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山花开
01
春光明媚,朝阳撒在庭院的花草上擦出美丽的光亮来,柳舜英走在前往夫人别院的路上。修长的身子弱软得像柳枝,似乎可以随风飞舞,踩着躺在脚下时明时暗的光,舜英觉得异常的开心。
自进陆府三个月来,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家的温馨:夫君的亲切疼人,夫人的宽容和顺。这与以前抚琴卖笑的生涯完全不同,这里不需要做作,也不需要逢迎。
其实,这份幸福来得有些突然。
那天,是一个沉闷的日子。她低头弹奏着一曲《后庭花》,在阵阵嬉闹而又弥漫着浓重脂粉气的屋子里。见惯了一个个油头粉面或写着居心叵测的笑脸后,她感觉有些腻烦,倦怠沉重地爬上心头,手尽管娴熟得毫不费力也决不会出错,可心早没了与曲子内容情感相起伏共和鸣的意思。直到有一双格外有神似乎倾注深情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就像射进一道道阳光那样,她灰暗的世界才光亮起来。
一曲终了起身时,那双眼睛慢慢走近了她。他就是陆希声。《道德经》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他听见了她曲子里隐而不发的声音,于是,几天后,他就牵着她的手离开了怡心园,到了陆府。
就这样,她轻而易举地脱离了苦海,在陆希声甜蜜和温柔的宠爱里,尽情享受上苍忽然赐予的幸福。
美中不足的是,她是府上的妾,陆希声的正妻另有其人,她就是夫人余媚娘。
02
夫人余媚娘这一刻,正在别院等着柳舜英的到来。她感到焦躁,有些坐立不安。她自从看到美艳的柳舜英第一眼起,心就像被烧着了一般,再也无法平静下来。
不是因为柳舜英比她美丽动人,惹人疼惜,可能会丧失丈夫对她的喜爱,将来会威胁她正室的地位,主要是在于她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证明,证明庄重得无与伦比的誓言,顷刻间像泡沫那样被风吹破了。
两年前,嫁进周家的余媚娘失去了丈夫,19岁的年纪,青春光华,原以为守寡成为将她余生的全部,谁知陆希声的出现,让原本坚定的信念,瞬间跌碎一地。
就在进陆府的那晚,就在送上自己身子前的那一刻,陆希声跪在地上发出了庄严的誓言:此生只爱余媚娘一人,誓不置侧室及女奴,不然不得好死。
结婚后,正像陆希声说的那样,他把全部的爱无私地给了她。
两人花前月下,诗词唱和,郎情妾意,甜甜蜜蜜。爱情写满了美丽的纸笺,就像花下的蜜蜂那样,嗡嗡嘤嘤地飞来飞去。媚娘又擅长做菜,变换花样的菜肴就像爱情中的诗词那样,总是充满魅力和遐想,哄得陆希声的胃也舒服得像爱情的诗那样似在云间漫步。
可是柳舜英的到来,就像一次地震,撼动了在余媚娘看来坚不可摧的誓言,更让她和陆希声甜蜜的爱情生活画上休止符号,衬得过往的两年就像海市蜃楼那样遥不可及。
03
在柳舜英感觉到幸福来临的时候,夫人余媚娘面临着幸福的结束,带着阳光走进陆府的柳舜英在余媚娘看来却带进了阵阵幽暗,让余媚娘的内心世界从此变得暗无天日。
对此,陆希声浑然不觉。
得到媚娘,喜爱她,全心地拥抱她,对陆希声来说,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因为他需要爱,爱就适时来了,诗词唱和的优雅和美味佳肴的诱人,填补了他的生活,洋溢着诗意的幸福。而柳舜英的出现,更是锦上添花,尽善尽美。
“舜英”这一名字,让人想起舜同时娶的两位妻子娥皇与女英,可见齐人之福,渊源有自,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让陆希声觉得心满意足。
舜英比媚娘,更年轻一些,也更美丽一些,而且因惯于风月,更懂得男人的心,更会讨人欢心,所以陆希声不知不觉会偏爱她一些,更想和她多待一些时间。
起初,他觉得媚娘必然会吃醋,甚至大发雷霆,闹得鸡犬不宁,谁知情况比他想得要好一万倍。
媚娘没有丝毫不悦的神情,仿佛这一切是本该如此的那样。或许论理也该是如此的,不妒是规则与要求,也是内在素养的体现,陆希声这样想。
“妹妹,我这辈子没有兄弟姐妹,你就是我的亲妹妹!”媚娘拉着舜英纤细的手,亲昵地说道。
看着她们相安无事,看着媚娘和舜英共处一室同进同出,看着她们亲密的笑容和姿态,陆希声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丈夫。
04
当舜英走到别院门前时,心中起了疑惑,这里有些偏僻,感觉阴森森的,夫人为何叫她到这样的地方呢?平时住在一屋、无话不说,倘有吩咐,何必舍近求远呢?
