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和工程师(短篇小说)

作者: 1f545d11cdc1 | 来源:发表于2018-04-10 09:58 被阅读17次

    工人和工程师(短篇小说)

    作者:渝儿石

    序:这是一篇描写国企干部和工人关系的短篇小说。作品以一项技术革新事件为线索,反映了当今国企干群之间尖锐的利益矛盾,深刻揭示了改革后的国企性质,已经成为权贵官僚把持的剥夺国家和人民财富的工具;曾经企业的主人翁工人阶级沦落为被任意剥夺的弱势群体;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不过是资本主义的一张面纱。

    (上)

    关实际走进厂房直接来到炉后车间。他是工程师,技术科科长。除渣一班的工人们正在装渣车,七手八脚忙做一团,料他是来找他们,一个个没好气地发泄:

    狗日的腐败份子,十几天了今天才露脸;未必为厂里搞技术革新还兴开后门不是?龟儿子混账东西,一天到晚只晓得吃喝嫖赌……

    炉后车间永远是男人的领地,钢包、钢槽、钢模、钢锭,炉膛的火、屋顶的车,庞大的空间,满目火辣辣的钢铁世界,翻卷铁灰,热浪滚滚,烤炼人的身体也铸造人的意志,同时也养育成下里巴人粗鲁旷达的性格。如果有人敢于在这个环境里呆一辈子,不管咋个说也将就算个合格的工人阶级。而除渣班的十来个哥们兄弟,大半已经在这里呆了二三十年了。他们的工作就是在这烟尘弥漫的常年高温下,清除炉前炉后冶炼期间和出钢完毕产生的渣滓,三座熔炉每天大约要排除四五十吨残渣余孽,火红的残渣余孽不给人们丝毫同情,永远散发火热的激情把全部热能拿给他们消化,一天干下来,回到家就只晓得倒床上拉长身子松松筋骨了。

    关实际走下廊台,小心翼翼绕过几个钢包和一大堆钢锭模,来到一班热情地向大家打招呼:“哥们好哇!”

    “腐败份子好噢!这段时间跑到哪里腐败去了?我们的《革新方案报告》拿给你等于肉包子打狗了是不是?”说话的是老班长,姓孙,额际间有块乒乓球大的伤痕,看似涂的一张癞疤子狗屁膏药,那是前年从炉台飞天而降砸下来一坨拳头大的钢渣,叫他小子昏睡了九天以后留下的永恒纪念。要不是有安全帽保护,阎王爷已经收他的小命了。其实除渣班的工人远不止他一个人享受这种礼遇,干得年长的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一些不大不小烫伤砸伤的疤痕,而且你随便看上去,他们每一个人不单都有一张古铜色粗放的脸,就连浑身上下都充满烟熏火燎的沧桑。

    以前工人们都叫关实际“关同志、关工、关科长”之类,但是后来慢慢地变了,因为厂里分配不公,干部和群众利益矛盾冲突越来越深,关系恶化,工人们不管张三李四王五麻子,把管理层当官的统 统看成搞腐败的人,惹毛了还要骂人;看似和关实际整得很哥们的除渣班的工人们越来越瞧他不顺眼,特别是其中一些老家伙,随随便便叫他腐败份子。他虽然还没有被骂过,可就这个“腐败份子”不痛不痒不轻不重的嘲弄,叫他听来也非常别扭,时不时产生一种咽下苍蝇的厌恶,因为他心里清楚,他不算腐败,厂里真搞腐败的主要是高层那几爷子。

    跟着,一个叫猴脸的家伙丢下手里的活,瞅着关实际鄙夷地撅嘴巴,鼻子眉头直打皱。众人都掉过脑袋,一张张灰头土脸没好气地赏给他一个接一个滑稽而嘲讽的哈哈,他心头陡然掠起一抹悲凉。不过,他没有理会他们不礼貌的嘲弄,因为这样有可能招来更难堪的后果。他窘迫地笑着说:“孙师傅,孙班长,咋个会肉包子打狗了啊?我正是来向你们通报好消息哩。厂长定了,今天下午开会审核你们的方案,你们班派两个人参加。只要会上通过了,马上公司报批。批下来后我们就实施。成功了,啊啊,成功了的话,厂里一定会奖赏你们一大笔钞票哟!”

