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常以汉朝喻代本朝,白居易的《长恨歌》起篇就是一句“汉皇重色思倾国”,令人方将目光落在诗篇上,便甫被盛世的气象扑了满脸。尽管长恨歌并非歌功颂德之作,所记的帝妃之爱更使旁观者不胜唏嘘叹惋,它却依然带了一份独属于大唐的气质。
独属唐的气质,自然是才子辈出、多元文化并起,文人们在统治者的包容下尽情抒写各自心中之言,如此一种相对自由的文化氛围。盛世当得华章配,强大的汉朝比之唐朝,始终少了些姿彩。
纵观唐代的文学图卷,有人年少成名春风得意,也有人困于时运一生抑抑,有人甘做一闲云野鹤游荡江湖,也有人高居庙堂求展济世之念……而无论如何,他们都在诗文中尽彰自己的个性,更有韩退之“不平则鸣”的文学主张,获得不少文人的推崇践行。
可就在这样百花齐放的时代里,有一个人是极特殊的。他系名门之后,相貌资仪均为一流,而且才华横溢,获后代的苏东坡“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之赞誉。按理说,天才都是倨傲的,可他为人却敦厚温柔,写的诗也入了一种“无我”的化境,写山便是山,写水便是水,丝毫见不到他个人的影子。
他以心为目,随逝水长流,纵览山海,也伴清风扶摇而上,感受天地奥妙。他将自己与自然融为一体,像极了明月的化身,也似一盏被误倾入凡尘的瑶池圣水。
而细细究来,他却遍尝了世间百种滋味。他是诗佛王维。
曾经与友人笑言:杜甫太苦,李白也是个失意人,既然没有二人的胸襟和格局,就不要选择他们的生命历程。如果能穿越到唐朝,不要当杜甫,也不要当李白,一定要当王维。
太原王氏是唐代的“五姓七族”高门之一,素来有很好的诗书教养,王维便是这一支的长子。其母崔氏也是名门之后,知书达理,虔心事佛。王维被父母寄予了很高的期望,不但亲自教他读书,还找名师培养他的画技乐理。入仕为官自然是家族传人的必走之路,而在寻求功名之外,双亲更希望他能修养出不凡的品格心性。
王维字摩诘,维摩诘是一位有很高佛学造诣的居士,以洁净无垢著称。
王维没有辜负这个沾满性灵的名字,年方九岁的他已经能写诗作文了。
六年后,他开始外出游学。辗转数年之后,受岐王之助,在玉真公主的寿宴上以一曲《郁轮袍》惊艳四座,因此为公主赏识,在二十一岁荣登状元位。
王维的青年时代,无疑是对“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最好的诠释。常言道月盈则亏,盛极必衰。但上天对他的偏爱远不止于此,即使在旁人看来已经盛到了极点,发生在王维身上的好事也丝毫没有“满”的意思。
状元及第不久之后,他就娶了与自己性情契合的崔氏女,成就一桩好姻缘。再往后,他虽然被政治斗争波及遭受贬官,但很快得到大赦天下的诏令。又认识了好友孟浩然、裴迪,也得到良臣裴耀卿、宰相张九龄的赏识。
所以综说王维的一生,大抵可以这么讲:少年得志,状元及第。有佳妻在侧,更有良友交游。每逢凶必化险,又官至尚书右丞,还建辋川别业以寄闲趣。这样平顺富足又充满诗情画意的一生,很难不让人心生向往。
然而思量起来,却总觉得不太对——王维可是与杜甫同一期的人。
杜甫两个字几乎已经成为一种历史符号,每每提及,便令人不由想到安史之乱,想到乱世之中万民流冗的场景。即使撇开百姓来谈,以杜甫个人来关照整个官场,也不难得知人品端直的官员们饱受着怎样的煎熬。
彼时官位微末的杜甫被叛军抓起来,不惜冒险穿越两军对峙之地去投靠肃宗。在看管较松懈的情况下杜甫尚且花了两年时间才成功,遑论那些在朝中身居要职,被严加看守的高官?