正打算回头时,小红从门里走了出来。小红是夫人的贴身丫鬟,走到面前,行了礼,说夫人有请。
像被拽进去一般,舜英的步子有些沉重,看上去显得不情不愿。
门内黑黢黢的,有些怕人。屋内杂乱得堆着些破败之物,许是很久没用了。
开房门后,迎来一片烛光。夫人就端坐在房间的正中,脸色凝重得像黑夜。两边站着四个丫鬟,有些面生,看上去样子很粗笨。
气氛令人窒息。舜英感觉到拘谨和恐惧,不禁有汗涔涔。
“夫人!”就像第一次拜见媚娘那样,舜英恢复了往日庄重场合的称呼,上前躬身行礼。
余媚娘绷紧了的脸色随着这个称呼似乎缓和了些,但还是很低沉地道:
“这几天相公有公干外出,陆府就你我姐妹两人,怪寂寞的。我就想起了以前的事情,有些东西就请妹妹欣赏一下。妹妹曾为名妓,自然最懂琴棋书画的。”
丫鬟们抬进两个巨大的盒子,像小型的书柜那样。打开后,墨香飘散,一摞摞精美的书笺倾斜而出。
舜英几乎是跪着,哆哆嗦嗦地捧起几张来,看到的是熟悉的笔迹,相公的和夫人的。那些字迹纵横的诗词,充满着扑鼻的腻味和赤裸裸的告白。
余媚娘的眼红彤彤的,闪烁着光芒。不等舜英说什么,就继续道:
“这是你来之前的两年,我和相公写的,两大盒子,书笺垒在一起,高与身等。你来了之后呢?寥寥无几,我甚至也记不得曾写过什么了。”
“姐姐,你平时不是常说,你我情同姐妹,共同服侍夫君,何必分彼此?何必计较得失呢?”
柳舜英站了起来,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这个一下子觉得陌生的夫人。
“哈哈哈!”余媚娘笑起来,更加瘆人。
“你我情同姐妹,哼哼!你一个妓女,以色事人,身子像烂泥一样污秽,谁和你情同姐妹?谁和你共侍夫君?笑话!”
柳舜英如梦初醒一般,冷笑道:“我是妓女不假,你呢?你难道是圣女,身子干净得如清水一般吗?不过是个克夫的寡妇罢了。还曾信誓旦旦要为周老爷守节,说什么介洁自守,誓不再嫁!结果呢?急吼吼,连半年都没到,就嫁进陆府了!”
这话像一把刺刀一样,狠狠地戳中了余媚娘的痛处。她一声令下,四个丫鬟一拥而上,将柳舜英团团围住,拳脚相加。
05
次日,城门口。丫鬟小红坐的马车被拦了,她顿时像失去魂魄一般,脸色惨白,神色慌张,这引起了城门吏的注意。他们搜查车内,见有两个形似小书柜的盒子,上面都写着“送物归别墅”这五字。打开一看,几乎将城门吏吓昏,原来是一堆残碎的肢体。
押送到京兆尹那里,一看衙门里的阵势,小红自然全招了。
媚娘想不到事情这么快就败露了。
她被判处以极刑。临刑前,她想起在周老爷临终前的誓言“奴在此立誓,一生为老爷守节,若违誓言,不得好死!”在嫁给陆希声时,她曾掂量违背誓言可能带来的恶报,后来她说服了自己,因为她命令陆希声发个誓言,仿佛这是自己的另一个形式的誓言:“立誓不置侧室及女奴,若违誓言,不得好死!”有意思的是,陆希声也违背了誓言,可是他什么事情也没有,除了失去了属于他的两个女人。可是陆希声有钱有官职,最不缺的就是女人,还有他的几乎泛滥而又纯粹的爱。
誓言是脆弱的,下辈子不能轻易立誓,也不能轻易相信誓言。
当头将要身子分离的那一刹那,余媚娘忽然领悟到这一点。
上文是改写版,原文如下:
余媚娘者,才妇也。本良家子,适周氏。夫亡,时年十九。以介洁自守,誓不再嫁。陆希声时为正郎,闻其容美而善书,巧智无比,使媒游说之。媚娘曰:“陆郎中若欲侍巾栉,常须立誓不置侧室及女奴,则可为陆家新妇。”陆诺之。既归二年,劈笺沫墨,更唱迭和,动盈卷轴。媚娘又能馔玉色鲙,妙不可及。无何,陆又获名姬柳舜英者,姿色殊丽,逾于媚娘。媚娘怨及,谕令入宇同处,陆以为诚然。既共居,媚娘略无他说。候陆他出,即招舜英,闭私室中,手刃杀之。碎其肢体,盛以二大盒。封题曰“送物归别墅”。出城门,为阍吏异而察之,送京兆尹。媚娘遂就极典。(《余媚娘叙录》,见《全唐五代小说》第六册P2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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