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挨千刀的包子铺
十几年前冬天的一个下午,阳光像个并不耀眼的大黄煎饼,摊开在两楼间逼仄而阴郁的半空中。
文清那时已由全职主妇一跃成了包子铺的老板娘,得闲的她正倚在店铺的门口,看窄街对面修鞋的男人,给一只高跟鞋钉掌子,看他将鞋套在铁楦头上,乒乒乓乓的敲打。街面上,一只黑狗追着闻一只花狗的屁股,闻着闻着两条前腿就搭在花狗身上,摆出开弓的架势,花狗扭头回咬一口,两只狗便在铁轨上撕咬起来。
铁轨是厂里运输的专用线,厂门距离文清的包子铺也就50米的距离。每天那个蒸汽式老火车像举行某种仪式似的,拉着几节黝黑的车厢,吭哧吭哧冲出厂门,从文清店铺经过,不消两三个小时,又吭哧吭哧经过文清的店铺,冲进厂里。所到之处的空气里,充斥着黑色的细碎如云母片的闪亮灰尘,车道两旁等放行的人,紧闭着双眼,手捂着口鼻,任那黑灰钻进头发里,沾在衣服上,只等防护栏升起,便逃命似的向前四散跑去。
看着老火车头,文清就想起婆婆,退休也不闲着,非张罗着在道口盘下这家包子铺,硬是让文清将三岁的孩子扔给娘家妈,和她携手创业。
前两天,文清和和面的徐姨闹僵了,徐姨是婆婆的邻居,比婆婆小十几岁。在包子铺筹建之初,她来过婆婆家,文清第一次见这女人,就有种莫名的厌恶,一张扁平的脸,眼睛小而狭长,嘴巴薄薄略为凸起,也不知是因为长相还是因为她太能说,文清对她硬是连招呼也没打。
蒸包子和面很重要,你们家经常吃米,连馒头都没蒸过,蒸包子?那不是开玩笑吗。
一句话正说到婆婆的痛处,她盘下铺子时也没考虑那么多,自己教了一辈子书对蒸馒头的问题确实没怎么钻研,儿媳妇文清从来都是买现成的,再说了,她细胳膊细腿,让她和几十斤面,根本也招架不住。
徐姨看着面面相觑的婆媳俩,又补充道,不行我就晚上抽空给你们和个面,都是老邻居了,一个月你们也别多给,就500吧。
文清心里嘀咕,真敢要价,比别人全天都要得多。
文清看一眼婆婆,老太太哑了两秒,行,只要面发好什么都好说。
一切似乎都在文清的预料之中,徐姨果然很了解婆婆,死要面子又不愿得罪人。文清开始怀疑一件事,有些人的特点是不是就挂在脸上,比如婆婆,只要她出门转街,不是被某个卖菜的宰了,就是被某个乞丐讨走五块十块的,要知道她给孙女去超市买零食也从没超过十块钱。
文清和徐姨的矛盾就出在钱上。包子铺开了一个多月,盈利并不如预期,文清仔细的核算完账目,发现支出太大。支出怎么能不大,每天妞妞拉着外婆来要吃包子,公公一个人不爱做饭,得拿几笼包子回去,家里人吃了不算,徐姨也跟着凑热闹,一到婆婆和文清晚饭时间就赶来上班了。
九点半以后,顾客走的差不多了,文清看着徐姨用笤帚麻利地划拉着自己已扫干净的地面。
饭馆就得干净,得不停的打扫,让人在这里吃饭觉着放心。
文清看着婆婆,料到她又要张口了。
她徐姨,晚饭还没吃吧,在这随便吃点。
文清看出来,婆婆的脸色也有那么点不悦。
不急,把桌子再擦一下,挂一点油顾客都会嫌弃。
五分钟后,徐姨缓缓的吃着包子,和婆婆套着近乎,她很少和文清搭讪,大概感觉到自己并不讨喜。
文清对她的这点儿也很反感,似乎围好了老太太,她就可以是空气。
徐姨,一会儿吃完饭把包子馅帮搅一下,骨头汤倒馅里,朝一个方向搅进去就行。
