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岁已抵冬至,冬意便分外地深了。
下起了天街小雨,无边无际,如愁如缕,浸润得人一身寒凉。
走过一条长街,只我一人,倒无比怀念从前的众生喧哗,扰攘虽扰攘,终究有人的鲜活气,任我开怀,任我畅达,任我惆怅,任我忧伤,总有人与我遥遥相望地同病相怜。
我不至于太过孤家寡人,特立独行地感时伤怀。
这是望梅止渴,聊胜于无的安慰。
大抵人都是孤独的,孤独地呼着白气,孤独地搓着手清清浅浅叹息,即生即死,还怕为人听到。
孤独地往前走去,像所作所为十分心知肚明一样。
诗里将孤独写得至曼妙至清高的,莫过于柳宗元的《江雪》。
好端端的千山飞雪,上下一白,阡陌纵横,人影寂寥,鸟影也无,俨然一幅脱尘的出世图景,有灵有意。
孰料更有情怀独具者如老翁,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执着竹竿,悠悠然踞身孤舟垂钓。
雪一片一片地落着,渐渐沾惹老者的身,的形,的意。
人在画内,更在物外,可骨血交融,更可物我相忘。
仿佛凝神谛听雪飘落融化声音,而堕入梦境,壶中岁月长,三五时辰不会梦醒。
画面极沉极静,极洁极具禅意,为后世垂青。
而世人谓此有情有性老翁乃诗人自我描摹,私心不敢苟同。
若果如此,画面韵味顿失。
一人专心致志至如此,何来心思观“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单为着平静偶生涟漪的湖面,单为着飘渺如丝的雪,单为着“愿者上钩”的鱼,他也不能够左顾右盼,心有旁鹜了。
合该是诗人闲情逸致,早趁好时光,踏雪寻梅,正感叹风烟俱净,天地至幽至静时,却在峰回路转处,倏忽偶遇一人与己心领神会,同来感受这一时一地缱绻风光,那一刹天地澄明,惊鸿一瞥般的柳暗花明,得遇知己的悸动心悦,其心昭昭,可对日月。
至于彼人姓甚名谁,贫富贵贱,丝毫不以为意。
关键这片刻高山流水,水到渠成的懂得,已然具开天辟地,妙笔生花之功。
有些人的孤独是大漠孤烟般的,如落霞里那一只孤鹜,你尽可以自他的眉眼,他的身影瞧得见,却永久无法深入,那是秘不可闻的幽谷,是洞天福地,还是孤独人他们自己的泥沼,都私己,隐秘,曲折,蜿蜒成一出唱得哽咽不能言的折子戏。
他孤独,因为心底某一处本来严丝合缝,各得其所,却忽然空空落落,空穴来风。
峰回路转,君已无影踪,斑驳马迹,空映雪上,那人来过,那人又走了。
伯牙绝弦了,关山万里了,岁月蹉跎了,再见不知是何年,一回见,一回难,这风尘岁月多少沉郁与清寒。
脚印一寸寸地现,一寸寸地遭淹没,一寸寸的离别惆怅,转瞬无影无踪,远去便远去。
偏偏还有“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一砖一瓦,一旮一旯似还荡漾着对酒当歌的欢声笑语,横槊赋诗,切磋琢磨的兴趣盎然,每每旧地重游,昔日情怀死灰复燃,一遍一遍,无止无休,却只剩斜晖脉脉,芳草萋萋,水波悠悠。
孤寂是夕阳西下了,而断肠人没有炊烟袅袅,没有黄粱美梦,没有承欢膝下,只有走不尽的漫漫长路,吟不完的曲折离歌,吞吐不玩的餐风露宿,想不尽的病魂常似秋千索。
孤寂是悄立窗前,独自辗转心事,满心满意窥着心上人的一行一止,却旷旷寂寥无人知,唯有孤鸿不通人烟地掠过梧桐树影,冷了寂寞沙洲,此情可待,天知地知,草木皆知,唯那人不知。
孤寂是墙角数枝梅,承担三冬多少苦寒,结局只能凌寒独自开,一段幽香,暗里浮动,空空对着月下黄昏。
再绚烂华美的烟花在夜空里绽放,也终究抵落尘世,再高山流水,阳春白雪的心事也渴望一人等量齐观,一解风情。
诗人将孤寂描写得任多少委婉美丽,终究透着形单影只,孑然一身的萧瑟冷清。
晋人陶潜“怀良辰以孤往”“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无牵无挂,自负盈亏,固然逍遥自在,寂寞却也是深入骨髓。
在星月璀璨,静夜寂寂的时分,一人踏上归途,回想白日耕耘辛苦所得,无意游赏的清风,幽泉,流莺,山花,浮云……
许多风光,只能赚取内心自得其乐,这般良辰美景,如一株开花的树,深深植在心底,生根,萌芽,今夜悄然蓊蓊郁郁,伸出枝枝杈杈,花枝在明月清风里迷离乱颤,一节一节都藏着千山万水,想娓娓道来,却无一人惺惺相惜,到底美中不足,只能黯然独自开且落了。
空谷幽兰虽美,毕竟花开堪折,有人跋山涉水迢迢而来,知情识性靠近,并虔诚如供养般唏嘘欣羡,你可真美,啧啧称叹,于是,一片冰心实实在在,不偏不倚落入玉壶了,才是皆大欢喜。
在漫漫生涯里的某些时刻,人总渴望得到哪怕片刻的回音。
一个人的孤掌难鸣,久而久之会生出对现世,对人情的灰心丧气。
高高在上,鹤立鸡群的意境虽高深,但终究居高身自寒。
伸手可摘星辰又如何,又无一人执手共赏,这红尘的烟霭流云,这岁月的斑驳锦绣,连风霜劳苦,总得有人惺惺相惜才算不负此生。
张爱玲,葛丽泰嘉宝式的失意人间,便独自吞咽岁月沧桑,年华苦涩,美人如花,隔着云端老去,终究透着清醒的哀郁。
虽则情爱是荒芜的,不能够长久依恃的,与美好期冀隔山隔水的,许多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冷暖自知,也走过一生,有人肯分担,少却许多辗转辛苦。
人活于世,谁能死而无憾,不过是走一步,一边失意一边自我安慰,终究是退而求其次,哪来诸多天时地利人和,全是戏里曲里哄人的谎话,太清醒决绝,太理想主义,难保遍体鳞伤。
君不见那些长命百岁的,泰半粗枝大叶,神经大条,嘻嘻哈哈,心宽体胖。
懂那么多作甚,讲究个十足十又如何,千人千面,人心不一,走到哪里都有冷言冷语,都有明嘲暗讽,根本顾及不得如此许多。
这一生,可长途跋涉,披星戴月,可短歌而行,秉烛夜游;可吞声踯躅,借酒消愁,可畅怀寥廓,一醉方休;可春眠不觉晓,一梦黄粱,可秋窗风雨夕,对影自怜。
但在风雨如晦的来日方长里,唯愿有一颗熨帖且体己的心,是你倦鸟归巢的巢,苦海泛波,回头是岸的岸,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村。
如果没有,但愿你是自己的风雪夜归人,擎着飘摇却笃定的灯,踏着深深浅浅的步子,过了一家村,过了一家店,蓦然回首时,兰因已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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