    关实际的热心肠果然见成效,猴脸搭上话头:“谁不晓得要奖励钞票,不为这个鬼大爷才给你们

    这些腐败份子卖命;明白说此一时彼一时,那些年我们厂是国家的企业,我们忘命地工作,确确实实是想为国家为社会主义作贡献,现在这个厂已经不是国家的了,是厂长的了,我们现在只为钞票工作,其它的我们啥也不晓得。”

    “关工,照你说来,我们又可以有钞票泡几回小姐了吧?”说话的是小胖娃,鼻头额头全是灰土,像个小丑,脸上笑得开花开朵。他是退伍军人,参加工作不到十年,算是这个群体最年轻的嫩头青,不够资格叫关某人“腐败份子”,只能叫“关工”。

    好个关工!关实际听着心头突地涌起一股暖流:“嗯嗯,钞票大大地,莫说泡几回小姐,泡几十回都够了噢。”

    钞票和小姐永远是男人们的话题,大家七嘴八舌闹闹哄哄一片嚷嚷。几十年来,他们用辛勤的汗水撑起国家这座工业大厦,收入却一直在底层徘徊,共和国走过六十年,他们的月收入算起杂七杂八全部的辅助工资奖金和津贴才两千元左右。过去那些年工人们和高层管理干部的差距不过一两倍,现在八倍十倍二三十倍不止。大公司从三百万吨钢的产能增长到一千万吨,那是其它几个分厂经过技术改造扩张的结果,他们厂没有长进,也不需要长进,专门搞几个特殊品种,过去生产五十万吨,现在还是五十万吨,减员增效让他们只晓得减员以后屁眼都抓紧了,吃饭屙尿都要小跑步,每时每刻都丢不下手中的活,大大地增加了工作量,却不知道增效增到哪里去了。厂里不再实行〈鞍钢宪法〉,“三结合”的技术革新早在十几年前就没有推行了。但是这回为了挣几个外水,他们脑瓜子一时发热,在孙班长起头引领下自个儿整起了技术革新。初步算了算,大约每年可为厂里节约七八十万开支。

    “奖励的具体数字我现在说不清楚,反正估计不会少。既然是你们一班搞的,我想主要的奖金还是应该给你们一班才对。”

    猴脸说:“那还用说呀?方案是我们搞的,设计也是我们搞的,当然应该多分点。”

    小胖娃说:“关工,我觉得我们的方案很好,设计也很科学,你一定要在会上给我们多多美言哈。”

    实话实说,关实际认为他们的方案完全可行。他清楚个中的份量,几十年了,能把工人们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仅是一个方面,单从创造效益说,对这个六七百号职工的厂子,每年能节约七八十万也不是一个小数。

    记得那天天空湛蓝,没有一点云层,厂里正出钢,钢花飞溅如漫天的礼花,孙班长和猴脸送来一份《技术革新方案报告》。关实际很激动,热情地给他俩倒水,称赞他们的主人翁精神和工作积极性。二位额头直汗水密密麻麻像下雨,只顾喝水,一个劲咕咕嘟嘟喝罢拍着屁股就走,说是车间工作忙得不可开交他们坐不住,到时整成功了他姓关的也有搞头曰曰。

    这点搞头算什么?现在而今眼目下,关实际的收入比这些下力工人高十来倍,上层的头儿们更不得了,高过十倍二十倍三十倍的也大有人在。他不过是作为技术科长,专事负责技术项目实施,可以分一杯羹罢,真要说到他能富起来的话哪在于搭你几个小工伙的顺风车揩点儿猫咪油,他的机会多得很哩。

    《报告》十几大页,他看着时,背脊骨一股冷气冲到脑顶尖,原来这帮“文盲”和他正在谋划的技改项目《浮动渣车技术改造方案》,从形式方法设计构思到费用预算效益预测全都撞车了,甚至绘制的图纸都是他脑子里酝酿的模样,只如嘴边的肉无形中被谁抢去了似的,心里好生沮丧好生失落。他不想要的仅仅是小头,谁搞的方案谁得大头是厂里的规定,大头哪个鬼大爷才不想要啊!

