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匆匆,一过年,时光的脚步就踏进了七十年代。这是一个风和丽日的一天,早春的暖阳,显得格外明快。队房子跟前站着的人们,看去几乎都有十分欢欣的心情。村子里,有了新的规划,这是年后的一大变化。昔日的大队领导,官复原位。他们对村子里的乱摊子做了新的调整。按照人们居住的位置,重新划分了生产队。我们家也就随着划分,摆脱开那个说起来都会让我们心颤的二队。我们家划分到一队,就像从泥泞中挣脱出来一般,一家人为之庆幸。但不管怎样折腾,困苦的岁月,依旧在艰难的路上。
平淡的日子,人们有了坦然的心情。在村子里,随处听得老年人在感叹岁月的流逝,那不情愿在时间里慢慢老去的叹息,让我觉得时间也在改变着我。感觉我正在渐渐脱离年幼无知的年龄,我不像那些老年人,有不情愿老去的叹息。我却是甘愿自己早早长大成人,生活里已经容不下我还当孩子了。
我在留意村子里,似乎在发生着变化,往日的喧嚣,在村子里逐渐平静下来了。淡出尘世风雨的人们,依然痴情的尽心守望着这片土地,守望着世代生息的家园。人们或许已经平定了慌乱的心情,正在体味着久别的温情,想要的宁静,再次回到人们的身边。
天气一好,我就坐不了。背上筐子,上了沙滩。早春的太阳照射着大地,一眼望去,远处的山峦,积雪还没有完全消融,荒芜的山谷,就有了波涌浪叠的气势,那是最美的光色,温煦在连绵的北山。明朗的山线,会让我不由得一眼看到东,尽头的那个尖山,堵挡了我心中的遥想,堵挡了我向往更远的旷野。
一种无须声张的遥想,被阻隔在山的这头,一种不再徒劳的落寞,在无奈中收回。我背着个空筐子在沙滩转悠,眼前的沙滩,已裸露出大片看似罕见的地皮,沟坎和堤堰,仍然被硬邦邦的雪覆盖着。沙滩被雪盖住了半个冬天,那搂柴和拾粪就是扣不起土的日子。在这样的日子里,还有什么法子呢。无非是跟着牛群走出去,又回来。拾粪来的牛粪还冒着热气,倒在地上就是一堆冻粪,要想烧它,就得等到那猴年马月。家里的灶火是等不了的,只等雪融后的大地。
我踩着雪融后的荒地,两眼寻着草丛间发白的干牛粪。冷落的沙滩又被我踩醒,不曾放弃有过熟悉的脚印,不曾放过往日留住在心里的印记,那是去年在沙滩大拉耙绕来绕去回旋的缎带,还留着清晰的印痕。拉耙过后,一堆好端端的牛粪拉了个稀巴烂,悔当时怎么就忘了春天来这儿拾粪。可想,几片干牛粪能存到这会儿,实在不易。过早的牛粪几乎存不下来,草嫩时,牛粪拉到地上,经屎壳郎搬家,夏雨的冲涮,秋风来一扫,冬雪就一盖,能放到这时,真还算是奇迹了。
能拾上一块块干粪,就让我倍加珍惜,拿在手上,仔细敲打,除去牛粪背面的沙土,小心的放进筐里。那怕是一块薄片牛粪,我也认真对待。仿佛这发白的干牛粪,贮足了四季能量,踏着节令,不早不晚,不急不缓,来得适时。这干牛粪,被妈妈看作是大碳,隔年的牛粪最好烧,雨天能烧,存放长久。能拾上满满的一担干牛粪,心里总会有一阵欣喜。
人,一旦沉静在自我的人生意识中,情感就不会跟随人们的世情起伏。即使是在枯燥而又寒碜的境遇中,也不会装模作样的在乎别人的眼睛,更不会在乎自己存在的高低尊卑。无论是荒野里的悲凉,还是远山中的遥想,全是在日子里的苦熬。我在蓝天下忘情,总能捕捉到平时不曾去想的憧憬。从向往到失落,总是紧扣着一个绕不开的怪圈,只要身临其中,都会包含着深层的人生意识。
于是,我逐渐明白,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给我造就了个愣愣的头脑,最先的感觉,变成理所当然的受苦受累,情愿让我的家庭来摆布我的命运。事实告诉我,‘你就是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我就应该憨憨地搂柴,拾粪。这就是我在这个年龄里生活的全部。
获得了能认识自我的人生意识,就像悬于星空的一颗暗淡的小星。眼模糊了,我仿佛看见所有的星星在对我冷眼,才知道我是由清醒走到了迷茫。因为不念书了,意味着将是一名社员,可我自认为还不是一名正式社员,还逍遥在生产队的外头。我知道,我藏不了多久,只有在悄无声息中等候。我害怕去接受和同龄人不一样的看待,害怕和他们的距离由此拉开,更害怕父亲那每天挣二分工的影子,就要随我而来。蓦然间,我的心被一阵莫名的恐惧占据了,让我心寒的看到得是冷冷的白眼。
那一天,我看到了和我要好的同学,曾经的情感,我还留存。他们是念中学回来了,我看他们满脸风光地走到我面前,而我是汗流满面的背着一背柴。他们向我飘来鄙夷的眼神,我没有勇气和他们打个招呼,直感觉他们关心的是柴背下的我,是一个佝偻的身躯,是一幅无法与他们靠近的狼狈相。回目驻足间的窘迫中,我从他们眼前匆忙走过去。只觉得背后被重重地推了一把,我失重的踉跄几步,连人带柴掉进了打板墙的沟壕里。
