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费漠尘
1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年少时读《红楼梦》，不太理解刘姥姥跟贾府凑近乎之后的种种行为，但从不敢瞧不起她。因为，我好像能从刘姥姥的身上，看到自己或者某些人的影子。
刘姥姥在《红楼梦》一书中，按常理来讲，都算不上配角。但她却与贾府有过三次的往来，成为见证贾府从荣耀至极到衰败的最主要见证人。
所以，刘姥姥成了红迷心目中挥之不去的一种形象，或者说是某种特征。
这一天，贾府里的主子们及姑娘少爷们身上，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即使有什么事情，也是乱如麻，突然就不晓得从何说起了。于是，作者就笔锋一转，从京都一下子说到了郊外的刘姥姥家里的情况。而且，非常有意思的是，之前刚刚讲完荣国府的宝二爷这位主子跟他的贴身丫鬟袭人初试云雨这件事儿，然后，“且说荣府中，合算起来，从上至下，也有三百馀口人，一天也有一二十件事，竟如乱麻一般，没个头绪可作纲领。正思从那一件事那一个人写起方妙，却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这一家说起，倒还是个头绪。”
看到没，还不是一开始就写到刘姥姥的，而是先说起刘姥姥的女婿王狗的爷爷，因为当年也是个小京官，贪图王夫人家族的权势，就在王夫人父亲跟前认了亲，成为子侄辈。到了王狗父亲这一辈，不知何故家业萧条，只好搬到了城外农村去生活了。王狗父母相继离世，只剩下王狗跟妻子与一双儿女勉强维持着生计。
因为夫妻二人都有很多活要做，无人照看一双儿女，就把妻子的母亲接来同住。王狗妻子则是刘姥姥的女儿，这刘姥姥早年丧夫，只有王狗妻子这么一个女儿，女婿愿意接来养活，她非常开心，而且一心一意的为着女儿女婿一家子着想。
这年天气渐渐转冷，没赚到多少钱的王狗一家子，眼看着日子过不下去了，这王狗心烦气躁，就跟妻儿发脾气。刘姥姥看不下去了，凭借自己的老脸和口才，一面训了女婿，一面又帮着出主意。最终，由着刘姥姥带着外孙子板儿，去求助多年不来往的王夫人去了。
彼时的王夫人，已经不是王家的千金小姐了，而是退居二线的贾府儿媳妇了。现今的主管是贾琏媳妇、王夫人的侄女王熙凤。所以，看似是求王夫人，实则是求助于王熙凤和贾府。
刘姥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不得不说，完全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且是那种没机会见到生活在贾府的王夫人及王熙凤等人物的小人物。但是，刘姥姥运气太好了，虽说被一位管事儿的逗弄了一番，让她去墙角等着周瑞家的。却因为另一位年长的管家看不过去，而对刘姥姥和颜悦色地说出了周瑞家的住处。
又恰好，周瑞家的这一天心情极好，也想显摆显摆自己的能耐，所以带着刘姥姥进了贾府。更难得的是，那天的主管王熙凤，心情不是一般的舒爽，不仅对刘姥姥格外体恤，跟她聊了好久，还很照顾刘姥姥的面子。更重要的是，接济了二十两银子之外，还怕刘姥姥舍不得坐车回家，又单独给了一吊钱，嘱咐她雇车回去。
后来刘姥姥曾说过，这二十两银子足够一个庄户人家一年的花费了。可见，刘姥姥没有白白的牺牲掉自己的尊严和老脸，终究换来了王熙凤难得的良善与慈悲。
2
刘姥姥第二次来贾府，已经过去整整半年，又到一年秋收时了。这一次，她不是来求助的，而是来感恩的。虽然对于贾府而言，刘姥姥拿不出什么像样的礼物表白自己感恩的心情。但她还是来了，她带着地里长出来的第一批新鲜蔬果，怀着感恩的一颗心，再次走进荣国府。
真是命好啊，再一次见到王熙凤，而且王熙凤还是那么的善待着刘姥姥。更巧的是，贾府至高无上的权威人物贾母，正想找个年龄相当的老人家，一起聊聊天，热闹热闹。所以，这一次，刘姥姥跟着外孙子板儿住进了荣国府，一连玩乐了几日。
也恰好是这第二次出场，成了刘姥姥被诟病的缘故，也使得黛玉、宝钗、妙玉以及王熙凤及鸳鸯，在对待刘姥姥的态度上，暴露了她们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性格。
