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

我叫桐，我居住在一个白色的城堡里，这里有洁白的墙面、无瑕的床褥、还有尊贵的我。我曾在混沌的世界里熬过二十多个春秋，听人生杂乱，看熙熙攘攘，如今这一切终归于平静，我所有的经历也都还算值得。

我是这座城堡的贵客，城堡的主人每天都会安排身着蓝衣的姑娘陪伴我左右，让专业的营养师为我制定均衡的三餐，雇佣特定的人员在我休息时把我制造的杂物清扫一空。关于衣食住行，我不必花费丝毫心思。我感恩目前所享有的一切，但听说上帝为你开了一扇门，就会关上一扇窗。隐隐之中，似乎我正在失去一些东西，但到底是什么，我还说不清楚。

我忘记了自己是怎样得到了进去城堡的殊荣，但我知道我就是被选中的人。从十七岁时我就知道。

十七岁之前的事情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十七岁，是我人生的分界线。十七岁某个细雨绵绵的下午开始，我就获得了一种超能力：能够感知别人内心的声音。这种能力是谁赋予我的，我始终不太清楚，但我相信，之所以选中我，一定是有必然的原因。

起初，我只能隐约感觉到自己室友内心的声音，零零星星的。有时他们在内心羡慕我：“上天真不公平，桐家境又好，长得又好看”；有时他们在内心诋毁我：“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家里有点钱吗？”；有时他们又在内心原谅我：“桐就是不太合群，其他也还行，没什么坏心思”。当然，我不必告诉他们我可以听到他们内心的议论，也不敢告诉他们这些。我时常躲开他们，因为不管他们想的是好是坏，我都无法跟他们争辩。我并不想让他们知道属于我的特殊能力。毕竟，在不平等的能力面前，人心是经不起考验的，而人性中的丑恶，在比较面前也更容易暴露。

于是，我时常一个人坐在学校的操场上，有时柔风，有时烈日，有时细雨……我不在乎这些变化的天气，因为比起世人变化多端的情绪，天气的变化已经算得上相当稳定了。而比起听他们内心或赞同或指责的声音后，面对一群虚伪的嘴脸，我一个人的安静显得尤为美妙。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特殊能力也在不断成长。起初，躲开他们就能获得清净，后来哪怕他们不在身边，哪怕有距离，我还是可以感知到他们内心的碎碎念。最初只是能听到室友内心的小嘀咕，后来发展为同学，发展为路人，甚至不认识的陌生人也在内心对我指手画脚……这超能力似乎超出了我的驾驭，它不停的向我输送着各种人对我的评论，甚至有些人会在内心给我相应的指示，告诉我该去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由最初好奇和惊喜，慢慢走向了烦躁、无助却又无可奈何。

古人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所以，我想这大概是种考验。也许正是经历了这难熬的聒噪，所以我获得了进入白色城堡的资格，有权在这安静美好的环境中养尊处优。

但安逸滋生懒惰，在白色城堡中呆了一段时间之后，我似乎丧失了自己的特殊能力，我不再能听到周围人的想法。他们不再议论我，不再指责我，也不再给我相应指示。城堡是安静的，但这安静也让我有种无所适从的伤感。似乎，我不再是这个世界的中心。

一个周一的上午，一群身着白衣的天使走进我的房间，其中一个长相柔美的，对另一个身型健硕的说：病史五年，首次就诊，家人供史多为情绪问题，入院后引出很多精神病性症状……

他们还在说着什么，但我已经听不清了。我仿佛看到十七岁的自己。 天空飘着细密的雨，我踩着刚买的滑板车跟朋友穿过马路，一辆深红色的货车径直的驶过来，我下意识的加快滑板的速度，抬头间，撞上了红白相间的路灯……那是一个阴冷的傍晚，雨滴在昏黄的路灯下连城细密的网，我感觉后脑勺浸在温热的液体里，说不清是雨水或是血渍。

十八岁那年，我顺利进入大学。那场意外之后，我变得格外谨慎，但谨慎总比意外的代价小很多。后来我开始听到室友内心对我的议论声，最初我窃喜着能够看透人心，后来他们嘈杂的声音让我无法自处。我躲开他们，一个人呆在操场的角落里。起初躲开是有效的，后来却愈演愈烈，我无时无刻不听到各种声音，说我好的，说我坏的，让我打自己的，让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我开始不敢出门，躲在房间里拉紧窗帘，似乎这样，就不会被这个世界惊扰。

我恍然明白，所谓的白色城堡，是精神科病房，而蓝衣姑娘是护士姐姐，身着白衣的天使是对我诊治的医生，他们给我的诊断叫做“精神分裂症”。在我对自己的世界无能无力的时候，家人带我来了这里，而能来这里并非我的殊荣，却算得上是我命运的悲哀……

我的床位医生曾问过我一个问题：“如果时间可以倒转，那天傍晚你还会去玩滑板车吗？”。我问：“如果我不去，就可以不发病吗？”。她满脸悲悯：“那次意外也许是诱发因素，但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我不再说话，床位医生也不再说话。

“17床病人，吃药了。”护士甜美的声音略过耳膜，我知道一切还没结束，我知道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也许这条路和普通人所走的路完全不同，但，这就是命运安排给我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