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远在珍宝岛的战事,国内的运动风声又紧了起来。刚刚被从牛棚里“解放”出来的李瑞晶,又被勒令去接受“集中管教”。这一回倒是有事先告知,而不是让人猝不及防地就被关了起来。
苏醒被彻底“解放”了,而且给他安排了繁重而艰巨的工作。他不得不经常出差在外,在家里的时间少之又少。
苏家又是剩下蔡阿姨带着三个孩子过日子。比起那些脖子上挂着钥匙,每天必须自己照顾自己的孩子们,苏家的三个孩子算是幸运的。起码他们有人帮做饭、洗衣服,不用自己操心日常生活中的琐碎事情。
可惜,好景不长。
因为遥远边境的局部小战役,全国各地掀起了“备战备荒”、“深挖洞、广积粮”的热潮。大批的工厂、研究单位、学校乱哄哄地被强制搬迁到边远地区。C大也和C市其它几所院校一起,被强令搬迁到X省的革命圣地G山。
所有的教职员工都必须随同搬迁,而且要把户口都迁移过去。因为决定仓促,牵涉的人数太多,G山原有的设施根本容纳不了几所院校的所有人员,只好把所有家属和少量的工作人员留在了C市。
当造反派通知各家各户把要迁移人员的户口办好迁移证,上交到“革命委员会”的时候,苏醒远在外地出差,李瑞晶关在牛棚里。通知是极其强硬的措辞,不容分说、要求限时上交户口迁移证的命令。
蔡阿姨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坚决不去派出所帮李瑞晶办理户口迁移证。苏隽腿脚不便,苏睿年龄幼小,这件事就落在了苏蕙的头上。
如果蔡阿姨知道自己决定的后果,也许不会把这件事推给苏蕙去办。只是,这世上从来没有后悔药。
苏蕙独自一人乘坐公交车从郊区来到位于市中心的户籍派出所,几经询问,找到了办理户籍业务的办公室。她擦了擦额头上的细密汗珠,长舒了一口气,不自觉地挺了挺瘦削的身躯,举手敲响了面前有些油漆斑驳的木门。
“谁呀?”“进来。”木门后面传来了杂乱的声音。苏蕙还没来得及伸手推门,房门自动打开了。
一个穿着肥大警察制服的人站在门口,笑呵呵地侧面对着门外的苏蕙,面朝房间里面的人说:“这年头还有人会先敲门,我要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他的话噎在了嗓子里,转化成一串粗放的笑声:“呵呵,呵呵,原来是个小女孩子。”
他转脸对着苏蕙大声说:“小女孩,你敲门干什么?这里不是玩的地方。”说着,他竟然准备随手关上房门。
“警察叔叔,”苏蕙不等他关上门,急忙大声喊道:“我不是来玩的。我来办理户口迁移证。”说着,她扬起了手里一直紧紧抱着的小书包,继续申明:“我把户口本带来了。”
屋里的人听见苏蕙的声音,有人开口说:“你让小姑娘进来,问问到底怎么回事儿?”他们心里想着,这世道混乱不堪,啥事儿都会发生。先看看这小姑娘到底想干什么吧。
苏蕙迈开脚步,大步走进了敞开着的房门。她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办公室,心里想着:“原来这就是警察工作的地方。”其实,她根本不知道,这个办公室只是户籍警对外办理业务的地方。
几张木制的简易办公桌,每个桌子旁边都坐着一个穿警服的人。他们的办公桌和苏蕙以前在爸爸妈妈的办公室里看见过的差不多,都有一块当时极流行的玻璃板,下面压着各种字条、票据和照片。每张桌子上都一些文件资料,钢笔水瓶子等。
“喂,小姑娘,你说你来这里干什么的?”苏蕙打量着办公室的同时,那几个警察也很快地审视了一下她。他们觉得这个女孩子没啥特别之处,就不耐烦让她看来看去了。
“啊?哦,”苏蕙的脸蛋微微发红,收回自己的目光,竭力做出一副办大事的样子,口齿清楚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警察们没想到这个小姑娘倒是口齿伶俐,说话条理清晰,叙述很完整。他们正好闲着没事儿干,就颇有兴致的和苏蕙聊了一会儿。
“小姑娘,你说你妈妈是C大的老师?”那个让苏蕙进门的警察好像是个小领导,他率先开始询问起来。
“叔叔,我的名字叫苏蕙。”苏蕙先是一本正经地介绍了自己的姓名。然后拿出家里的户口本,放在办公桌上说:“我妈妈是C大外语系的老师。”
“苏蕙,是吧?”开门的那个警察粗声大气地说:“你说C大的老师都要迁移到G山去了?”