    后来他汇报给厂长,厂长看罢《报告》,“啪啪”地拍着脑门,好久好久才放屁一样挤出一句话:“嘿嘿,下力棒槌也有这等水平,可行可行,很不错嘛!好,你就负责了,和他们一起搞,撞都撞车了还有啥子办法,还是算他们的功劳,给他们奖励就是,厂里不会亏待他们。”事情其实最先是厂长向关实际说起的,说厂里决定进一步深化改革减员增效,要求他们科最近多动脑子,搞点技术革新,通过技术进步提高效率降低人力成本。厂长屁眼黑起锅烟墨,巴不得把现在的六七百人再砍掉一半,反正公司下的定额工资,裁人越多落下来人头越少,大家油水越厚实。他坐阵厂子十来年,全厂从一千二百人裁到现在六七百人,高层的头儿们和关某的收入就是在减员增效中一个劲发豆芽菜似的长起来的。

    关实际说:“嗯,只要不亏他们就行了。”事情到这一步,讲点良心的话,好意思亏人家么?

    之后不久就决定了今天下午开会的事。

    (中)

    厂部的小会议室很高雅,彩灯壁画鲜艳夺目,圆桌皮椅铮亮鉴人,桌上摆着“百事”和“中华”。厂长没来,分管生产设备技术的三个副厂长来了,另有一帮子中层的小头儿,人人西装革履,笑逐颜开。孙班长和猴脸进来时,大家都向他俩投来亲切友好的目光,主持会议的关实际像接待贵客一样迎上来引领他俩坐在自己身旁,非常热情地敬上“中华”香烟。二人没有见识过这等高规格的会议,也没有想到小工伙参加的会议如此的高规格,所以就没有收拾自己的形象,灰头土脸,浑身又肮脏又邋遢,明显与屋里的一切事物和所有人物都格格不如。发言的时候便非常知趣,巴不得一句话就做拜拜,哪里想给你几爷子正常出牌。

    全厂上下的干部群众有很多不认识孙班长,但是没有谁不认识猴脸,他是工人中有名的铁嘴,愤世嫉俗,滔滔不绝,听他讲话的人通常听着听着就要激动得骂人,说到气头上他自己也要骂,很多干部都虚他几分让他几分,尽量避免和他扯上事搭上腔,但是今天让他反倒不想多说什么,抹一把额头的汗,赌气似的道:“我们有啥好说的,只一句话,项目实施成功以后该给我们的奖金一定要给我们。”

    孙班长不一样,语言少一些,说话往往有画龙点睛之妙:“以前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现在是公知领导一切,是你们当官的领导一切。我们的想法《报告》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只等你们有知识的领导定板就是,行就行不行就拉倒。我们工人只晓得下力,车间活路还多,我们走了。”

    下力棒槌性格如扁担一根,直通通来得陡,不喜欢磨蹭更不喜欢弯弯绕。二人说罢抬腿要走。关实际晓得小工伙的脾气,不好阻拦,赶忙抓起两包“中华”和两瓶“百事”分塞到二人手上。工人们大多抽十元的“朝天门”,七十几的“中华”他们做梦也不敢想,关实际猜他俩一定非常高兴。

    高兴是事实,不过出得门来猴脸反倒嘀咕起来:“龟儿几爷子吆喝,公款消费抽‘中华’,我们都他妈的抽‘朝天门’,还是自己掏腰包。格老子贫富差距越拉越大不就是这样拉起来吗?狗东西!”

    完美的技改方案厂里能通过,公司会审批,并且决定技改按计划完成任务后,拨款三十万作奖金。三十万可不是个小数,厂长不愿敞开说,要求财务科绝对恪守秘密。

    于是,渣车班的工人和检修班的工人以及设备科技术科几爷子和炉后车间的头儿们,在关实际领导下,每天废寝忘食没日没夜地整。从此关实际实实在在认识了这帮哥们,认识了下力棒槌骨子里对工作的热忱和纯洁质朴的品行。原来他们叫他腐败份子是打了引号的,是指桑骂槐,确切指向主要是厂部一级的高管。他相信他们说的真话,和他们突然就产生了前所未有的亲近感。有一次休息,他们邀他划拳打花脸,猴脸把他划输了,悄悄沾上黑机油从他的额头呼啦一把敷到鼻梁梗,本来说敷灰灰儿,这家伙却蛮干,将他敷得油渍渍比花猫还花,工人们望着他笑得嘻嘻哈哈前仰后合,他哭笑得是,这玩意可不好洗,非用汽油不行。但是他一点也不讨厌他们,反倒滋生许多感慨,觉得自己突然地融入他们的情感,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亦变得善良真实起来,很有点荣幸。

