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我爱过她。
三月的落日辉煌安静,她转过脸看我,颊上细细一层茸毛在阳光的注视下,微微金黄,像儿时不常吃到的蜂蜜,姥姥每次都多给我一勺,骂着小馋猫,嘴拖地。我爱她,所以我记得清楚。有一次,天飘着毛毛雨,嘴里饱尝雨水激起的土腥,满地的青草是整整一眼眶的韵律,我看着她大惊小怪地躲着积水,耳边是一声接一声的、湿漉漉的鸟鸣。
我下过决心不让眼角再淌出过剩的矫情。可是,就在温热的水洒向我赤裎的身体时,我撕毁了对自己的诺言。盐分是任性的甜腻,它带来抽搐般的舒畅。世界静了,只剩下哗哗的水声,与隔了好远的雨并置在停顿的时空里,我的灵魂和身体一样,坦诚地向世界告白:是的,我爱过她。
她出现在夏天的尾巴上。云在黄昏紧锣密鼓地策划了一场急雨,蝉抱怨几声,很快消失在酣畅的风里,疏狂的雨里。屋里,浓郁的舒心,即使是堆在桌前的任务,也应景的和谐可爱。她趁风雨平易近人的间歇,跑了出去。回来带着一枝含苞的桂子,炫耀似地在我眼前晃晃,随即又假装不舍般塞到我手中。我应该跟出去看看来着。
把水温调高,再调高。浴室里已是雾气腾腾。
她过分紧张地低头抄写我写的长文,纸上布满了敬重和不安。她说,我字不好,你写的文章却好,试着投投稿?已是秋天了,她说话时窗外正飞着桂花的音符。我说好呀,你抄完就拿这份去投。写了些什么玩意,无非是年少斗气的激扬,那时候全世界是匹驯服的野马。辜负了她的执著,在石沉大海的消息里枯等来了场奢侈的大雪。
老人们说,好多年前也有场这么大的雪。
回家必须要穿过迷宫般的小巷,路上又是那么沉寂,是属于老年的沉寂。越年老就活得越粗糙,没心没肺,再不顾眼前的风景,只一味的睡,以为不过如此。梦里嚼着回忆,兴许那里有更美的雪晴。我离开你,圆月与积雪,小巷明澈,像换了人间。巷口坐着一老头儿,雅致极了,沏壶浓茶搁竹椅上,自个儿背手赏月。待我靠近,他看着我说,小伙子,都说秋月春花,我看倒未必,这冬月哪里差秋月半分?!对以何言,我满心都在想她,对了,她的肤色和月亮一样,是玉的质地。
好多年后,再也没见过一场那样艳绝的雪。
等等,为什么到了现在,还用着第三人称的“她”?“她”用以遥远的旁观,“她”用以冷漠的分析,“她”用以集会的讲述。可我自己在水雾里,没有第二人称的“你”来听。“你”又是谁,“你”是否在听。我分明一个人,听着自己的声音。终于在关灯躺下的时候,咕哝一声,真是个傻瓜来着。
你说,嘿,不记得了,我们小时候一起玩过。
你说的是那次的事情吧。我穿着一套合身的小礼服,骄傲得像企鹅;你那天穿了裙子,裙子是熠熠的金底,上遍布满了或红或白的蝴蝶,总之漂亮极了。先别插话,等我讲完,你再开口。我们手拉手在街上转悠,鲜艳得炫目。我在某个瞬间觉得我是幸福的,因我的完美,因我的伴侣。四围是羞涩的黑白,空气和光以我们为中心自由地旋转。很大程度上,带来这种感觉的是衣服,我就是那衣服;衣服是本体、是实质,我们附在上面,飘飘然、陶陶然。
那不是我,你记错了,你嗔怒道。
没有吧,你想起没,我们那天还一起去看过死人。
矛盾的高潮是那户的男主人紧闭上大门,自己一个人在屋里大哭,喉咙嚎得嘶哑,旋即喝了药。空气中弥漫着异样的气味,你说你在乡下田里闻过,以为清新芬芳。我们小心翼翼,衣服穿着我们,我们有责任不把它们弄皱;终于挤过人群,那个中年男人就躺在院子正中。有人提溜着酒瓶,先含一大口,再均匀喷在那男人身上,歪着头对围观的人说防腐防臭哇。过了几天,中午放学我们一起回家。一队白色的人遇到我们停了下来,为首的白色人喂我俩一人一个饺子,嘱咐多次,咽下去,别咬破呵。
你坏坏地笑了。开玩笑呢!!!小时候咱们隔那么远,怎么会见面?!你说的事不会是现编的吧?!你认真地盯着我,证明在认真地开玩笑。惯用的伎俩,每次都能骗到我,可刚刚的“你”是谁。你就坐在我面前,我讲我们的故事,真实而细节饱满,你强调那是个编造的故事。支吾一阵,我决定转开话题。
……是的,我爱过她。
我也以为我曾爱过一起放学一起疯的“你”。可是你断然否定的态度让我满腹狐疑,你不是“你”,你又是谁。你嘴里偶尔蹦出脏话,你的聪明睿智,你是难以管驯的小鹿,最重要的是你坐在这里,和我有说有笑,熟悉得不像样子。
你—到—底—是—谁?
你—到—底—是—谁?
你—到—底—是—谁?
我热得难受。
我想的脑袋疼。
我想喝点儿水。
阳光淡淡照在被子上,清晨刚刚开始舒展筋骨。我又气又笑地看到,我身上穿着一套黑白相间的格子纹的睡衣。睡衣有气无力地挂在身上。
无意中,它透漏了全部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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