刘姥姥到底做了什么，被很多人瞧不起？
为了逗贾母开心，刘姥姥不仅说尽好话，还自嘲自讽。更抛开所谓的尊严，配合王熙凤及鸳鸯的戏弄，来让贾母开心。
……贾母便拣了一朵大红的簪在鬓上，因回头看见了刘老老，忙笑道：“过来带花儿。”一语末完，凤姐儿便拉过刘老老来，笑道：“让我打扮你。”说着，把一盘子花，横三竖四的插了一头。贾母和众人笑的了不得。刘老老也笑道：“我这头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儿这样体面起来。”众人笑道：“你还不拔下来摔到他脸上呢，把你打扮的成了老妖精了。”刘老老笑道：“我虽老了，年轻时也风流，爱个花儿粉儿的，今儿索性作个老风流！”（第四十回）
……那刘老老入了坐，拿起箸来，沉甸甸的不伏手，原是凤姐和鸳鸯商议定了，单拿了一双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给刘老老。（第四十回）
……吃饭时，贾母这边说声"请"，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己却鼓着腮不语．众人先是发怔，后来一听，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来。（第四十回）
可以毫不夸张的讲，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无论是否心明镜似的，刘姥姥都在荣国府这几天，成了装疯卖傻、扮丑扮蠢、出尽洋相的代言人。所以，黛玉讽刺刘姥姥是“母蝗虫”，就连极尽所能维护与所有人关系的宝钗，这次也称赞“母蝗虫”三个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
然而，不得不说，年少时看到刘姥姥出洋相的各种场景，我却笑不出来。不是我有多慈悲多善良，而是，我总觉得，刘姥姥的这些行为，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的都有。因为，人都有求助他人的时候。
而有一种性格，跟求助他人有类似的心理特征，甚至可以说一模一样的，那就是讨好型人格，而我，曾经极尽所能的讨好我的父母，我用过刘姥姥的自嘲自讽这样的方式，也用过使自己出洋相逗他人开心这种方法。所以，虽然那时候，不能理解刘姥姥一家子的生活怎么会过到那样的贫苦，但却深深地体谅出尽洋相的刘姥姥。
3
或许，确实因为懂得求人的心酸及低三下四的煎熬，当年，父亲为了重读初中三年级的我不去慢班，而是继续留在快班学习，在皱眉苦思了很久之后，突然说出他去找战友帮忙时，我一下子震惊了。随后，我坚决不同意父亲去求人，我也见不得一直在单位里做领导做到两袖清风大半生、厌恶走后门这种事情的父亲，为了我而破例。
虽然那年我不得不在慢班学习了一学期，不得不忍受弥漫着完全没有良好氛围的学习生涯，但至今，我都为自己当时的选择，而骄傲。我从不曾后悔，在那关键的一刻，一向唯唯诺诺的自己，坚守住了父亲的清白，与自己的信念。
可是，父亲走得太早，母亲也紧随其后撒手人寰。所以，我始终不知道，父母是否曾经求助过他人。他们在我的心目中，一直都是坚强、顽强的依靠自己力量活在人世间的模样。
据说，外公不同意母亲跟父亲在一起，但母亲也绝不低头求外公，而是在六七十年代，那个非常保守的岁月里，不顾自己的名声，跟着父亲去了爷爷家里待了一个星期。随后，就是一辈子的生死相许。
因此，我猜想，父母都不曾求过人。而我，没有父母的那股劲儿，或者更直白的说，我很没出息。爱情至上的我，曾经为了爱情，而苦苦哀求那个男人不要离开我，哪怕他在外面有女人了，只要不离婚，我也愿意隐忍下去。
为了女儿在班级里不受老师的辱骂，我刻意隐忍老师的盛气凌人，还要强颜欢笑感谢老师的教导。
为了解决女儿的青春期叛逆这个问题，我第一次放低身段，非常卑微的在一个修行群里，求助于群友。
为了生计，我像刘姥姥一样，自嘲自讽的逗他人开心，只希望他们不要为难我们孤儿寡母。
我无数次的践踏自己、无数次的贬低自己、无数次的放下尊严，不过是为了生存下去，更为确切地说，和刘姥姥一样的目的：为了吃饱饭，为了有御寒的衣服，为了过一个有肉吃的除夕夜。
谁不是，一边微笑着，一边将苦难吞咽肚子里，继续过活呢？谁不是，为了生活才低三下四的？谁不是，在低头的瞬间，更感同身受刘姥姥的际遇？