    刚好十天完成任务。试车那天,已经下班的一班的工人们谁也不肯离去,都守着要看个究竟。孙班长说只要有一点毛病,大家回去就睡不好觉。结果一切都顺利。

    以后又经过一个月的小改小革,全厂的出渣系统都实现了机械化。奖金发下来,炉后车间分了三万,一班分得五千,全班十个人,刚好每人五百。检修班分了五千,他们也是十个人每人也可分五百。除渣班其它班的“体制内”参战人员每人发了两百元;“体制外”的临时劳务工每人只分得五十元。据说五个人的设备科和五个人的技术科各分了一万。

    下力棒槌不是猪脑,因为小胖娃的舅舅在公司技改处资金审核科任科长,这事儿便露出马脚来了,让小胖娃打探得三十万的奖金底数。大伙儿一默计,原来厂里拿出来打发大家这几个卵子钱不到三分之一,那二十多万到哪里去了?你几爷子硬是资产阶级剥削份子腐败透顶了哇!?

    厂里在管理、生产、设备、技术、节能、降耗、质保、安全、外包工程等等很多方面都有奖励政策,拿出来和下力棒槌分享,撒胡椒面似的少得可怜,往往是,工人们不沾上不晓得不骂人,沾上了晓得了反倒要骂人:他妈的个巴子,和夜总会小姐打一炮都不够!那当然,夜总会价格高嘛,和发廊妹打一炮还是够的。

    过去的事不管有多么不公平,你几爷子整成百万富翁千万富翁都该你翘,但是这回不一样,这回是咱们除渣一班全体哥们的功劳,方案实施中不过是小修小改了一点点儿,那也是技术科应尽之责,与其他人基本上没啥关系,大头的钱到哪去了?凭啥子要这般狠心地克扣咱小工伙?

    “狗日的社会主义的蛀虫;新生的资产阶级剥削份子;人民公敌蒋介石……”骂完了,他们还不服气,下班后找到厂长要求他解释清楚。这类找领导麻烦的事,落在毛泽东时代再正常不过,而今眼目下厂里实行的厂长负责制,工人们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明目张胆地找厂长理论,实在是托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福,享受毛泽东时代遗留下来的〈鞍钢宪法〉民主管理的政治遗产啊!

    厂长皮笑肉不笑地叫大家坐下来,一一敬上“中华”,首先来了通大道理,说是厂里的改革还要深入下去,现在的目标是大家一起奔小康,共同富裕。接着理论联系实际,一会周一会吴,一会郑一会王,一会机关基层,一会上面下面,数来数去数出一扑拉子理当揩油的个人和单位部门,到后头他把自己数进去,说摸到良心他只得了五百元,还打电话叫财务科长把册子拿过来工人们看。工人们看过《册表》,一厂之长和六个副手个个都这数目。如此比较几个下力棒槌该咋说?底层小工伙岂知厂长大人为了公平践行“共同富裕”列数那一扑拉子尤物一个个都有资格分享一杯羹?一个个都哑巴了。尽管心里不服气嘴上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仿佛自己倒做错了什么事,蔫不溜秋就走了。

    厂长很客气,满脸堆笑,拍肩膀拉手手,一直送他们走出办公大楼,一个劲向他们挥手做拜拜。这帮老家伙大多从毛泽东时代过来,资革老脾气犟性情火,弄不好就骂人,不像年轻人怕事,不敢乱说乱动,厂长无心招惹他们,能哐哐哄哄将他们打发走就阿弥陀佛了。

    事实上厂长全是乱弹琴,其他的不必说,单他自己那个数后面他就减去了两个零——这种黑幕,财务科两个关键角色自然会一直捂到死的。

    本是主要角儿的关某,公开的数目是在科里分了两千。但是厂长私下却发了三万给他。得知工人们的奖励金额后,他整整一宿没有清静。以前大凡发票子他都特兴奋,哼着小曲倒上床像猪一样呼呼地就睡死过去,可是今天不一样,一夜里良心倍受煎熬,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这个由他从头到尾组织领导实施的技术革新项目,一班的工人们付出了多少,该得多少,再加十倍也不为过!你娃厂长屁眼真够黑的,这也叫“不会亏待他们”?哄鬼哟!