苏蕙摇摇头,面带困惑地说:“我不知道呢。我只是知道他们、革委会的人拿着这个—”她从小书包里拿出一张盖着大红印章的介绍信,递给警察,继续说:“让我们帮我妈妈办理户口迁移证。”
那个警察接过介绍信看了看,随口问道:“你妈妈怎么不自己来呢?”言外之意是,怎么让你一个小孩子来办这么大件事情?
苏蕙一下子紧张起来,小脸涨得通红。她双手使劲儿拧在一起,嗫嚅着说:“我妈妈她来不了,她,她在—”她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母亲如今的处境,实在不想说妈妈被关起来了。
旁边一个女警察看着苏蕙紧张的样子,有点儿于心不忍。她捅了一下自己的同事,接过话题问道:“你爸爸呢?他怎么不来呀?”
苏蕙的神情瞬间恢复了正常。她很顺溜地立刻回答说:“我爸爸出差了,要好多天才能回来,赶不及了。”
那个小领导翻看着苏蕙提交的户口本,发现了一个问题。他指着其中一页,问站在办公桌前的苏蕙说:“你们家户口上还有一个大人在册哦,”他把户口本拿给其他人看,同时抬头看着苏蕙问:“这个蔡细妹,她是谁?”
苏蕙松了一口气,轻松地说:“你说的是蔡阿姨啊,她是我们家的阿姨。”
“保姆吗?”那个女警察敏锐地问道:“这个蔡细妹是你家里的保姆?”
“嗯,她是我们家的阿姨。”苏蕙肯定地点点头。
“她为什么不来帮你妈妈办理户口迁移证?”那个女警察有点儿威严地问道。
苏蕙不明所以。她有些懵懂地说:“蔡阿姨没说她为什么不来,只是告诉我,让我来帮我妈妈办事。”她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可以帮妈妈做事情了,与有荣焉。
警察们交换了一些意味深长的眼神,又在一起小声嘀咕了几句,然后就让苏蕙等一下,很快就会给她办好迁移证。
苏蕙乖巧地点点头,站在门口的桌子旁边,继续好奇地看着这间有些简陋的“警察办公室”。她发现这间房子后面还有一个小门,那个女警察拿着她们家的户口本,进了小门,不见了。
苏蕙感觉站立的时间有点儿长,两条腿有点儿酸胀。她小心翼翼地悄悄调整着身体的重心,慢慢倒腾着两条腿,以减缓不舒适的感觉。
“喂,苏蕙,”那个女警察从那扇小门里走出来,一边扬声叫着苏蕙的名字,一边把手里的纸张给那个小领导翻看。
“啊?”苏蕙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赶紧站直了身体,抬头脆生生地答应着:“我在这里。”
那个女警察拿着几张纸向苏蕙走来。
苏蕙忽然觉得房间里的警察看着自己的眼光都有点奇怪。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没有发现任何不妥的地方。她很强烈地感觉到,房间里的气氛和刚才不一样了,却不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个女警察在苏蕙面前的桌子旁边坐下,把手里的纸张摊开,随口问道:“苏蕙,你上几年级了?”
苏蕙有些骄傲地挺了挺瘦削的身躯,大声回答说:“阿姨,我已经上小学六年级了。”
“哦,六年级了。”那个女警察漫不经心地对苏蕙说:“那这些字都认识吧?”
苏蕙很想告诉对方,自己从一年级开始就看长篇小说了,认识的字可多了。可是,想起爸爸经常说的:“做人要谦虚。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她忍住了到嘴边的话,只是认真地点点头回答:“认识。”
那个女警察用手里的钢笔指着两张格式一摸一样、盖着大红印章的纸说:“你看清楚喽,这是户口迁移证。”
“怎么是两张啊?”苏蕙有点儿疑惑,给妈妈一个人办迁移证,怎么会有两张呢?
那个女警察眼光奇异地看了一眼懵懵懂懂的苏蕙,意味深长地说:“你仔细看看,这是你妈妈李瑞晶和你们家保姆蔡细妹的户口迁移证—”
“蔡阿姨?”苏蕙闻言大惊,忍不住大声叫起来:“蔡阿姨没有要办迁移证啊!她要迁移到哪里去啊?她没有告诉我呀!”
房间里的警察全都看着惊讶大叫的苏蕙,集体注目的眼光让苏蕙惊觉自己的失态。她瑟缩了一下,嗫嚅地解释:“我、我不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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