你婆婆可没给我安排这活,我只负责和面别的干不了。这个扁平的女人怼人却是够锋利。
那以后和面你就十点来,吃完晚饭过来消停的干,这么早来不如在家看电视。
这可不比夏天,冬天面和晚了发不起来,包不成包子你婆婆还不得找我。
文清看着她很有些着气,婆婆忙把话扯开,冬天就得早点,不然面不发。
第二天,婆婆有事晚上走的早,文清趁徐姨来和面,给她结清了工资,徐姨就这样被文清开了。
第三天,徐姨跟着婆婆又到店里,话还没来得及说,文清当着她们的面,将一大盆面粉和一大块面引子分成两小盆来和。她没力气,可是有办法。
徐姨自此再没到店里来过。婆媳两人继续操持着,包子店也慢慢步入正轨。没几天,婆婆老家的弟媳妇打电话,说弟弟癌症晚期,老太太一着急,当天就买了回老家的火车票。她一走,文清一个人忙里忙外,想到婆婆说大概一个月才能回来,文清琢磨着还是得找个帮手,这挨千刀的包子铺,真能把人累到虚脱。
二、这个处女叫万大
招聘启事贴到第二天,万大就来应聘了。文清看着她,白白净净三十出头了也不显老,如果不是一颗门牙有些支楞,长相还是挺可观。
老板娘,这么年轻又这么能干,年纪轻轻就开这么大一个包子铺,真好。
万大的说话方式,让文清一开始有点难以接受,没过多久,却又习惯并且喜欢起来。这锅这么大,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锅!这炉子竟是这样式儿的,啧啧。
万大纯真又欢愉的表情,让文清常兀自感慨,老天也许是忘了用时间整治这个女人,让她像孩子一样呲溜到三十几岁,还不带一丝鱼尾纹。
万大干活不算麻利,活紧了手脚也能快起来。文清一边快速的揉面,一边看万大去给大锅添水,给汽油桶改造的炉子里加煤。火烧得很旺,一大锅水不久就会冒出蒸汽。这边文清已揉好面,擀出皮,将一勺馅塞进皮里,左手托底,右手快速的边捏边向前赶,最后一点皮正好被赶进包子中间的空隙里。万大在一旁边看边学,手底下却怎么都快不起来。
下午店里很少来人,有了闲工夫,两人就开始聊天。万大是在聊天时暴露了自己老处女的身份。她的两个妹妹,万二嫁给了本地的职员,万三很小就过继给老家的舅舅,她跟着她妈早早的信了天主教,二十七岁时谈了第一个男朋友,在她妈的监视下有过一次约会。
那男的一看就老实本分,可惜我们后来离开老家到这边来了,就再没联系。之后也再没遇见合适的,有一两个,我妈看着不顺眼。
万大说话不紧不慢,手底下的笤帚也跟着轻飘飘的晃动,像是怕惊了土地爷。文清看着万大,白白净净的并不老相,却总像少了点啥。
一个月后,文清的婆婆从四川回来,照顾弟弟人瘦了一大圈,也没心思包包子了,看文清操持的挺好,就干脆退居二线回家带孙女。
文清有时跟万大叨叨,你说这老太太,是不是看我在家带孩子闲得慌,特意搞个包子铺给我干。
万大就一脸憨笑,哪能呐,再说了,给个包子铺还不是想你挣钱,我们这样的想要还没有呢。
万大笑得一脸春光,走起路来腰肢一拧。文清寻思着,这样的女人咋就没人要呢。
三、我叫赵青海,我要和你谈对象
对的,就是这个赵青海,他说要和我谈对象。
赵青海牵着那只毛色有点脏的白色贵宾犬刚走出包子铺,万大就开始笑,笑声很大,笑容灿烂。
你说这是真的吗?他不是逗我玩吧。他这个年纪能没老婆吗?
