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及槐,总免不了想起母亲。
记忆中的母亲与润物无声的四月不同,她爱说话,一说起来便像屋院后面那一串一串盛开的槐花一般没个了了的时候,但有时候母亲也是沉寂的,比如那年的那个四月,比如我调皮捣蛋的时候,母亲若是不说话,便是极为生气了,这般模样,我自然也是畏惧的,当天我便会在家里乖乖的呆上半天,把这风头暂且闭上一闭,时不时瞅瞅母亲的脸色,待到势头渐好,我便又恢复调皮的模样,或是跟伙伴比赛把邻居家刚插的秧苗拔了;或是把别家的麦梗撅了吹哨;或是将竹林里刚刚发出来的竹笋切了扮家家,每到傍晚回家,总是免不了一顿打或是几声骂的,可就是这样的母亲,给了我整个童年的阳光。
十六年前的那个四月,跟现在一样静谧,只是屋院后面的那几棵槐树花比往年开得繁茂一些。
家里攒了些钱,又向亲戚家借了些,将旧房翻了个新,翻新房愣是将我家的老本都翻了去,还负了债,接下来的日子便过得紧巴,一个月也吃不了一顿肉,有时候好几天连一点油星子也见不着,这一年的母亲,话少了很多,许是苦日子将母亲的话都给熬没了吧,而我还是跟同龄孩子一样聒噪,每天放学总爱缠着母亲问东问西,像有永远也解答不完的疑问。
“妈妈,你说天空是什么颜色呀?”我仰着头问正在摆弄儿菜的母亲。
“妈妈的天空是黑色的。”母亲摸了摸我的头,叹了口气。
“可是老师说天空是蓝色的呀!”我满心疑惑,可母亲再也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垂下头,又深叹了一口气,加快了摆弄儿菜的速度。
年幼的我,对母亲的黑色天空是一无所知的,我只知道,我起床的时候母亲的位置永远是凉的,我睡觉的时候,母亲的灯光永远是亮着的,母亲出门前看到的天空永远是还没有泛起鱼肚白的。
这有一日天空有些泛灰,怕是要下雨了罢,母亲脸色更是深沉得厉害,话也比往些天更少了,紧皱的眉头也没有一刻是松开的。爷爷叹了口气,揉了揉我凌乱的头发,说:“你母亲呀愁的是下雨天又要误了地里的活计,我们家这些年,可苦了你的母亲哩!”我似懂非懂的垂了眸子,最后也没想出来个所以然来。
今日的雨终究还是下来了,见了母亲的愁容,我却感觉这雨像极了母亲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得我的心生疼。我搬了小凳子坐在门口,盼着雨能够快点停,这样母亲也能够高兴些,然而雨并没有停,反而倒是下的更欢了。正望得出了神,听得谁唤了我一声。
“小玲子,好大的雨哩,二婶来你们家躲躲。”二婶是个纤瘦的女人,感觉上怕是连风都能吹走,做起活来却是一把好手。
“妈,二婶来啦!”我朝里屋叫唤,我一个小孩子,自然是不知道怎么招呼二婶子的。
“小玲子,改天去二婶家玩吧,二婶家有好多糖哩。”二婶逗我。
“好呀!二婶,我可不可以去你们家吃肉呀,小玲子都好久没有吃过肉了。”确实,我们家已经好久没有吃过肉了,怕是再过些天,我都要忘了肉是什么味道了。
“小玲子,回里屋去。”母亲声音不大,却很沉重,分明这是母亲生气了,我不明所以,心里觉得好生委屈,眼泪也不争气的掉下来,而母亲没理我,自己招呼二婶去了。
我回了里屋,自个趴在窗台上哭,我不明白,母亲为何要凶我,而真正明白的时候,已经是好多年之后了,母亲要强,自己再苦,从不对外说一个字,这是怕别人会瞧不起我们家哩!趴在窗台上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雨不知是什么时候停的,当然也不知二婶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我是嗅着槐花焖腊肉的香味醒来的,眼睛一睁,连鞋都来不及穿,便跳进灶屋(厨房)去,深怕去晚了肉就飞了,因为在梦里,不知道到嘴边的肉飞走过好多次了,每次醒来说给母亲听,母亲只是垂着头沉默不说话,时不时的叹口气。
“小玲子,今晚吃槐花焖肉哩,开心不?”爷爷见了我,习惯性的摸了摸我的头,嘴角擎了点笑容,而我现在想起来,才觉得有些深邃。
“好哩好哩!”我高兴的双脚直跳,先前的不快早就已经忘得干干净净,目不转睛盯着正在冒气儿的锅盖,仿佛我已经看到了里面金灿灿的腊肉和白花花的槐花了。
那天晚上,是我记忆中吃得最香的一顿饭了。
“妈,你做的槐花焖肉为啥这样好吃咧?”我问妈妈。
“因为槐花里面有妈妈藏的秘密呀。”母亲边说边笑,怎的我竟觉得她眼里含了晶莹剔透的液体呢?
那时我当母亲所说的秘密是放了什么稀罕调料,过了好些年我才知道,母亲在槐花里面藏的是对我的愧疚和爱呀!听爷爷讲,槐花是母亲冒着雨去摘的,因为她害怕雨下完过后,花便要谢了,腊肉,是向二婶家借的,因为咱们家,已经没有钱再去买肉了。
翻修房子的这一年,我们家过的尤其苦,第二年母亲便随父亲一起去了外地打工,负债还清后,日子便也过得清闲些了,时不时爷爷还会做槐花焖肉给我吃,爷爷手艺很好,只是我觉得怎么也及不上母亲那份藏了秘密的槐花焖肉,好几次做梦,还嗅见了槐花夹杂着腊肉的香气呢!
在后来的日子里,母亲也总是在我们的吃食里藏着同样的秘密,或是一片酱牛肉,一只盐焗虾,又或是一条清蒸鱼……
这就是我的母亲,一个总爱在吃食里藏同样秘密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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