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教师
文/香菇小丁
（1）
你听说过民办教师吗？
曾经教过你的老师中，有民办教师吗？
如果以上两个问题，你的回答是肯定的，那么恭喜你，我今天要讲的这个故事，你一定可以看得懂。
如果以上两个问题，你的回答是否定的，那么也要恭喜你，我今天要讲的故事，对你来说很有意义。
谢谢你，能静静地听我讲这个故事。
（2）
故事的主人公，叫春明。
他是村里的一名民办教师，也是我的小学数学老师。
他是中国数百万乡村民办教师中最普通的一员，为中国的乡村教育事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奉献了一生。
但他却是村里唯一一名没有被转正的民办教师。
为什么唯独他没有被转正呢？
这还要从二十年多前的一次意外说起。
（3）
春明是70年代末村里的高中生，写的一手好字，算是村里的文化人。
可惜的是，在那个年代，有文化不顶什么用，有力气挣工分才有用。就这样，春明成了村子人眼里的文化人，却成了家里的废人。
一次偶然的机会，村里的小学缺老师，没有年轻人愿意来这样的山沟里教书，校长问春明是否愿意来学校教书，春明一口就答应了。
春明从一个废人，变成了村里小学的民办老师，这一干就是三十年，先后数次被评为优秀教师。
他教过我数学，上课时，神采飞扬，手舞足蹈，非常投入，只要有学生上课走神，就会挨他的毛栗磕子（用手背敲打头）。
我们叫他恶魔老师。
春明对我们很严厉，经常对我们说，学好数学，以后就会有口饭吃，学不好，我揍死你们。
不知道是害怕挨打，还是他教的好，我们学校的数学成绩在全县都排在最前列。
村里每一个被春明教过的学生，成绩都会有突飞猛进的进步。
我也是在他的课堂上，成绩开始提高的。
春明的对象，也是一名民办教师，在邻村小学教语文。
虽然他们都只是民办教师，但在村民眼里，是有正式工作的双职工家庭，日子过的还算红火，几年时间，靠自己努力盖了三间大瓦房。
很快，大女儿出生，紧接着二女儿出生。
两个都是女儿，春明有点急了。
按照国家规定，教师不能超生，生两个就得交罚款，如果敢生第三个，直接辞退。
春明做梦都想要个儿子。
春明也想保住这份工作。
春明的老婆说，我也想要儿子。
但计生办的干部找上门来，按照规定，这样的教师家庭，在生了二胎后，必须强制结扎。
春明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却无力违抗政府的命令，春明媳妇被拉去强行结了扎。
媳妇从医院回来的时候，春明和媳妇抱头痛哭，撕心裂肺的哭声传遍了整个村子。
但没有人在意这些哭声，这样的事在农村再正常不过了。
村里好几个妇女，生十几胎，就是为了要一个儿子，结果往往事与愿违，生的全是女儿。那些生下来的女婴，大部分被直接掐死。
春明说，他不甘心，算命先生跟他说过，他命里是带有儿子的。
（4）
几年之后，算命先生的话，得到了应验。
可能是结扎手术不太成功，春明的媳妇竟然意外怀孕了。也就是这么一场意外，改变了春明的一生。
春明抱着媳妇说，你看看，我就知道我命里是有儿子的。两个人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这件事情很快传到了计生办干部的耳中，干部们立刻上门，要强拉着春明媳妇去结扎。
春明媳妇提前知道了消息，躲进了山里。
计生办的干部们气急败坏，把春明家的家具、粮食全部拉走，差点把新盖的房子也给拆了。
临走的时候，干部们顺手把春明家的锅也砸了，才算解气。
春明不在乎这些，因为媳妇很可能会给他生一个儿子。
春明媳妇东躲西藏，工作也不要了，生儿子是头等大事。
谁也没想到，快到临产的时候，却出了大事。
春明媳妇被查出患肺癌晚期，医生建议保大人，放弃小孩，否则很有可能大人小孩都活不成。
春明让医生保大人，但媳妇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她说我活不久了，我一定要给你生一个儿子。
春明媳妇用自己最后的一点精力，给春明生了一个儿子。
孩子出生后不久，春明媳妇过世，只有三十多岁。
春明有了一个儿子，却失去了媳妇。
从此，春明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背着小儿子，牵着女儿，在课堂上继续教书。
（5）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这家里的三根草，没有热饭吃，没有衣服穿，活的跟难民一样。