猛一抬头,呆头呆脑的姓刘的那小子,站在壕沟上面,发出得意的狞笑,我却没有作出任何反抗的举动,只有被玩弄的羞辱,赤裸的欺凌,让我似乎碰上强硬的对手,强大与弱小构成不平等的对峙。坐在沟壕里的我,只觉得在作践自己。抬头看着站在上面的姓刘那小子,两个得意与卑微的眼神,形成不合理的对视。我慌忙低下头,摸去脸上的汗水,收拾起撒了的柴禾。只听到他一阵狂笑,扬长而去。
我只能做出让那小子没趣的离去,丝毫没有意识和他吵骂,更不会跟他厮打。尽管他并不是我的对手,可我不能,也不敢做出给家人捅娄子的事情。这是我与亲人无法消除的无奈。我只能给自己一份卑微中的从容,彻底消除胸中的怒气。我受辱也好,被欺负也罢,只能是给我留下深深的思索,只觉得内心的那种受辱的心情,很难抵拒强撑脸面,去面对的现实。我的委屈不能让家人知道,还要刻意在时间里回避和淡化我的委屈。我毕竟这么大了,懂得顾及颜面,只能低下头去,做我该做得事了。
反正我明白,我与他们已经是两种人了。事实证明,我无能,也无力,去改变我的现状。但让我猛然觉得,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对比,就是我与他们的差距,这差距一旦落下,何时才能追得上呢。我不敢想象了,何况我这个时候不容我想得那么多。大多都是并不顺心的想象,随手反捡,怯懦与自卑,都聚集在过往时间的深处,让我不得不在小小年纪,就懂得了惆怅和失落。因此,我要在惆怅和失落中,一点点找回自己,梳理心情,能够直面困境,便是我的当务之急。
该来的终要来,无须躲藏。又是一年的春耕大忙季节。我被队长一声喊住,‘那孩儿,你不念书就帮耧种地去吧。’他这一喊,我就当上了社员。世上没有真正的开始,当哪一天的一件事落到你身边的时候,就是你注定要做的事情。
队房子的门前拴着头脊梁上长着一流黄毛的牛,它那对比我还惊恐的眼睛正在看着我,我要和他一起开始生产劳动了。饲养院的人说,‘这蒿脊梁牛,是从口外买回的牛里头,最好的一头牛。这牛就是个小胆胆。’饲养院好多人都看着我,‘那孩儿,你帮楼要小心它点儿。’或许我是天生就不惧怕牲口的缘故,这蒿脊梁牛还是顺从的跟着我种地去了。
摇耧种地的是对门子的四叔叔,他夸我帮得个好耧,我是爱听四叔叔说那东拉西扯的故事。他那慢条斯理的语调,伴着‘叮当’的耧铃。他那如痴如醉的神情,和着暖暖的春风。说到精彩之处,有时两眼顶着我不动,让我与他一同陶醉。几天来,我并没有感觉到当社员有多难,多半是与四叔叔有关。
新鲜的泥土气息,悠扬的耧铃回荡,我的心纯真到单单是与牛的亲近和依靠。蒿脊梁牛给我堵挡着大黄风的沙土,让我与牛亲近如友,这牛成了我最实在的依靠。我在它光滑的皮毛上我蹭去我满脸的尘土,我的脸贴着它那热乎乎的身子,似乎蹭得满脸是油。遇到冷天就靠近它,听着它喘着粗气,给了我来自生命的温暖。听着它那不急不缓的反刍咀嚼,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坦然与踏实,让我体会出什么是真正的淡泊与从容。
我与牛为伴,觉得留住了一点孩子的脾气,就会冒出想骑牛的举动。这天,我胆子一大,就骑在蒿脊梁牛背上了,我就有了那种悠然自得的神气。天天骑,胆子就放大了。直到那天,这蒿脊梁牛发了脾气,三跳两奔,把我从牛的两角间摔下来了。我害怕牛牴我一角,面如土色的看着牛。它发怒似的盯着我,我看到,这牛有试图置我死地的怒目,赶紧躲开吧。往后的日子,我不敢骑牛了,可我却还是愿意与它亲近。
我与牛相比,我的心情常是颇有些空虚与无聊,随时泛起一阵难言的孤独与寂寞,常常占据心灵。旷野里,依然是原封不动的苍老原貌,似乎把往日的喧闹归集在这里就都消失了。耳边只有四叔叔那听见上句,等不到下句的慢慢讲说。我微阖着眼睛,看着脚下一垄垄掀开土地,让我知道当个社员并不怕,只是一天从早走到天黑,走得两腿疼得发直,灰头土脸的浑身发困,我当初不想当社员的心思,彻底被劳累取代了。
一春天,我与牛为伴的日子里,让我经历了整体意义上的脱胎换骨,甘心情愿地剥除自己身上不合时宜的心态,获得了一种走向成熟的心理调整。无论风吹雨淋的捶练,也无论冷言嘲讽的评说,我并不感觉到自己的委屈和难受,反而一种直觉告诉我,生活就该是这样的。所以好一阵子的失落与烦恼消失了,早就应该把那些自寻烦恼的心思抛开,才感觉到我心里挺展亮堂,完全脱离开踯躅在心里的羁绊,走入到完全属于我的日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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