他们不愿仕伪朝,也不甘心死去,时时刻刻都在盼望唐政府胜利。而王维就是其中一员。
安史之乱爆发时,王维的官阶已算不得低,属于被重点监管的对象,而且他的诗名早就誉满京华,安禄山素来又欣赏他的音乐才能,想借助王维的名声让更多的人归服,自然不会放松对他的看管。所以王维始终找不到逃走的机会。
王维虽自幼便深受母亲的熏陶,精通佛理,但他毕竟行的的是儒家的入世之道,自然分得清黑白是非,也明白什么是忠君爱国,更清楚何谓一臣不侍二主。他相信唐政府一定会赢,只要活下去便一定能看到那日……可有什么办法能让自己性命无虞,又不侍奉安禄山?
据《新唐书》记载,王维不愿意为安禄山做事,索性吃药弄哑了自己的嗓子。
千人百态,万种性情各有各的好。性烈如火之人倘受折辱,势必会以死捍卫自己的尊严,留下慷慨壮烈的挽歌。敦厚如月之人则鲜少会走那样决绝的道路,即使委曲求全,也无时无刻没有怀揣着对未来的希望。
或许可以说后者欠了一股快意恩仇的血性,但两类人的品格绝无高下之分。服药自残就是温柔敦厚的王维做出的最有力的反抗。
也有说法是,王维在重重的监视下无法轻易弄到那些药物,便刻意不吃饭,等饭菜都馊了,发出腥臭再吃下,使自己落下痢疾。
但无论怎样,王维的嗓子的确被他出于“不配合”的动机弄坏了。然而安禄山并没有放过他,而是将王维接去洛阳囚禁起来,要医官将他治好。
而后安禄山在凝碧宫宴请王维等一干不仕伪朝的人,想劝服他们。乐工们心中哀戚,感念到玄宗的好,不免哭声四起。其中一个叫雷海清的人更堪称忠烈,朝玄宗离去的西而行过跪礼之后,转头就对安禄山破口大骂,被当场割舌、凌迟处死。
王维原本就被众人的哭声牵动了这些日子以来深埋于心的悲痛,见得雷海清英勇赴死,哀痛更甚,又觉怒气烧心。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暗自垂泪,拟出一首《凝碧诗》: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花落空宫裏,凝碧池头奏管弦。
此刻看见在秋风中零落的槐花,他当真怀念起百官同朝拜见天子的场景。即使在过去的年月里,他在官场上并不是如鱼得水,始终没有足够的政治嗅觉去规避风险,导致自己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沉浮不定。
当年他任太乐丞之时,岐王想看伶人舞黄狮,但王维觉得黄色是天子的专用色,不可轻用。而共事者认为岐王为玄宗之弟,为他舞一回黄狮不过是微末小事。后来玄宗知道此事,果然给予相关人等处罚,王维也被贬为济州司仓参军。
再后来,恩师张九龄与奸相李林甫因为给牛仙客授官之事发生争执,张九龄受逐,朝中众人皆慑于李林甫的权力,不敢为张九龄说一句话。只有王维毫不遮掩对恩师的思念和惋惜,公然写诗给张九龄。
此举无疑将自己推上风口浪尖,很可能会成为有心人弹劾他的由头。王维本来也有了接受一切后果的准备,只是没有想到玄宗非但没有降罪于他,反而调他任监察御史。
帝王之心实在深不可测。可即使过去受到过挫折,有过失意,也不过是个人的荣辱,他在低沉过后总能很快寻找到疏泄口,将负面的情绪尽数排解,或是转化为使自己更加稳重深厚的经验。
然而此刻面临的境况牵涉到一国的兴衰,王维的心与这个面临乱离的朝代牢牢捆在一起,坠入了浸满遗民血泪的低空,再也无法轻松起来。
安禄山强迫王维接受伪官。王维的好友裴迪在得知王维做了伪朝的官后难以置信:以王维的风骨,怎会做出如此不忠不义之事?他历尽周折,终于与王维见上了一面。
大概两人上一次见面的时候,还在别业吟诗赏画。一转眼,所有的一切就变了。一个风尘仆仆,瘦得形销骨立,另一个则形容憔悴,只有低眉抚琴间还能窥见当年那个风仪美绝的少年人的影子。
