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夜,微熏的月光偷偷地藏在了层层树叶后面,树叶遮蔽下有一条阴暗的楼道,那里四下无人,却有着类似水龙头滴水的声音一下一下从最深处的房间传来,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无比清脆和诡异。可是这出租屋中的居民还是如往常一般酣睡着,没人注意到将要发生的事情。倒是一只夜行的猫头鹰在飞过时被这无人知晓的声音吓得一个哆嗦。
次日,妇女泉眉的大嗓门还是如平日一样令人厌恶地在楼道里早早响起,“宝贝!该起床啦!今天要上学哦!”天知道她为什么连在卧室叫自己孩子起床都这么大声,平日里最让人头痛的事就是她在楼道说话的时候了,那糟糕的回声会让这种崩溃持续更久,但在这种状态下,真是一秒都嫌多,可是别人又有什么办法呢?毕竟没人愿意与她在楼道争吵。
楼道对门被准时吵醒的老婆婆语泰,动作缓慢地起了床,洗漱完毕后依旧在泉眉费尽千辛万苦把她儿子斯默捯饬出门的时候,打开门微笑着问候一句:“斯默又要上学啦?”
“是啊!婆婆您早啊!”泉眉微笑着回答道,在楼道回荡着她的声音时,斯默会嫌弃地看她一眼,然后向语泰鞠个躬说:“语奶奶早安,我们走了。”而后扯着泉眉的袖口转身走掉,泉眉只好边走边说:“哎哟这孩子真是,真不好意思啊婆婆,我们先走了。”
语泰这个时候就会目送他们离去,而后关上门嘀咕一句:“就是嗓门大了一点,其它的也没什么。又是美好的一天啦!”
楼道在这个时候便会开始稍有动静,一对情侣闻桑和月揽会一起出门工作,随便抱怨一下耳朵受到的困扰,还会有一个年纪轻轻的人橙升来拜访他同样年轻,也一样穷困潦倒的朋友----画家景愿,或许这样说不对,但是他梦想当一个画家这件事是真的。
这就是楼道的日常了。
但今天橙升来看景愿的时候,往常安静的楼道里却突然爆发出他超越泉眉音量的一声哀号,那绝望的哭喊开始回响在楼道里,令人骨头发寒。
刚出门的闻桑和月揽被吓得浑身一颤,语泰念经时数佛珠的手链一抖,佛珠碎了一地,语泰的脸色如黄昏转夜般一暗,有了不好的预感。连在被窝里的斯奇也从梦中惊醒,往常泉眉的声音都不足以让睡眠中的他介意半分。
总之,他们都心绪不宁,马上赶往发出哀号的地方。
景愿的房门大开着,颜料的味道扑面而来,人们进门时第一眼看到了满面墙的彩虹色,当然,那不只是颜色,而是一幅色彩艳丽的画,只是他们看不懂画家的手笔罢了。而后他们看到了床边地面上一大片的红颜料,虽然颜料已经凝固,但与缤纷的房间搭配起来倒也甚是好看。
接着人们发现颜料是从景愿的手上漫溢下来的!
“哦!我的天!这是血啊!”月揽捂住了嘴巴。周围响起了集体吸气的声音。
在人们眼中景愿那苍白的脸色与他身上的各种颜料色不甚搭配。
在短暂的惊愕后,人们慌忙拨打了120,包扎了景愿的伤口,橙升满面泪水颤抖着对景愿做着心脏复苏。纵使好奇困扰着众人,但没人想在这种时刻八卦地发问。
后来情侣带着疑惑与震惊去上班了,而无业的语泰和斯奇则安慰着橙升,即使他们再也没从景愿身上看出生机,也还是在说着:“他不会有事的。”
但这个定论不久后就被赶来的医生的无奈摇头打破了,画家景愿----他死了。
(二)
橙升在警察确认景愿是自杀后,通知了他的父母来见他最后一面,而后和语泰与斯奇看着医生把景愿的尸体转上救护车(他将被放到太平间),他恍然若失,谢绝了语泰和斯奇的陪伴后,看到了满楼道的阳光,带着哭红的眼自嘲地笑了笑:“对啊,世界不会因为失去一个人而改变什么。”
橙升和景愿都是学美术出来无业的学生,他们总是在早上聚在一起意气风发地描绘着他们对未来美好的愿景,实际上都明白只是为了平静内心的强烈的对未来的不确定罢了。虽然他们只是浸泡在颜料的味道中便会得到满足,但是生活不仅仅只有梦想,还有要自力更生。但是他们都知道,除了画画,他们一无所长。
在回住处---另一所出租屋的路上,橙升想到昨天景愿还是那么的激情澎湃,对他的行为感到十分不解,明明说好的一起好好努力争取有一天可以成名的啊!第二天怎么就死了呢?如果感到绝望的话为什么不说出来让自己好受点呢?虽然每个人活着都不容易,但是死去又会更好吗?他开始了漫长的思索。
其实橙升在心里最明确的一个疑问是:景愿放弃了生命,放弃了梦想,那我呢?