这个时候，刚上初中的大女儿，提出了辍学回家照顾弟弟妹妹，虽然春明不愿意自己女儿辍学，但家里有两个需要照顾的孩子。
春明没有说话，算是默许了。
有了大女儿的帮助，家里的日子才算正常一点。
春明经常说，大女儿为了这个家牺牲太多，他最对不住的就是大女儿。
大女儿听到这样的话，只是笑一笑，她性格内向，却什么都懂，屋里屋外忙活着。几年时间，大女儿就从一个初中生，变成了一个标准的农村妇女。
二女儿和小儿子上学之后，大女儿提出去城里打工赚钱，帮助春明供养两个孩子读书。
春明送大女儿走的那天早上，我正好去学校，我看到春明老师在女儿走后，一个人偷偷的躲在墙角哭。
几年之后，大女儿再次回到村里时，容貌和性格都出现了很大的变化。
后来大家才知道，大女儿为了赚钱，去厂子里做女工，专做赚钱多的脏活苦活，虽然工钱多了一点，污染却很厉害。几年时间，大女儿皮肤大面积溃烂，脑子也有了一定的影响。
春明看到女儿的样子，又一次躲在学校的墙角哭了。
不久之后，春明托人给大女儿找了一门亲事，提出的要求是不要任何彩礼，只要对大女儿好就可以了。
大女儿结婚两年之后，村里修路时，丈夫是点炮手，不幸死在工地上，一颗鹅卵大的石头击中了丈夫的头，脑浆四溢。
丈夫死后，大女儿更痴了，整天坐在门口不说话，被婆家送了回来。
春明接女儿回家，安慰女儿说，以后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哪里也不去了。女儿痴痴的看着他，没有说一句话。
后来，陆续有人上门提亲，都被春明拒绝了。
大女儿又一次成了家里的女主人，照顾弟弟妹妹。
（6）
2000年，二女儿初中毕业，去了外地打工。
再次回来时，二女儿带着一个孩子，留下几千块钱，住了一晚就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
二女儿离开的时候，有人看见春明在河边上骂了很久，没有人知道春明在骂什么，大概是骂二女儿没良心的话，抑或是在诉说自己的苦难。
村里人说，二女儿小心思太多了，娘家太穷，怕跟着受累，一走了之，只是伤透了春明的心。
这样的事情，村里发生过好几次，我想大概是因为村子里太穷了，年轻人出去之后，禁不住大千世界的诱惑，迷失了心性，选择了留在外面，永远不回来。
无法责怪，又无比同情。
春明没了二女儿，还有儿子。
春明是学校的优秀教师，非常注重儿子的教育，对儿子格外上心。
小儿子已经读初中了，学习成绩不错，这让春明略感欣慰，春明希望儿子一定要有出息，争取考上名牌大学，这么多年受的这些苦，也算值了。
在二女儿走后不久，春明接到了教育局的通知，国家要全面清理民办教师，所有的民办教师必须参加考核，合格的统一转为正式教师，不合格的一律清退。
春明想，考核就考核吧，我连续很多年都是优秀教师，考试成绩那么好，难不成还把我给辞退了？
走上考场后，春明直接傻了，考核的试卷上，不但有数学题，还有其他各个科目的考题，包括英语。
春明只会教小学数学，其他的一窍不通，这不是坑人么！
考试结束后，春明不淡定了，到教育局去了解情况，被告知回家等消息。
春明需要这份工作，他要靠这一份微薄的工资养活大女儿，供应小儿子读书。
成绩出来后，大部分民办教师都通过了考核，包括春明。
后来，教育局里的人说，这样的考试只是走个形式，当时政府的政策是，年轻教师一律转正，快到年龄的教师，给一笔补偿金后，一律辞退。
春明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7）
时间一点点过去了，其他老师都陆续收到了转正通知，唯独春明没有收到。
春明去教育局了解情况，才知道自己没有被转正。
不被转正的原因一栏，写着醒目的两个大字：超生。
教育局的工作人员告诉春明，所有超生的教师，一律不给转正，直接辞退，这是死命令，他们也没有办法。
春明被辞退了，因为他儿子属于超生。
他成了村里唯一一名没有被转正的民办教师。
春明说，我教了几十年的书，这么多次全县优秀教师，咋说退就给退了呢！
不行，我要活命，我要说法，我要上访！
春明在县里各个部门奔走了一年，软硬兼施，死缠烂打，还是收到了一定的成效。
考虑到春明的实际困难和优秀的教学水平，最后县里给了一个折中方案，聘用春明继续做小学老师，工资按正式教师标准发放，只是退休之后，没有退休金。
春明想，只要把儿子供养出来，就算完成任务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合同可以签。