4
唯有看尽世态炎凉、感受过沧海桑田，才读得懂刘姥姥。刘姥姥不是迂腐，更不是愚昧无知。她深深的明白一个道理：在肚子没填饱之前，什么都是假的。既然是假的，又何必计较他人的嘲讽与讥笑？
她更懂得，她的付出与牺牲，能够换来一家人安宁喜乐的生活。甚至，可以从此摆脱贫穷，让子孙后代，活得像个人。
为了活得像个人，一时的失去尊严、被嘲笑、被当做“母蝗虫”、被人瞧不起，又算得了什么？
而且，刘姥姥身上还有三大最值得我们学习的高贵品质：
第一、她始终带着感恩的心态，面对生活的苦难及所有人。
湘云掌不住，一口茶都喷出来。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只叫“嗳哟”。宝玉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却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掌不住，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茶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揉肠子”。地下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姐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掌着，还只管让刘老老。（第四十回）
这一段描述，可以说是整部《红楼梦》中，最欢快的一次聚会场景。一向注重形象的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不住地“嗳哟”。就连不苟言笑的王夫人，都笑得说不出话来。
刘姥姥她的出尽洋相，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讲，是她对这个苦难的世界，仍怀有欣赏、感恩的心态。所以，她愿意豁出去自己的老脸，逗贾母及太太姑娘们开心。
第二、她尽己所能去回报恩人，在她心中，恩人永远是好人。
刘姥姥不会因为贾府富贵至极，就觉得自己无力回报他们的恩惠。她不跟贾府的富贵相比较，而是尽己所能，把最新鲜最好的蔬果，摘下来之后就送过去，让贾府的主子们尝尝鲜。她变卖家里值钱的东西，把巧姐救了出来，并接回家。
她就是尽己所能，去做自己能做的，来回报曾经给予她恩惠的贾府及王熙凤。
就算全世界都说王熙凤是个坏女人，我相信，在刘姥姥的心目中，王熙凤永远是最慈悲最善良的好女人。她应该，也懂得王熙凤心里的苦。
第三、她识大体，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从不越界谄媚。
刘姥姥其实是个识大体、懂得遵守人与人之间界限的人。虽然她因为迷路而错进了宝玉的房间，还在宝玉睡觉的床上呼呼大睡起来，但这是因为她不晓得她进了宝玉的屋子。如果她一开始就知道这是宝玉的屋子，我相信她不会擅自闯进去。
在贾府，为了逗贾母开心，她各种扮丑。但出了贾府大门，或者不跟贾母在一起时，刘姥姥始终谨言慎行，就算跟王熙凤初次见面时，说了几句粗糙的话，那也是生活环境造成的。
尤其第二次来贾府，得了主子们的很多银两及衣物的刘姥姥，回去后一心一意的经营自己家里的生计，再未求助贾府或打扰周瑞家的等人。
也正因此，才有家产可变卖，也才能救出巧姐。
所以，我们不仅没有资格瞧不起刘姥姥，还得好好的向她学习生活的智慧。
愿我们，都能够和刘姥姥一样，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和现实的残酷之后，还依然热爱生活，并有勇气继续应对现实种种。
作于2018年5月29日星期二凌晨0:39 转载请联系作者。
文/费漠尘，针对文中的阐述，属个人观点与感悟，转载请联系作者本人。图片均来源于87版红楼梦剧照，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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