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爱情

壹／

2014年，电视剧《父母爱情》在央视热播，剧中梅婷和郭涛饰演的男女主角携手从桃李年华到古稀之年，五十年来，两人的孩子大了，皱纹多了，眼神差了，唯一没有变的是在自己面前唠唠叨叨的还是那个人。

剧中无论是两人因为生活习惯不同而闹的小矛盾，还是孩子们之间的“明争暗斗”，甚至是在庭院晾衣绳上随风起舞的大花被单，似乎都能折射出万千小家庭的缩影。

当然，也包括我家。

贰／

我爸，年庚53，爱好，打小牌，特长，输小钱，讨厌做家务，认为那生来就是女主人该做的事儿，愿望是我们这些孩子能早日成家立业，以便他能早日安心地和小区的大爷们打小牌，偶尔赢赢小钱。

身材微胖，但每天还是跟老小孩一样在家翻箱倒柜找吃的。奶奶担心他的身体又阻挠不了，每每只能拉着我说，你爸小时候从来不贪吃，一块糖我放桌上几天他都不会动一下，怎么年纪到了这岁数跟小孩子一样管不住自己的嘴。

后来，我爸悄悄告诉我，以前家里能吃饱肚子中就不错了，更别奢望有零食吃，偶尔得来的稀罕吃食给弟弟妹妹们打牙祭都不够，他作为家里的老大，哪能觊觎？听他这么说之后，我没再忍心和他抢零食。

我妈，芳龄五十有一，传统但全能，

即使在冰箱只剩几片菜叶子的情况下也有办法做出三菜一汤的日常菜。

文化水平不高但思想开放。最大的心愿是我爸有一天能不那么大男子主义，主动帮她分担点家务，哪怕是到阳台收收自己的衣服也好。最大的禁忌是我爸去打牌。

听奶奶说，他们年轻的时候，有一天，我爸在去买菜的路上被邻居叫去砌长城，当时我妈刚生下我哥还在坐月子，她二话没说直接冲到邻居家把两颗大骰子扔到了家门口的田里，我爸乖乖地跟在她屁股后面回了家，剩下那三个人在干瞪眼儿，

后来我问她，干嘛不直接点把整个桌子给扔了，她一脸得意地说：“我才不那么傻呢，那时候麻将是新鲜东西，咱砸锅卖铁都赔不起。”——由此可见我妈是一个易爆但头脑清醒的女子。

爸爸和妈妈是经人介绍后认识的，关系一步步地发展，最终幸运地维持到了谈婚论嫁的那一步。说到这，妈妈总会一脸嫌弃地说：“你爸当时特别傻，见面的时候头都掉到肚脐眼儿了，跟地上有钱似的，正眼都不敢瞧我。每次去我家的时候，就知道傻乎乎地挑着俩水桶去井里挑水把厨房里的水缸灌满。”

说完还不忘摇着头一脸无奈状。对于这件事，奶奶后来又跟我爆料说，就是因为爸爸总是说话少，干活多，才让外公觉得他心眼儿实，从而答应了这门婚事。

叁／

每个年代，爱情都有不同的载体，从诗经中木桃琼瑶的往来，到宋代的人约黄昏，再到现在的教堂婚纱。要么诗情画意，要么淳朴直白，但当时的愣头青爸爸就用自己的一身力气去呈现了自己对妈妈的真与诚。

电视剧中，梅婷爱喝咖啡，爱看书，事事讲究，郭涛爱啃大葱，习惯说粗话，睡前不洗脚，饭前便后不洗手。但那又如何呢？两人还不是在轻松畅快的大旋律中度过了一生。

走走停停了这么些年，好像终于明白了一个不太让人愉悦的事实，在感情中，即使是一见钟情，二见倾心，再见定终生的两个人，也有红着脸扯着嗓子让对方滚的时候。

世间好物都不坚固，就像彩云易散，琉璃易碎。初见太美，而在接下来的相处中，即使是偶尔的小摩擦，积攒下来的都会是失望，而学不会的是宽容。或许一开始就该发现彼此的差异，不合拍是理所当然，心意相通便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男女主角一生都在试图改造对方，而又抗拒对方的改造。就这样反而在耳濡目染的共同生活里，逐渐变成了对方的样子。优雅的梅婷脱下了资本家小姐的外衣，说话也开始大嗓门，偶尔冒出粗俗的字眼，开始和一些之前看不起的传统妇女家长里短。

而五大三粗的郭涛，渐渐有上了绅士的礼貌，睡觉穿睡衣，西装笔挺地用正步跳华尔兹。也许所有幸福婚姻的最后，彼此身上都会有了对方的影子。

肆／

我妈这么多年，也一直在不抛弃不放弃地改造我爸，但效果好像不甚明显。他之前不太讲个人卫生，现在每天下了班臭袜子还是习惯放在客厅小角落里；之前脾气暴躁，现在因为自己大意丢了重要的物品，还是恨不得找天下人问罪；

之前总是毫无底线地帮助他那些所谓的朋友，现在每每我妈提起那些借了钱就人间蒸发的人他就开始打哈哈……总之这么些年，他除了变老了，除了对我们这些孩子更加温和，似乎还是活得跟90年代一样，粗放而仗义。

妈妈一旦被爸爸惹得不开心了，就会一脸嫁错儿郎的懊悔模样跟我抱怨爸爸的诸多缺点，有一天终于激活了我体内的女权意识，义愤填膺地说：“我爸绝对是我以后给你找女婿的反面教材。”