春明再一次走上讲台，再一次成为学校里最优秀的教师。
春明的儿子还算争气，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县高中，但让春明没有想到的是，儿子第一年参加高考，就名落孙山。
春明对儿子十分严厉，每次路过他家的时候，都能听到他对儿子的呵斥声。父亲说，春明的行为可以理解，毕竟儿子是他唯一的希望，严格一点，没有坏处。
那时候，我已经读大学，过年回家，春明会把我叫到家里，让我给他儿子传授一些学习技巧，争取补习一年，考个好大学。
遇到这样的事，总是很尴尬，我与他儿子谈心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他内心的压抑和忧伤。
我安慰他，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一定可以考上一个好大学的。尽管我知道，这些安慰不会有丝毫作用。
第二年，落榜。
第三年，落榜。
第四年，春明的儿子疯了。
春明听到这个消息，一头栽倒在讲台上，再也没有回来。
春明的天塌了。
（8）
春明成了半身不遂，整天卧床不起，教师的工作没了，工资也没了，家里的经济来源没了着落。
我和父亲去看春明的时候，他和儿女还住在那三间瓦房里。
阴暗的屋子里，春明躺在床上，女儿忙着家务，疯儿子坐在角落，一言不发。
父亲和春明聊了很长时间，大部分是父亲在安慰春明，还有怀念他们俩小时候的很多事情。
春明说他命不好，为了要一个儿子，失去了太多，到头来儿子却毁在自己手里。
父亲安慰春明，你和儿子的病一定要坚持治，有什么困难大家会帮你的，都一把年纪了，别想那么多，人要想开点，先好好养病，一定会起来的。
临走的时候，父亲在枕头下面放了五百块钱。
回来的路上，我问父亲，儿子真的那么重要么？
父亲说，重要也不重要，有些事情你们这一辈人不会懂。但我想让你明白，儿子和女儿一样，都是父母的生命的延续，他们有自己的路要走，做父母的尽到责任就好。你春明哥是个命苦的人，为村里的教育做了很多贡献，以后能帮尽量帮一把。
我点点头，我想我听懂了父亲的话。
（9）
在大女儿的精心照料下，春明慢慢有了好转，两年以后，已经可以拄着拐杖下地活动了。
后来，村里给春明办理了低保，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活。逢年过节的时候，学校和政府会给春明送一些生活用品，表示慰问。
尽管春明不再是村里的老师，但他这几十年对学校的贡献，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因为春明的影响，村里走出来了三十多个大学生，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学生村，我是第一个。只是这些大学生里，没有春明的儿子，这也成了他挥不去的心病。
春明的小儿子，在好心人的资助下，病情得到了一定的控制，在不发病的情况下，和正常人并无区别，平时跟着村里人一起，干一些建筑活，补贴家用。
2014年国庆，我在老家举办了婚礼，春明拄着拐杖来参加了我的婚礼。
我说春明哥腿脚不太方便，不用这么麻烦跑一趟的。
春明说，我现在走路已经没有太大问题了，你是我教过的最优秀的学生，婚礼我一定要参加的。
看着春明脸上的阴霾散去了很多，笑容在长满皱纹的脸上绽放开来，我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曾经的春明老师，又一次站了起来。
2015年春节，我再次遇到春明的时候，儿子搀着他正在村子里转悠，我上前打招呼，他儿子笑着对我说，大大，过年好！（我们那把父亲叫大，把父亲的兄弟叫大大）
这是我听过的最让我感到欣慰的问候。
（10）
你听说过民办教师吗？
如果再有人问你这样的问题，你可以肯定的回答，我听说过。
有很多叫春明的民办教师，在岁月的长河里，默默无闻的走过，为乡村的教育事业，奉献自己的一生。
我们没有忘记他们的故事。
我们也不会忘记他们的故事。
一直不会。
（全文完）
香菇小丁：典型80后，全职奶爸，从职场到创业，从事农业电商和自媒体，寻找另一种生活可能。在这里，关于农业、电商、亲子、育儿、手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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