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水木桥人眼里,春节要是没有雪,年味就去了大半。
今年冬天雪降得特别晚,一直到学期结束,都没见半片雪花飘落,好多人都在猜,会不会等到过年都看不到雪了,幸好,赶在小年夜之前,雪花终于飘落。
通常来说,大雪降落之前,会先下一阵冰豆子,待冰豆子铺满大地后,雪花再徐徐降下,有冰豆子托底,雪花不易消融,否则,落地即化的浮雪,在碰触大地的一瞬间就会失了纯洁,和污泥混成一色。
今年第一场雪就是浮雪,刘庆宝骑上单车出门的时候,马路已被过往车辆轧得面目全非,一层层雪泥攘挤到路牙,争先恐后逃离身后那片污秽之地,确实,比起落在屋顶、草垛、山间的兄弟们来说,它们的命运实在凄惨了太多。
最幸运的要数山上石头上的积雪了,这时候已没什么人光顾,一蓬一蓬堆在那儿,像突然长起来的大蘑菇,看得人心里软软的。
刘庆宝这是准备去街上,今天街上赶集,一般从小年前两天开始,水木桥就会开始赶“连场”,一直到除夕,天天都有集市。上次赶集他和李飞燕约好了,今天一起去赶连场。
小桥村太偏了,平时出来一趟不容易,放假到现在,刘庆宝和李飞燕一共才见过两次,对于刚擦出火花的俩人来说,确实有些煎熬。年轻人都渴望朝朝暮暮,其实在一起也不见得要做什么,但见不着却又会觉得,除了思念无事可做。
单车在路面上匀速前进,泥水顺着轮胎转圈飞溅,像江边的水车那样,但泥水远比江水脏,因此,刘庆宝不得不将裤腿卷起,打着颤,任汗毛在寒风中飘扬。
刘庆宝骑车到街上的时候,发现李飞燕已经在那儿等着了,这让他感到有些奇怪,他想,李飞燕怎么会比他还快呢?
刘庆宝走到李飞燕面前,说:你来得挺早。
李飞燕点点头说:嗯,今天起来的早。
说完,李飞燕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手套,递给刘庆宝,说:喏,送给你的。
刘庆宝接过手套,上面还残存着李飞燕身上的体温,有点暖和,还有点香。他戴着试了试,大小刚好,不松也不紧。
刘庆宝说:多少钱?
李飞燕说:说了是送你的,干嘛还问多少钱。
刘庆宝取下手套,装进兜里,说:你不说我也知道。
集市上很多卖手套的,刘庆宝之前就见过这一款,毛线织的,他记得好像是三块钱一副。三块钱,够上两个小时网了。
接下来,俩人互相对视了一会儿。
刘庆宝说:你准备买什么?
李飞燕说:先看看吧。
然后,刘庆宝开始陪着她一家家问过去。有时候,他也会学李飞燕那样,蹲下去,拍一拍摸一摸,看看食材好坏,实际上他并不怎么能分辨出来,更多时候,他只是静静看着李飞燕和老板讨价还价,连嘴都插不上。
买好最后一样菜后,刘庆宝再度抄起他的口头禅:以后我们还常来的,要算便宜点啊。
老板把钱收进包里,笑眯眯说:可以可以。
李飞燕用力锤了他肩膀一下,笑着说: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砍价的,买都已经买完了,说这话还有什么用,而且,来赶集的,谁还不是常客啊!
李飞燕怪罪起人来,语气都特别俏皮。
刘庆宝眼珠转了转,心想还真是这个道理,不过他记得以前陪他妈买东西的时候,他妈就是这么说的。
都是常客了,就说最便宜价是多少吧。陈若兰总喜欢这么说。她的声音尖锐果决,常令卖家都反应不过来。
刘庆宝突然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有些话,事前说和事后说,差别还是非常大的。
水木桥的街很短,百八十步便已走到尽头,俩人来回走了几趟,便没剩下什么可逛的了。
原地踟蹰了一会儿,刘庆宝对李飞燕说:想不想吃烧烤?末了,又补充说:我请你。
方才,陪李飞燕买菜的时候,刘庆宝好几次把手伸进兜里,但都没能拔出点什么东西来。
想打肿脸充胖子,首先,得脸大。
刘庆宝脸不够大,不过请吃一点烧烤还是足够的,毕竟他知道,李飞燕胃口小。
李飞燕只是轻轻瞄了眼烧烤摊就收回了视线。她摇摇头说:那东西不卫生,吃了闹肚子。
刘庆宝眼睛盯着她,用不容拒绝的语气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最后,俩人一人要了一根火腿肠,蹲在路边,就着滋滋冒泡的热气往嘴里送。
刘庆宝吃东西狼吞虎咽,觉得那很有男子气概,吃火腿肠的时候,不小心咬到舌头,一阵龇牙咧嘴。
他问李飞燕:你寒假作业写完了吗?
李飞燕说:早写好啦,就是数学和地理有几道不会,实在写不出来。
和刘庆宝的大快朵颐不同,李飞燕动作斯文,细嚼慢咽,待一口轻轻咽下,才说话。
刘庆宝说:是不是十三页的第五题,还有十六页的第八题?
