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张爱玲杂感(二)

作者: 狮肩瘦 | 来源:发表于2017-07-07 12:57 被阅读599次

    最早读张爱玲,我是先读了散文,才读了小说。

    十来年前,高中时代,具体因缘已经记不清了。是同班同学徐元君推荐的我看《流言》。当时是不是有立即找到书看,已经不记得,有印象的是上大学就立刻读了。一发不可收地,读了当时浙大图书馆的张爱玲全部的书。后来读到贾平凹,发现他也是先读了张爱玲的散文、后读的小说:

    “先读的散文,一本《流言》,一本《张看》;书名就劈面惊艳。天下的文章谁敢这样起名,又能起出这样的名,恐怕只有个张爱玲。…张的散文短可以不足几百字,长则万言,你难以揣度她的那些怪念头从哪儿来的,连续性的感觉不停地闪,组成了石片在水面的一连串地漂过去,溅一连串的水花。一些很著名的散文家,也是这般贯通了天地,看似胡乱说,其实骨子里尽是道教的写法——散文家到了大家,往往文体不纯而类如杂说——但大多如在晴朗的日子里,窗明几净,一边茗茶一边瞧着外边;总是隔了一层,有学者气或佛道气。张是一个俗女人的心性和口气,嘟嘟嘟地唠叨不已,又风趣,又刻薄,要离开又想听,是会说是非的女狐子。”

    这真是地地道道的贾平凹写的张爱玲。

    这次重读,闲暇之余做了一个历史的线形梳理。发现张爱玲的创作,如果1943年发表《沉香屑•第一炉香》以前的“少作”都不算,那么可以清楚地以“胡兰成”为界限做一个划分。1944年2月,他们相识。没多久应该就确立了在一起的关系。1945年6月,分手。期间经历了短暂的婚姻。我们可以列一个表,来看一看胡兰成对张爱玲创作,尤其是散文创作的影响:

    张爱玲创作年表稿.JPG

    可以清楚地看到,1943年5月至1944年2月的半年里,算上刚刚开始连载的《连环套》,张爱玲写了10篇小说、6篇散文;1944年3月至1945年6月的一年多,是9篇小说,35篇散文,这些计数还不包括从来没收录进任何集子的几个小便签(北京十月文艺版的《流言》中有收录)。

    有两个事情值得注意。

    第一是数量。1944年4月开始,散文的创作数量大大超过了小说,大概是因为恋爱中时间精力有限,给快速大量地创作小说带来了阻碍。但是散文相对来说要比较简单一些、随意一些,所以创作起来也没有那么费力。

    第二是内容。1944年2月以前,除了《公寓生活记趣》是写张爱玲自己生活之外(《烬余录》很可能写于认识胡兰成之后),其余的篇目都是写“中国人”和“中国的文化”,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以中西比照写中国特性——这是五四遗韵。当然这与鲁迅的“批判性”有相似之处,也有不同之处,鲁迅是带有强烈的“劣根性”批判的,张爱玲更多的是呈现和描述,是介绍性的,是说明书性质的。

    1944年3月,张爱玲《谈女人》,其实是讲男女关系。1944年3月以后的散文,则非常明显,绝大多数都是写张爱玲“自己的生活”,这生活包括写作、阅读、美术、音乐、跳舞,还包括睡觉的感想、朋友的往来、出门散步遇到的人和事等等,最重要的是,介绍回忆自己的人生——《童言无忌》和《私语》。

    女人最大的关是男人,男人最大的关是美人。

    如果说张爱玲小说的基调是“苍凉”,那么散文的基调是“清欢”。

    什么叫“清欢”?苏轼词“人间有味是清欢”,是一盘味道极好的野草,是人世苍凉之后和身世惘然之外对当下生活的热情与拥戴,是直承两千多年的中国人精神传统里的安然与恬静。

    张爱玲的散文,并不输给梁实秋,甚至可以比肩周作人。她的散文有个非常显著的特点:真实的陌生。

    首先是真实。她非常诚恳地谈论自己的写作理念、自己的人生观、自己的朋友、家庭、对世界的看法,谈论性和吃。她真正地爱着生活,多次坦承自己是“大城市的小市民”,热爱“实际生活”,喜欢张恨水写的格调不高的小说和故事。“人生的所谓‘生趣’全在那些不相干的事。能够不理会的,我们一概不理会,出生入死,沉浮于最富色彩的经验中,我们还是我们,一尘不染,维持着素日的生活典型。”她非常诚实地承认自己素来“没有什么正义感”,对于不想看见的事情就可以看不见。她坦诚自己会去报刊亭假装普通读者,看看自己的书卖得好不好——小姑娘心态,却很少有作家能这样表达出来。