橙升在自问的同时,在另一个经纬度的斯奇也在屋子里想着关于死亡的问题,他在想自己又会怎样死掉,现在有老婆和孩子,孩子长大后就会走掉,只有老婆在身边了,和老婆两个人谁又会先走呢?乡下的父辈没有说过这个问题,当然有人在想,只是没人把它说出来罢了。
意识到生命的宝贵和现有的幸福,斯奇又想了想泉眉平日里的劳作和自己无业的懒散,才发现很久没有下过厨了,他打算今晚杜绝平日里类似的争吵,好好地当一个丈夫。他开始一边打扫房子,一边想晚上要买的菜,期待着母子俩傍晚的归来。
而老太太语泰回到房间后甚是感慨,她站在房子里的一面破旧的全身镜前端详着自己,她看到模糊的镜面上自己七十五岁的容颜,脸的轮廓不知何时变得十分瘦削,有着沉黑的脸色,深陷无神的眼眶、下垂的眼角,还有皮肤萎缩产生的皱纹,看着满头白发的自己,她感到了岁月的残酷与时间的压迫。她感到了无奈与恐慌,不经意地轻声说着:“我也快……”她突然听到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忙捂住自己的嘴巴,虽然知道没有人,还是四周看了看,才安了安心。
想起那断裂的佛链,她艰难地弯下腰把佛珠们收集好,费尽心机地拿着针重新串好,对着房子里供奉的观音拜了拜。 而后环顾着房子内部,像是鼓起了毕生的勇气般。
她这次坚定地开口了:“我不要死在这里。”
当总是被刻意忽略的问题摆在眼前时,每个人都有所感悟。
(三)
在夜幕快要降临时,寂静了大半天的楼道终于开始有了动静。
“爸爸我们回来啦!”斯默跑入楼道开心地喊着,在他后面是背着他书包拎着菜工作了一天的满面倦容但眼中充满希望的泉眉。
听到这个声音使楼道都感到了生的希望。
斯奇打开门,没了平日的厌倦脸色,笑着说:“快进来,爸爸做了饭菜哦!”
“咦?今天是怎么了?”泉眉吃惊于他的转变,进屋放下手中的菜看了看整齐的房子,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吃完饭再说,现在先尝尝我的手艺吧!”斯奇用眼神瞄了瞄斯默,示意泉眉不要再问。
泉眉只好在一种又欣慰又奇怪又不安的感觉中吃完了饭,当斯默去洗澡时才低声问斯奇:“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景愿自杀,死了。”
“哈!?什么时候的事?”泉眉整个人都跳起来,而后颤栗着。
“今天早上你们走后才发现的,应该是昨晚自杀的,医生还没来的时候已经死了。”斯奇低声说道。
“天呐!那个小伙这么想不开吗?”
“嗯,所以死者永逝,我们这些生者就好好相亲相爱地生活吧!”
“好!”泉眉马上问了一个问题,“那你什么时候去找工作?孩子快上中学了,家里开支就要变大了,我一个人就要支撑不起了。”
斯奇没有就这个每天都会提出的问题再因懒惰而推脱以至和泉眉发生争吵,他看着她,轻声说:“明天就去。”
泉眉觉得人生都充满了希望。
在她充满希望时,闻桑和月揽回到了楼道,他们住在景愿的隔壁,虽然有些害怕但还是进了房子。
一进去后月揽就对闻桑说:“我好害怕啊,感觉有一股寒气,我们要搬吗?”
闻桑认真地想了想,说:“房东太太说明天会来看看的,那个时候再说吧!”
月揽点点头,隔了一会儿说:“第一次看到住在身边的人突然死了,感觉好奇怪啊。”
两人一同坐下,闻桑抱着她说:“是啊,我们总是觉得死亡是很遥远的事情,没人会想到它会发生在我们身边,可是,世事终究是难料的。可是只要我们还活着,就有希望,不是吗?”
当深夜降临时,如果有人在看的话,就会发现这一晚的月光特别亮,它难得地透过了树叶间的缝隙,那只猫头鹰又来了,它歪着头听了听,再没有那滴血的声音,就开心地继续去觅食了。
(四)
第二天一早房东太太萨禾----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就来了,看上去她体型瘦小,面相温善,却有着一股强大的气场。
“大家起床了吗?”她在楼道用一只手叉着腰喊道,另一只手挽着包,缓缓地走向了景愿的房子前站着。斯奇示意泉眉带着孩子先走,他们就向萨禾打了招呼,萨禾慈爱地看了看斯默,用手挥了挥再见。
待其余的人齐了,打完了招呼后,萨禾就深吸了一口气,她带着疑惑、好奇以及害怕的神色问道:“里面……恐怖吗?”
人们一时语塞,谁会愿意回想呢?