李飞燕停下嘴,瞪大眼睛说:你怎么知道的?
刘庆宝表情得意,把剩下的火腿肠一口咬下,边嚼边说:那是因为,我知道你有多笨啊!
李飞燕嘴角立时翘起,似笑未笑。
刘庆宝站起来,说:下次见面的时候,我把答案带给你吧。
李飞燕也跟着站起,目光中有着几分躲闪。
刘庆宝脑袋一转,问她:过年前都出不来啦?
李飞燕轻轻点头。家里年货早就办好,今天出来,就是准备小年夜的食材的,再往后想单独出来,就比较难了。
刘庆宝说:那好吧,那到时候开学来早点,我给你抄。
刘庆宝说要送李飞燕回去,也不给对方解释的机会,几个袋子往单车龙头径直一挂,再转过身,冲李飞燕眨眼笑道:来,让你体会一下飞翔的感觉。
飞翔的感觉确实挺足,车子才刚骑出街道便停了下来。
龙头上,一只大活鸡在那儿引吭高歌。
刘庆宝气得直咬牙,他用极其凶狠的目光盯住那只鸡,然而对方像是全然没瞧见一样,依旧自顾自扑腾着。
最后,还是李飞燕替他解了围。
李飞燕说:我来抱鸡吧。
刘庆宝把鸡取下,冲它恐吓道:你要是敢在背后拉屎,哥就活劈了你!
李飞燕被他逗得咯咯直笑,说:你是谁哥呢!
到了李飞燕手里后,那鸡还是不怎么安分,时不时要往刘庆宝的腰上啄两下,可是刘庆宝又不能回头抽身揍它,于是,只能化怒气为动力,用劲猛踩踏板,一边踩一边喊:哥要冻死你!
小桥村确实很远,骑单车在大路上走了二十多分钟,才转进小路。小路两边是一座又一座高低不等的山,山上,一蓬蓬雪盖压塌了树枝的腰,齐齐往下倾倒。
第一场雪并不持久,雪水仍在不停消融,山间不断传出叮咚脆鸣。
李飞燕说,这条小路,平时她走的话,得要一个钟头。有时候一个人走,还挺无聊的。李飞燕声音很轻,说得不疼不痒,刘庆宝听了却莫名觉得心疼,是那种又软又难受的疼。他似乎能瞧见身后女孩儿独自走去上学的寂寞,也能瞧见她的灿烂微笑,如果不是有聒噪鸡叫打扰的话,此时气氛应该会很美好。
小桥村的小路比回中学的那条小路宽,但是下过雪的路面也不好走,好几次刘庆宝都差点连人带车一起冲进路边的田里,惊得后面的李飞燕又叫又笑。
刘庆宝一路上都在给李飞燕兜售他的伟大构想,他说,山上的化石即便是假的,即便这儿挖不出化石,但水木桥山清水秀,石山又那么漂亮,以后也可以开发成旅游景点。
刘庆宝说:靠买卖看得见的货物挣钱不是我想要的,我的理想是做历史的传承者,文化的拓荒者和接引人。
他回头瞥了眼李飞燕,说:文化输出你知道吗?那玩意儿才有意思,还能挣大钱。我要做的,就是向山外的人售卖我们的文化,我们水木桥自己的文化。
在刘庆宝看来,水木桥拥有很多不那么明显的财宝,比如石山,比如水库,比如那个他说要带李飞燕去的岩洞;刘庆宝觉得,故乡的山和外面的不一样,这儿的石头多么奇特,像是都有生命。
他有时候甚至会梦见这样一幅画面:整个水木桥,其实是大海突然被抽干,留下的尚未来得及变化的海床,原来海里的鱼虫水草,就像停止振翅的鸟儿一样,从天空坠落,埋入大地,成为石头。
刘庆宝说:我们守着一个世代相传的宝藏,却从未有人发觉故乡的馈赠。而我,就要做那个继承者!
刘庆宝神情十分坚定,像是要去做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一样,可实际上,他只是一个才请得起别人吃一根火腿肠的普通少年。
或许,这些豪言壮语,只是一个当下一无所有的少年的天真臆想,但它并不虚假,因为有人在当真,而且还不止一个。
李飞燕想,刘庆宝脑袋里到底装了些什么呢?他的想法是那么大胆潇洒,那么放浪不羁,轻易征服了她贫瘠的想象。
这儿,原来这么好吗?
有生以来,李飞燕第一次没有为自己出生在小桥村而感到惭愧,她深深凝望着刘庆宝的后脑,像是能透过头发看到他自信的笑容。
李飞燕在心里缓缓重复着刘庆宝的话,然后,她笑了。
如果说,飞到中巴车的终点以外的念头是把熊熊烈火的话,那刘庆宝的想象就是一捧清凉山泉,沁人心脾,让李飞燕时刻被灼烧的心灵获得了短暂救赎。
李飞燕一字一句地说:我相信你!
刘庆宝被李飞燕这么坚定的语气吓了一跳。
他想,原来我的梦这么有感染力吗?
以后或许可以把这个当做宣传广告用,刘庆宝在心里提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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