    这种现在看起来仍然显得有些“小资”的生活趣味,颇有贾宝玉“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的味道,在当时那个全民“救亡图存”的气氛里,应当是非常显眼的。张爱玲永远关注的是大时代下的小生活、小人生。这一点和丰子恺先生有异曲同工之妙。抗战时期,丰子恺画的却是温馨的日常生活、慈悲的《护生画集》,他要的,是以文明化戾气,以大爱化仇恨。“温情的讽刺”,用来形容张爱玲,也非常恰当。

    但是张爱玲和现在的文艺女青年是不一样的。“我喜欢听市声。比我较有诗意的人在枕上听松涛,听海啸,我是非得听见电车响才睡得着觉的。在香港山上,只有冬季里,北风彻夜吹着常青树,还有一点电车的韵味。”她关注卖臭豆腐干的小贩、开电梯的“在后天井烧个小风炉炒菜烙饼吃”,她爱读小报,“只有中国有小报,只有小报有这种特殊的,得人心的机智风趣”。

    她喜欢俗气的、“艳异”的世界。

    其次是陌生。一是写法的陌生,这其实是“最熟悉”的陌生,如贾平凹所说的,这种“道家的”写法,是非常中国传统的,读张爱玲的散文,总让我想读完就想读归有光、读明清小品。张爱玲说对她影响最大的是《红楼梦》和《金瓶梅》,我个人的感觉,这更多的是小说层面的影响,而散文可能还是明清以来的小品文影响大一些。但这种写法,其实现在不多见了,读来是陌生的。还有一种陌生是她的文字造成的强烈的对比,比如在《谈音乐》一开头就说“我不喜欢音乐”,但后文洋洋洒洒写了大量的音乐,不喜欢而懂、且要写出来,这种人少见。

    二是观念的陌生。“从小似乎我就很喜欢钱”,我好像没有在其他任何成名的作家那里看到过这么直白的话。张爱玲对金钱和经济的把握是非常深刻的,《沉香屑第一炉香》、《金锁记》、《倾城之恋》都是写金钱和爱情的关系,写经济对爱情的保障和毁灭;《色戒》更直接,王佳芝之所以错以为易先生“爱她”,导火索就是因为那颗难得的钻石。“听见说顾明道死了,我非常高兴,理由很简单,因为他的小说写得不好。”哪个作家敢这样直言不讳?而她尤嫌不足,还加了一句:“我不能因为顾明道已经死了的缘故原谅他的小说。”得罪一个顾明道或许也没什么,在这篇《诗与胡说》里,她可是开了一个很大的地图炮:

    “中国的新诗,经过胡适,经过刘半农、徐志摩,就连后来的朱湘,走的都像是绝路,用唐朝人的方式来说我们的心事,仿佛好的都已经给人说完了,用自己的话的呢,不知怎么总说得不像话,真是急人的事。”

    胡适、刘半农、徐志摩……她不是说看不上他们写的诗,而是直接说人家走的是“绝路”。这比李清照在《词论》说柳永“词语尘下”,欧阳修和苏轼这些人写的词“皆句读不葺之诗尔”——都是语句不通顺的诗罢了,还要严厉:李清照只是说这些人不会写词,张爱玲说的是这些人没有出路——他们开创的路子,也是绝路。

    自然,和小说一样,张爱玲的散文充满了只有她写得出来的警句、奇句、险句。比如十九岁少作《天才梦》的结尾: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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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呆萌的老张看世界687:真佩服作者👍👍👍👍
      • 想当作家的追梦少年:😊😃😃😃🖕🖕🖕👍👍👍👍
      • 南城一隅遇见你:只看了她的一本《倾城之恋》就喜欢上她。
      • 努力喝咖啡的汪:张爱玲的文字总是带着一丝莫名的忧郁,将理想的美好架构在现实之上,时不时的触碰你内心柔软之处(流言节选:仰脸向着当头的烈日,我觉得我是赤裸裸的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着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人,困于过度的自夸与自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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