕豆,秋天偶尔有爆米花外,大多数的时间里都是一脸的失望。但这丝毫阻挡不了我“也许会有什么”的侥幸心理。

现在的孩子不会有那样的经历,那样的心理,也许他们会讥笑我们的童年。让我很不理解的是他们不清楚从哪里来的资本,往往拿着“不吃不喝”来要挟他们的父母。他们不知道父辈的爱其实多大的缸也装不下的。

我读五年级时,个子仍旧不高但也长了些力气。夏天看到差不多大的孩子傍晚去挑水,也就起哄般挑着大水桶跟在他们的队伍里。大人们就笑我们:肯定是想洗冷水澡了,还没水桶高就去挑水。可我确实是去挑水的,父母要去挣工分,家里水缸里真的快见底了。满桶水挑不动挑半桶,跌跌撞撞的,水在桶里蹦蹦跳跳地也似在笑话我,关键是肩上的扁担也不听话地扭来扭去,要滑落下来的样子,我的双手只得使劲地按住它,像是抱着一棵倾倒的大树。还有幸运的事是水缸埋下去三分之一,不然就算挑回家也倒不进去。水缸能装三担水,我就得跑五六趟,最后一趟身上是水淋淋的。

让我没想到的是,老大分家时为了争一口大缸和父母争吵了几天,后来他们搬出了老屋,到村里的老加工厂里住了。到我婚后分家时,分到了三间老屋的一半,搭间锅屋。父母当时承包着村里的养殖场,和弟弟都住场里。其实这些缸,屋里的坛坛罐罐都成了我的“家产”。两年的农村生活,我才明白父辈的不易。因为我的米缸不仅没有米,麦子玉米都没有,勉强收上来的杂粮连小罐也装不满。米缸占据了空间成为多余的摆件。

我终于也没有要这些“摆件”。婚后第三年一把锁锁上大门,逃离了村庄。没几年的功夫,老屋终于在风雨的抽打之下轰然倒塌,里面的桌椅板凳,缸坛钵罐连同屋前屋后的小树场地一起封存在记忆的尘埃里。

再次见到它们已是二十多年后。父亲是二0一七年的初冬去世的,给他做“三七”时,所有属于他的物件都随着“烧屋”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的了,还好,堂屋里的墙上还留有一张像,笑着,一直在笑。安排好了一切,准备返城。在门前的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我看到了这三口缸,缸的外表曾经发亮的釉光已经暗淡,像上了年纪老人的眼,浑身布满了灰尘,有口缸的缸沿还箍了一道粗粗的铁丝。而缸里的荷也已枯萎,叶子像一把收起来的破伞,在寒风中瑟瑟抖动。

母亲说,屋倒塌后你哥在老屋基上造了房子。清理场地的时候,我见水缸还好好的,米缸碎了一口,这一口有道命,用铁丝绑扎了。和你大(父亲)抬了几趟,买的时候花十几块钱呢。舍不得扔,家里又没地方放,就摆在这里,不占地方还能种藕,有时买了鲫鱼回来,多了也在缸里养几天。缸下面有藕,每年过年吃的藕都是在泥里摸出来的,摸不干净,留几节开春它们又会长出嫩苗来。

望着母亲花白的头发,我觉得冥冥之中一个很远的地方依旧有口水缸,我肩上挑着满满的两桶水晃悠晃悠地一直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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