    姓关的无法阻止更无法改变这种不公道,甚至于他经常成为这种不公道的受益者。他已经走向富裕,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十五年,他把自己的青春年华献给了这个热火朝天的钢厂,一步步走向富裕没有不应当的道理,存款早已接近七位数。但是作为艰苦的一线工人,他时常想起厂里干群之间收入上的显赫差距便会滋生一种负疚感,今天为这事他实在过意不去。他想说不定明天,这些无顾忌的下里巴人又要把“腐败份子”扣在他脑壳上。他应该怎么做?应该做点什么?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现在他不想让它再过去……

    今天孙师傅他们上早班,关实际一早来到炉后车间。和下力棒槌一起摸爬滚打搞技改的日子,大家对他倍增好感,不再叫他腐败份子而正二八经叫他关工了。他非常感谢这种和底层工人零距离打堆的实践;共产党的天下人们到底还明辩是非,对腐败份子嗤之以鼻,他希望这顶帽子再也不要扣在他头上,他是共产党员,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一生什么都可以接受唯独不能接受这个。

    技术革新的成功使渣车班的工人们基本上处于无事可做,至少有一半属多余的。大伙儿难得清闲,一团团围着吹牛皮。一班的哥们全部在更衣室没出来。这种局面早在关某人意料之中。至于厂里头头们如何重新安排他们的工作,实在不关他的事。

    关实际直接钻进一班更衣室。屋里墙壁上一溜儿挂满的毛巾和衣服,正中一张黑不溜秋的大条桌,上面摆放杂七杂八的缸缸盅盅饭盒饭碗,大家正围坐四周,愤愤不平讨伐这次奖金分配问题。

    “哥们好。”关实际满面春风,牙齿也白,眼睛也亮,感觉好像撞着什么艳遇了。

    哥们吃得饭走得路当然好,好得不得了,但是没有任何人像他那般喜形于色,每一张脸都硬梆梆的,只如有人借了谷子还了糠。还是孙班长先开口,“关工,你摸到良心说,我们这回的技术革新奖金分配究竟合理不合理?”亲昵地拉关实际坐到自己旁边,叫小胖娃给他倒开水。

    啊,孙师傅非但没叫“腐败份子”,反倒如此客气,关工好生感动!只要他这位班长不带头叫他腐败份子,其他人绝不会叫,他笑眯眯地扫视着大家,“那还用说么,肯定有些不合理啰。”

    小胖娃给关实际递上开水,“关工,你说得不对,不是‘有些不合理’,而是非常不合理。你们当官的这样搞很不得人心!”接着噼噼啪啪打机关枪似的道出了三十万数目的来历。

    “真有这么多?我咋个不晓得呀!?”关工一直以为这次奖金总数不过十几万,禁不住大为吃惊。

    小胖娃说:“关工,厂里的事咋个会让你都晓得?你不过是个中层的科级,晓得了,那几个高层的腐败份子不就少分票子了吗?”

    “关工”,对面的猴脸发话了,“所以我们以前要叫你腐败份子,原因就在这里,找不到地方出气啊。你很清楚,我们这回搞的技术革新取得了很大成效,一年为厂里节约七八十万是厂里公认的成绩。但是你晓得我们搞这个方案付出了多少?我和孙班长、小胖娃,还有班里好几个哥们,光是搞设计、画图纸就搞了整整五个多月,天天吃不香、睡不好,弄得脑袋经常像要爆炸一样,很多时候就吃方便面,实在累得不行了,趴在桌子上或者倒在沙发上就呼呼地睡过去了。因为我们不比得你,好歹是个‘臭老九’,设计绘图手到擒拿,小菜一碟。我们没有啥文化,最高的水平就是高中,弄来弄去反反复复,好不容易才把这玩意整出来。现在成功了,可以找几个外水了,可是厂里却这样克扣我们,你说说,他们还有良心吗?你说句公道话,我们的贡献有多大,该不该是这几个球钱就打发了的?打整叫花子是不是?反正我是把上头当官的看透了,龟儿子完整就是一帮地地道道的吸血鬼,官僚资产阶级,人民公敌蒋介石!其实我们没好说你,你和我们的差距也够大的,你拿两千,多出我们三倍,这也很不合理你明白吗?”

    “唉唉,明白,明白,不明白我今天不会来找你们了。”是啊,姑且不说大家在现场汗流浃背的艰辛付出,更主要还在于他的方案在肚子里憋着,小工伙们的方案变成现实了,他咋会不明白呢?

