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祸

那天的行程本在计划之外，却在去火车站的公交车上目睹了一起车祸。

枯瘦的老人趴伏在地，从头部延伸出大摊血迹，缓缓向外涌动，仿若与不知在何地的救护车赛着速度，又仿若是柏油锅中迟迟不肯成形的猩红煎蛋。

不远处是翻倒的小摩托，顶着接近其身形的大包蔬菜，另一包压扁在车下——再次发动怕是要偏坠的。部分蔬菜挤开袋子好奇地伸出绿色的小脑袋，当然也有可能是被推选出来一探究竟的。

旁边是抱头委顿在地的颓丧年轻人，许是在愁恼如何筹集即将掏出的急诊费以及后续大量赔偿金；许是忧心如何应对正在赶来的愤怒家属；抑或在脑海中上演着牢底坐穿的凄风苦雨；抑或仅是无法接受现实，正在放空，不得而知。

再外围是面容模糊的围观人群，自发形成半径三米的扇形铁幕，精准得仿佛拿尺子量过，展现出任何需要排队的时刻都不曾发扬的谨严秩序。

秩序井然

这分寸拿捏得刚好，既能第一时间掌握事件动态，又能对外撇清干系找准立场，还慷慨的给好奇的路人留足了空间。何等高屋建瓴的办公室智慧。

这条平日里非早晚高峰即门可罗雀的办公楼前的街上居然能在非安全演习时段涌满了平日里坐办公室深居简出的人，是有能力一瞬间让人模糊了事情重点的。

司机师傅仿若也被这罕见现象影响失了专业水准，错开事故现场的路无比缓慢而悠长。若非阳光扑在肌肤上是灼热耀眼而非冰冷昏暗，怕是会疑心自己实际是陷在了某段猩红的梦里。

阳光焦灼，天地为炉，万物为铜，我们都在柏油煎锅上。睁眼久了都会有眩晕感。

可那摊血还百折不挠的向前涌动着，不肯凝固在地上，不知那干枯的身体中血液存量能否为继。目测已经超过安全献血量。

恍惚是一场古老的燔祭，面目模糊的人正在观礼；又恍惚是坐在原始部落探险的观光车上从旁闪过的大型雕塑群，外围摆了一圈没心肝的木雕泥塑，中央枯瘦的身体流着血浆，动静相得益彰。

血还在流，只是慢了些。

没人上前撑伞。这样的天气，不可能没有伞，一定有人带了，但都只是静观其变。

救护车还没来，有一辆救护车正在赶来么?路中间的身躯已经失去意识了吧?

对了，我包里有一把伞的，前面不远就是站点。

可火车就要开了。

下去可能要做笔录，可能需要录像，附近有道路监控吗?人心的斤两你有估摸得清吗?绝望的肇事者会不会把主动凑上前的人当作救命稻草反咬一口?路人又会帮忙做证吗?受害者家属又是什么样的人?年纪这么大的老人为什么在这么热的天独自在路上走?有老年证是可以免费坐公交的。那他家应该就在附近了。事发这么久了家属还没到场，关系不是很融洽吧?有平心持正的可能吗？又或者说会有嫌赔偿金多一份的吗?救护车还是没来。

火车要开了。

撑伞能帮多大的忙?可那是条人命啊。

公交车师傅似乎突然恢复了专业水准，一脚油门赶上了落下的进度，雕塑群愈发远了。前方救护车姗姗来迟，呼啸着与公交车擦身而过。公交车载着满车新生成的雕塑渐渐远去。

车转了个弯，火车站前喧哗依旧，让人疑心方才的一切只是某个噩梦的闪回。可人心却早已在阿努比斯的天平上过了斤两。我的外表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车上的人也是。但我知道，我们早已被方才的巫术现场辐射成了雕塑群的一部分，没心肝的木雕泥塑。

血还在流。

（如有雷同，纯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