见没人回答,语泰缓缓地说道:“在我看来,是一个颜料的世界。”
人们仿佛惊醒了一般,附和着:“其实很漂亮的,五彩缤纷的样子。”虽然这个比喻很生动准确,但是又是有那么点不合时宜,但是房东太太毫不在乎,她惊叹道:“噢!是真的吗?”然后就迫不及待地拿出钥匙开了门,她进屋环顾了一圈。感叹道:“真有艺术气息啊,可惜了。”而后她找了找,不解地问:“你们打扫过了吗?怎么没有……血什么的。”
语泰指了指那摊红颜料,“在那里。”
萨禾看了看地上的血,感到非常满意,她真想感谢景愿没有弄脏其余的一切,这间房子也无需其余的打扫,叫个清洁阿姨,美名其曰打扫一下地上的红颜料就好,还可以继续出租。萨禾得到想法后开心地微微笑了一下,然后她就打算让人们回到住所了。
可是认真看了看人们的脸色,她突然发现自己忽略了些什么。她平静了一下喜悦的心情,小心翼翼地问:“你们想说些什么吗?”
语泰、闻桑和月揽想了想搬走前要做的事情,还需要一些时间找到新住所才能走 ,就平静地说:“没有。”而斯奇则大方地说道:“我们不会搬走。”毕竟斯默的学校和泉眉的工作都在这附近,也难怪他会这么讲。
萨禾的眼睛探索地眯了眯,然后笑道:“那我走啦!”她看到了他们眼中让她不悦的决定,所以她已经在心里打算制作下一条出租广告了。
第二天,楼道也早早地有了生气,在阳光下,景愿的父母景苑和繁丝安排好他的遗体后,从医院赶来收拾他的遗物。一进门,他们一眼就认出了那摊血,眼泪无声地从脸上滑下,可怜的他们连恸哭都无力了。橙升在旁安慰着他们,邻居们也来表示遗憾,这样的一天人们还在保持一种哀婉之情。
可是他们的这种感情很快就被新的生活选择冲淡了。
(五)
一个月后,当景苑和繁丝还在不断地想为什么孩子会做傻事而沉痛不已的时候,在楼道两旁居住的人们已经全然投入他们新的生活中了。
橙升已经决定要放弃美术了,经过深思熟虑,他觉得去做一个低层员工也好过目前的漂泊不定的潦倒,楼道里再没见他的身影。;
语泰老太太也已经准备好用自己大半辈子的积蓄去疗养院度过她的余生了,毕竟她可不想在这个楼道中被医生抬出去;
闻桑和月揽已经找到了新的能让他们满意的房子,两人正满心欢喜地准备享受新的居住环境;
泉眉和斯奇也为斯默的升初中而决定搬家了,其他的家长去争学区房是如此的前赴后继,他们也不想落后于人。
房东太太萨禾已经张贴了一个月的征租广告,新的房客会在他们走后马上便可入住了,至于景愿的房子还没人住进去,房东太太可不愿意这一层的人透露什么风声。至于其它楼层的人,自己的生活都没整理好,哪有空管这个闲事呢!
每个人的生活都在如齿轮般旋转承接着各种厄运和幸福。在白天,太阳还是灿烂得刺眼,楼道依旧时而静寂时而热闹,而在夜晚,楼道像被遗弃了般颓废着,只是间或会有打鼾的声音来个奇异的插曲。此外,月光和树叶们发现那只猫头鹰再也没有路过了,倒霉的它吃了一只吃了老鼠药的老鼠,又为房东太太争取多了一份安心,如果她知道它那晚在的话。
(六)
在一个清晨,人们不约而同地同时搬离了那个楼层,那天的楼道可不是一般的热闹。
“斯奇你搬小心点!收拾好的每样东西都不要落下!”泉眉拿着如山般的行李,边拖着斯默边扯着让人觉得刺耳的声音,可是在这个既繁忙又充满新希望的时刻,除了斯奇每个人都忽略了她的声音。
前头的斯奇把行李扛在肩上汗如雨下,他接了个搬家的活干,搬东西现在已熟练了不少,他在楼道尽头大声回答道:“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于此同时,闻桑和月揽则人手一个大行李箱,行李箱拖过了这个楼道,轮子被拖动的声音轰隆隆地响了个透,他们却置若罔闻,只是彼此相视笑得开心不已。
过了一会儿,有疗养院的人来接语泰老太太,他们发现她的东西相比之下少得可怜,依她颤动着皱纹所说的话,都是身外物了,只要人还活着,就很好了。她回头看着渐渐铺满阳光的空无一人楼道,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眷恋之情,她拿着佛珠把它轻轻放在了景愿门前,“菩萨保佑你,在那边要好好生活下去。”而后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人走茶凉,楼道暂时失去了一切生机,在之后很少有人会想起那个年轻的画家小伙子了,即使他的离去是他们人生中的一个不小的转折点。人们只是会想起在楼道里各种柴米油盐的经过,那个满是颜料的房子再也没人记起了。
如果楼道有眼睛的话,它看到了这些归来和离去的人事,又会怎样感慨这些造化呢?不过它也不会因为想这个而持续太久的唏嘘,因为人生是如此的无常,楼道也在期待着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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