    “还有”,猴脸继续说,“我们班里工作三十年以上的七个老师傅,包括我在内,大半辈子的年华都献给厂里了,吃的粉尘比吃的盐巴还多,烤脱的皮子可以做件皮大衣,全身上下连带二兄弟都烤成腊肉了,现在每月才两千元上下。而你工作才多少年,十五年是不是?不过就是个臭公知罢,有个大学文凭罢,工资又是多少?反正我们听说你每月都上万的,还有人说不止上万,超过两万了。我们当小工人的无法调查核实,实际上没有发言权。但是我们可以从你们平常的生活窥测到一二。光是眼前明摆着的,厂里大大小小包括你这类科长级的官,哪一个没有私家小车?甚至有的还是三五十万七八十万的名牌车。而且很多人还炒房产,买了三五套七八套房子的人不在少数。我们还听说厂长那家伙不有十五套房产;还听说高层几个副厂长和一些科长,每天吃喝嫖赌,一桌饭局当我们一两个月工资,一包高烟当我们一两条‘朝天门’,今天大饭店,明天夜总会,舞厅进,歌厅出,洗桑拿,泡小姐,完整就是一群腐化堕落份子。我们厂钢产量几十年没有变化,五十万吨还是五十万吨,厂里效益从何而来?不都是广大职工年复一年开发新品,艰苦劳动汗流浃背创造的吗?关工你摸到良心说说,你们那些花天酒地、骄奢淫逸的享受,里里外外的高档消费,车子房子,哪一样哪一门没有剥削我们工人的血汗?我们下力棒槌不懂个啥子,但是我们晓得公平公正是社会主义的按劳分配原则,而这个原则早已经被你们这些当权派打左灯向右转假借改革之名让一部份人先富起来彻底破坏了。真的,我们工人和你们干部的差距太大了。如果说这种差距就是厂长他们几个杂种口口声声宣称的所谓改革,所谓共同富裕,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们永远也想不通!”

    “唉,猴脸哥子,你说得太那个了。厂里的干部,据我所知只是少数的人像你说的那样,大多数干部还是比较好的。其中我也算一个。真的,我从来不干你说那些龌龊事。”平心而论,关工没说谎,他经常把一些饭局和邀请推脱了,每天下班匆匆忙忙驾着“奥迪”朝家里赶。他喜欢炒股,回家就干一件事:打开电脑研究K线看图。猴脸说的那些花天酒地、骄奢淫逸之类的事与他确实不沾边。但是厂里的头头们买了好几套甚至七八套十几套房产的确实大有人在,吃喝嫖赌的事也天天在发生。对这个全国人民都敏感的收入差距问题,他实在无法向工人们解释什么,因为他无法直面残酷的现实,无法解释这个在当下社会普遍存在的现象。几十年来,无论是毛泽东时代还是改革开放时代,中国工人阶级不乏社会脊梁。但是过去鞍钢的孟泰和大庆的王进喜,与现在青岛港的许正超、天津港的孔祥瑞,其榜样力量大不一样。前者以社会的愿景诉求给人们以心灵净化,让人们焕发出无以伦比社会主义主人翁热情;后者以狭隘的所谓公与私共同利益诉求把人们引入世俗的欲海,使人们的眼睛最终盯上个人的名利得失,这就从质地上颠覆了毛泽东时代中国工人阶级无私奉献的人生要义。当一个社会价值取向唯我至上、唯利是图,一切向钱看的时候,社会主义集体意识和公有意识的法码必然失衡,社会主义按劳分配原则必然遭到人为破坏,不公正不公平现象必然大量滋生,就像什么样的土壤生长什么样的植物一样。姓关的如之奈何?

    孙班长说:“猴脸,不说了,党中央年初不是说了全体人民全面奔小康,要共同富裕吗?慢慢来吧。只要党中央真的这样办,过不了几年,我们大家的日子一定好起来。我们要相信党和政府,相信社会主义的前景是美好的。”

    猴脸说:“孙班长,你说个烟杆不走气哟!哄鬼呀?给老子再过几年我们这些老疙瘩都差不多退休了,还富裕个烟杆、美好个铲铲呀?说实话,老子宁肯要七五年参加工作时的二十八块钱,不肯要现在的两千块钱,现在的物价越涨越高,我们的日子越过越恼火呀!关工,你说是不是?”