她听后立马表示赞同说，女孩子一定要找一个对你知冷知热善解风情的人。不一会儿又改口说道：“你一看就没有公主命，我也不指望你能傍个大款把你捧在手心里，能找个跟你爸一样实实在在照顾家庭的人就好。

然后就开始细数我爸的优点，比如以前家里穷，欠了很多外债，快过年的时候他一家一家地去求债主不要上门讨债，并保证来年一定还清债务，只为了让家里的妻儿好好地过个年，比如在外工作的时候，胃大出血住了大半个月的院，他一点消息都没跟妈妈透露，还按时往家里寄钱。

很多年后，妈妈无意中看到他的体检报告才得知……听到最后，我都怀疑我妈到底是来倒苦水寻安慰的，还是来秀恩爱的。

伍／

妈妈很注意爸爸的身体，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你还养不活自己，你爸一定要健健康康地，跟大黄牛一样天天出去给我挣钱养你这头小牛崽，他要是有什么意外，我可养不起你，书你就不用读了，就去山里当放牛娃吧。

爸爸自己心态却出奇地好，认为人生苦短，承担家庭重担之外，就该吃吃喝喝，做一个六根不净六识混沌的粗人。常年抽烟，难戒小酒，加上辛苦劳作，终于在一个桃红柳黄的早春季节进了医院。

诊断结果为肾结石积水，需要做手术。其实是个很小的手术，接到医院打来的手术时间通知的时候，我妈正在厨房炒一盘小白菜，接完电话，我很明显地看到了她拿锅铲的手在不停地抖动。吃饭时，我吃第一口就尝出了那盘白菜没有放盐，而她直到吃完饭收拾碗筷，还没发觉。

一个半小时后，爸爸从手术室推出来，我跟哥哥上去帮忙，妈妈一个人站在远处望着，不敢靠近。她的心情我大概能理解，就是受不了一直在她面前不可一世的大男人，刚刚在那个冰冷的小房子里被人用刀划破了皮肤，此刻就面色灰白毫无意识地躺在床上。

或许她还会想更多，想到如果有什么意外，那自己的生活该是怎么地凄凉……直到爸爸被安顿到了自己的病房里，妈妈才敢走近，走到他身边，轻轻握着他正在输液的右手，一直没有放开。

手术后，爸爸得保持平躺的姿势，而且不能进食。躺了几个小时，麻醉散去后，他开始在床上吭吭唧唧，妈妈俯身贴在他身边听他说话。他说，难受，想翻个身，肚子也饿，想吃饭。妈妈听后，立马直起身子板着脸说：“难受你也得躺着，饿也没东西给你吃，让你平时注意身体你不听，现在知道医院不是个好地方了吧。”

那口气就像训斥一个调皮捣蛋而自食恶果的熊孩子。说完她自己眼里泛起了泪光，过了会儿，她又俯下身去柔声跟爸爸说：“医生吩咐了不能随便动，你好好躺着，我去给你捏捏腿活动活动经脉。你现在还不能吃东西，正好减减肥，要听话。”

这种心疼又自责的母性口吻，随着我们这些孩子慢慢长大，独立，在记忆里的形态都已经快趋向于无形了。

大概女人对男人的爱，都是带有母性的。

陆／

到了晚上，我问妈妈今晚留谁在医院陪爸爸的时候，用了“守夜”这个词。在我家乡中，“守夜”是指亲人去世后，家人守候在灵堂，和“守灵”是一个意思。

我刚把这个词说出口，我妈就情绪激动地朝我吼了起来，大意是读了那么多书，连词语都用不准确。我当时觉得很委屈，回家的路上，妈妈看出来了我情绪低落，她跟我说：“我这个人啊，什么都不怕，就是怕你爸有什么意外，心里太把他当回事儿，所以啊，他一定要健健康康长命百岁地，至少，他要走在我的后头……”

那一刻，我所理解的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深爱是，要为他摒除所有有形的无形的伤害，即使是一个不吉利的字眼。

爸爸在医院的那段时间，妈妈特别爱跟我讲他们之前的事儿，他们闹过的矛盾，经历过的苦楚，或者汲取到的甘甜，她讲这些的时候，总是深情中带点戏谑，让人不自觉地露出温柔的笑意，

就像是看一场温情的老电影，画面富有年代感，而演员也恰好是自己喜欢的那位。

钱钟书先生曾评价妻子杨绛说，在遇到她以前，我从未想过结婚的事，和她在一起这么多年，从未后悔过娶她做妻子，也从未想过娶别的女人。为一个人安定并相守一生，这大概就是理想婚姻的典范吧。

他们把生活过成了诗，我们每个人能朗朗上口，也能从中品出其中的琴瑟和弦之音。大概我的父母，只是把日子谱成了不着调的乡间小曲，但终归有那么一两个音符，能让人体会到爱和被爱。

或许等爸爸身体恢复，他又会成为家里的“山大王”，妈妈还是会每天在他耳边于事无补地碎碎念。希望时间可以过得慢一点，慢到妈妈能把爸爸改造成功，让他成为一个爱干净的好脾气老头儿，慢到他们脸上的皱纹和头上的白发不再以我可以看到的速度增多。

同时，又希望时间可以快一点，快到我可以早点工作挣大钱，趁我妈还可以臭美的年纪，给她买漂亮的高跟鞋和裙子，趁我爸还有出去看看的好奇心，带他去看看他一直念叨的像《动物世界》里的那种热带雨林。

在这期间，他们要做的就是保持身体健康，给我更多的时间去成长，去回到曾经所给予我的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