世路艰难,裴迪这一趟走得很累。但他的眼神却异常坚定,好似藏了一团烈火,一直盯着王维,无声地索要自己想要的答案。王维在好友的注视下,心头涌起万般滋味涌,一时间竟然失了语。两人相视了半晌,他才轻而又轻地念出自己做的那首《凝碧诗》。裴迪瞬间便明白他的心意。
但向好友自证清白容易,对君王自证就很难。
唐军终于还是收复了长安,而后朝廷对所有出仕伪朝的官员都进行了处罚,王维也下了狱。肃宗原本想将伪官全部处死,但在众人的劝说下还是决定采用等级制处罚,以具体行迹分五种方式论处:处死,赐自尽,杖责一百,流放,贬官。
王维彼时所处的境地自然很危险,但好在他的亲弟王缙平叛有功,愿意削官为兄赎罪,加上裴迪手中的《凝碧诗》恰可证明王维的心一直向着唐廷,再有朝中与王维有交情的官员为他求情,在种种因素的推动下,王维最终只被降了一级。
然而遭遇了这一系列的变故,王维的归隐之愿愈发强烈了。
观其诗文可知,他心态的转变并非因觉世道险恶,功名利禄是黄粱一梦,而是因为始终对自己当初没能以死殉国这件事耿耿于怀。尽管杜甫都有“一病缘明主,三年独此心”之言来说明王维并无过错,甚至对他大加安抚,但王维还是过不去那个坎,多次在与友人的书信中忏悔。
后来他官职尚书右丞,弟弟王缙却还在蜀州不能还朝。王维经过思量,认为王缙更适合在朝廷做官,于是上表辞官,让弟弟回到京师。
而他自己则褪去朝衫,乘轻舟短楫遨游于天地,归隐山林。
安史之乱是王维一生中遭遇的最大的变故,而这重大变故的走向还是通往好的一端。
所有的惊涛骇浪终会归于平静,以平整的姿态,时时被掠过湖面的和风推上海岸,和顺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杜甫是迎涛而上,奋力抗争的斗士,以血为墨勾勒出赤胆忠心,光照天地。王维则是被风波卷入高空的清浪,倔强地守护本心,正应了他名字的含义:清净无垢。
只待一切平息后回到自己应处的位置。纵容眉染风霜,也是一派清雅。
再以王维应对此事的态度反观他再往前的生命历程,发现他并不是命运的宠儿——只说人生的三大悲:少年丧父、中年丧妻、晚年丧子,王维就几乎占完了这三大悲。
父亲并未陪伴他度过少年时光,而是在某一日坠马而亡。彼时身为家中长子的王维也还年幼,但必须接过部分压在母亲身上的责任,照顾弟妹。待到他状元及第,得娶娇妻,相守不过数年,爱妻就因难产,与腹中孩儿一并辞世。王维之后再未娶妻,孤居一室三十年。
人到中年,慈母也猝然与他永别,生性至孝的王维数度昏厥,被锥心的哀痛榨得病骨支离。
这样一看,即使他一生大多数时间里都过着富足的生活,所承受的生命之痛也万非常人可体。可他在后人的印象里,为何总是个轻松富足的公子哥?
或许是因为他的出身、受过的教导、生来的禀赋,使他习惯以和顺的态度来面对生活,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悲而不戚,成了一个对世间有情,却又能超脱凡情的高士。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还有那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确是一种出尘的、自然的生活态度,对人有着一种本源的吸引力。每读到那首诗,便觉得自己是千年前那个在林间与王摩诘谈笑的老叟。
与对面那人闲聊不过数句,就不由被他淡泊宁静的气质感染:原来纵无钱物千百,生活也可以安稳而富足。
王摩诘诚然是在闹市里为众人提供清净居处的高士,亦或者,他就是净土本身,清芬无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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