    “嗯嗯,你说得也是,到时一退休,还富裕个烟杆,美好个铲铲呀。现在日子越过越恼火主要是通货膨胀太严重。如果退休后几个养老金可以稳稳当当颐养天年就不错了。唉,我们不说这些事了,啊?今天呢,我是专门来为你们解决这次技术革新奖金分配不公的事,而且我保证,我的办法会让你们基本满意。不过我有一个要求,这件事你们千万不能说出去。”

    大伙儿好奇,七嘴八舌不停地追问关实际何以做得神秘兮兮的,究竟咋个一回事。

    “这样吧,师傅们,我现在也不好说这事,暂时不说吧。晚上我们到步行街‘食味斋’去烫火锅,我买单,你们只管白吃。到时我再向你们坦白交待,交待得清清楚楚好不好?孙班长,说了就是,全班都来,晚上六点半‘食味斋’,啊?”

    (下)

    看倌认为关某要做啥?请哥们搓顿火锅就搁得平,就心安理得了?不,那也太小家子气了!他要肯定小工伙的付出。席间他从挎包抓出三沓子百元钞,叫孙班长和他一起数,给每个人各发了三千元。就是说,他把厂长大人塞给他的三万块黑钱全部发给这帮下力哥们了。一边发一边说他们科得了四万,很不合理,他拿三万出来奖励各位兄弟。说来说去说到社会“不患贫而患不均”之类的“农民革命”道理,工人们听起来觉得很真诚很坦荡,同时也犯疑:厂里不是说枝术科只发了一万么,咋个整出四万来了?

    这种事就不要多问了吧,关科长不好说呢。不好说就不说了,啊?

    事毕,关实际抱拳打恭向大家辞别,连声接声拜托各位师傅各位哥们兄弟,千万不要将此事说出去了。大伙儿望着他挺拔俊秀的背影,心中升腾无限的感慨。哎,这年头哪个舅子不见钱眼开,厂里还有他这样的傻瓜么?没有,绝对没有!一时间,他们觉得这个“公知”突然地伟岸起来,有点像高洁的青松还是啥的,噢不,雪山上纤尘不染的雪莲吧?

    青松说不上,雪莲更无稽,但是关实际这段时间炒股亏了三十几万倒是事实。

    小工伙肯定不能食言,这事始终没传出去。传出去了不是害人家么?但是关工是个好干部却在广大职工中传开来。关工从人们的脸上看到了善待的笑靥,心情格外舒畅。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下力棒槌的技术革新一举成功同时,也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伟大的“减员增效”。不过细细想来,他们不革新厂里也要革新,早迟注定他们的命运不由自己主宰。年底来了叫年关,年关要算账,算出来明年还要减员百分之十二,决定年满五十以上者统统“居休”。何为居休?就是提前离职回家休息,待到适龄再办正式退休,只发基本工资。于是就在这个二零一零年开年的时候,渣车班五十岁以上的人一四六九全部居休了,工资高点的九百挂不点,工资低点的不到七百。从此这帮下力棒槌中的老家伙结束自己的使命,退出了伟大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的历史舞台。

    离开厂子那天,关科长已经受命担任副厂长,孙班长领着猴脸等一大群工人去见他,一进门首先祝贺他升迁,并且动情地握着关副厂长的手说:“关副厂长,我们要走了,几十年来,厂里给我们留下太多的美好和太多的辛酸。老一辈的好干部已经没有了,年轻一代的干部中,你是我们心中印象最好的一个。我们希望你能在厂里永远干下去,以后再把这个‘副’字甩了当上厂长,带领全体职工奔小康,而不仅仅是为当官的捞好处,让工人永远抽‘朝天门’,当官的都抽‘中华’。几十年来我们深有体会,工人们很辛苦。特别是这些年厂里招来的农民工,厂里也不给他们应有的保障,他们付出很多,收入却很少,比我们可怜得多。我们别无所求,只求你,也等于是求我们心爱的炼钢厂,坚持社会主义的按劳分配原则,善待我们小工伙,这就是我们最后唯一的一件心事。”孙班长殷殷情深,说话间眼里潮湿起来。

    所谓“坚持社会主义按劳分配原则”在厂里要想得到实施,不过是白日做梦,这事关某太清楚不过,大气候使然。不过在这离别之际,给他最大感染的是孙班长额前那块像狗皮膏药一样的伤疤。他骤然对这帮小工伙们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崇敬之情,禁不住两行热泪扑簌簌挂到脸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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