文清看着万大,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个赵青海在这一带挺有名气,他在厂里上班,后来媳妇和人跑了,本来就喜欢喝酒的他变得嗜酒如命,酒喝多了脑子不太合适,经常干出一些离谱的事。刚才一张嘴又是来二两包子,店里的小笼包都是是一笼一笼上的,赵青海每天光顾却每天都是来二两。他吃包子也得就着酒,和万大表白的时候恐怕是喝多了。
文清看着万大,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这女子的脑子也短路了,三十多岁人了,说话走路却扭捏得像几岁小孩,笑起来更是没心没肺,好像天底下的便宜都被她占尽了。文清正寻思着,万大已闪出门外,向着赵青海出门的方向张望,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
赵青海成了万大嘴里的常客,一会儿问文清,赵青海有几天没来了吧?他们单位加班吗?他是不是生病了?问到最后文清已经懒得理她,万大便又自言自语,就是个酒鬼,都是胡说的。安静不到两分钟,正扫着地忽又冒出一句,他家的小狗倒是挺好玩的,每次一来就冲我摇尾巴。
而这个赵青海,在不确定是否真的向万大表白之后,就再也没来过包子铺。万大向每个到店里吃包子的穿着厂制服的人打听赵青海,有的说没见着,有的说调走了,问多了,别人就一脸诧异地看着她,好像看见了祥林嫂。万大也毫无羞涩之意,更不去撇清她和赵青海的关系,脸上却依旧一副帐然若失的表情。
这样过了一个多月,万大才慢慢将赵青海从嘴里请了出去。她又开始不紧不慢的干活。也许是店开久了的缘故,文清和万大两个人都有些疲累,话也不像先前那样多了。
四、万大是个贼
文清这次是千真万确的发现,油桶里的油少了,现在的油面距离她做记号的地方,竟空了一大截。店里遭贼应该有段时间了,文清影影绰绰的觉得丢东西大概就在万大进店不久,这几个月她光顾着忙,却没注意到账本上清油的支出比以前多了近一半。最近她仔细观察,发现面粉和肉馅也有减少的迹象,这真是太无耻了。
文清有意无意的盯着万大,自从不见了赵青海,她那副帐然若失的表情便似刻在了脸上,原本单纯的样子又加了几分呆滞,看着更是无可救药。
她这样子像是演戏吗?文清在心里嘀咕着,却怎么也想不出东西不翼而飞的另个理由。
还没等文清把失窃的事搞清楚,店铺却迎来灭顶之灾。小镇忽发猪瘟,确切的说是口蹄疫。幼儿园患病的孩子排队就诊、有人舌头手指都烂掉了.....谣言像沙尘暴一样铺天盖地,瞬间掩盖了理智和真相。
包子铺惨到连续几天被剃光头,文清已经失去了最后的一点耐性,和婆婆商量的结果,是将店铺低价转让。
这个消息文清事先没告诉万大,每天她仍和万大无声的守着店,没活可干,万大就坐在椅子上神游,文清仍在琢磨失窃的事,自打猪瘟发作,失窃似乎也终止了,那个记号安稳的在油面上戳着,没见减少的迹象。万大,或者那个被万大背了锅的贼,也被口蹄疫吓蒙了?清油和猪瘟又有什么关系呢?但失窃到底是终止了,连同这挨千刀的包子铺。文清不由得在心中长出一口气。
包子铺最终折价转给了南方人。文清给万大结算最后一笔工资时,犹豫片刻还是抽出了三十元。
生意不好,只好把店转了,这个月亏得厉害,活也没多少,只能少点了。
万大接过钱,数也没数,脸上的神情却由呆滞瞬间转为凄楚,店不开了?我明天就不用来了?我妈最近病得厉害....后面的话硬是被她咽回嗓子眼里。
文清心头一震,万大魂不守舍难道是因为这?她后悔抽出那三十元钱,却又不好收口了。
店是没法开了,有用钱的地方就吭声,毕竟我们在一起呆这么长时间。
文清看着万大的眼圈红了,看着她不停点头哈腰一再客气的致谢,谢谢你啊老板娘,还这么照顾我。
文清一直等着万大来借钱,好多给她补点儿钱,顺便补上一个理由,自己没时间看望老人,让她代着买点吃的。前几天,婆婆交给她一把包子铺的钥匙,说是徐姨找她另配了一把,方便晚上去和面,徐姨去外地看儿子时交了回来。文清看着手上的钥匙,即使它打开了店铺被盗的心结,却更加重了她对万大的歉意。
等了小半年,万大既没来借钱,也不见了踪影。文清去万大曾说的落脚地——包子铺后面的那几排旧砖房去找她,打听了很多人也没什么消息。三十多岁的万大,竟似人间蒸发。文清的内心越发空唠唠,她发呆的时候便会想起万大帐然若失的模样,这个老处女,莫不是偷走了自己的魂儿。
后来,文清辗转去了省城,有关万大的一切都被缩写成符号,被时间封存在记忆的褶皱里。直到文清十几年后重回小镇,再见万大时,那些符号便又唐突的蹦出来,再度激活了文清的记忆。
万大。文清尽量压制自己的兴奋,打量着身穿环保制服,正扫地的万大,十几年过去,万大已白发成缕,眼角的皱纹也蜿蜒进鬓角里。
老板娘?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你,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那么年轻,你一点儿没变,还是那么能干,真好。万大欢愉的模式重又开启,文清不由得释然。
你结婚了吧?日子还好吧?
都这个岁数了,还结什么婚呐,自己一个人挺好的,我就在这个小区里搞卫生,每月工资也够用。一个人挺好的。你还是那么年轻,一点儿没变。
文清看着万大,其实她才一点儿没变,无论被这个世界怎样对待,却从来都是一副纯真的姿态。愿天主保佑,这个叫万大的老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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