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大年初二时候去大姨家拜的年。
和我同行的总共有三人,两位亲戚家的哥哥,志强和伟云。两人都已经结婚好几年了,志强在家领着工资生活,伟云常年在外打工赚钱。
跟他们在一起并没有太多话题可讲,毕竟经历不多,加上性格也并非是那种非常合得来的人。偶尔还会觉得因为人情世故,需要多说几句联络一下感情,但是每次都是不欢而终,这让我越来越丧失谈话的兴趣。
另外一个是读高二的男生,叫轩轩。也是好久没有见过的已经不太亲的亲戚。
我们四人坐在车上,志强和伟云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一会儿说到房价,一会儿又说想买车。总归是男生们喜欢讨论的东西,我坐在后座不吭声。一直看着窗外。
那天天气格外地好,从早晨一直晒到下午,前两天落的雪已经消融的差不多了,河水也开始有了流动的声音。
冬天带来的沉寂太多,一下子暖和起来、热闹起来,倒让人有点不适应了。
而且正值中午,困意席卷而来。
阳光照在人的身上,暖洋洋的,有点刺眼。可我怕晒黑,所以一直往阴凉处钻,但是又不想浪费这样灿烂的好天气……
不到一会儿我便觉得晕乎乎的,迫切地想着赶紧到大姨家,到时候睡一觉。
但是在过年这个时候,每家都会时不时地来个亲戚,说睡觉其实不像平常那样方便的。
或许到了之后,下了车,就不犯困了!我这样聊以自慰。
不到半个小时,到了。
他们三个人都没吃早饭,所以是压着午饭的点来的。
一进门便扯着嗓子说,“姨,在干嘛呢?快饿死了!”
那时候我也不太困了,因为心里是想见大姨的。除了我爸妈,出门在外,我偶尔想念的人也就只有大姨了。
其实很多人都对我很好,但是却说不上话,见面一通寒暄之后就只剩沉默了,尤其是像我这样不会找话题的人。
我和大姨很少见面,一年到头也就见一面,有时候连这一面也是一种奢侈。
比如这次是因为我哥哥没时间去她家拜年,所以只能我去。
到了大姨家,其实已经过了饭点,大姨正吃着碗底的最后一口饭,准备刷碗休息了。还没吃完又来了亲戚,所以又得开火做饭了。过年是有这么一点坏处的,所以我最喜欢只拜年却不留下吃饭的亲戚。
听到有人喊,大姨夫立马穿了鞋出来迎接,他是喜欢热闹的人,不管和谁,都能说上话。
此刻的大姨还在吃着饭,没来得及出门迎接,亲戚就进来了,不过大概是狼吞虎咽过,嘴角沾着米粒子,手上也有一粒。
我走过去帮她拿下来,她急忙问,“你们吃饭了吗?”
“没吃呢,专门来你家吃的。”志强抢先一步说。
“都这个时候,肯定饿坏了,怎么不在上家亲戚家先吃点,垫垫肚子?”
“不是想吃你做的饭了吗?”我回答说。
大姨今年60多了,和我妈差了接近20岁,和我差了接近40岁。但是我们的关系依旧莫名其妙地好,在我面前她不像一个大人,在她面前我才可以回到小孩模样,而不是一个已经成年的、需要担忧一些现实问题的大人。
“又长漂亮了!”我们每次见面她都会这样说,她就像抚摸自己孩子一样抚摸我的头发,轻轻地、柔柔的。
说完她又起身放下手中的碗,拿出围裙和护袖,语重心长地说,“你们要是提前给我打个电话就好了,这样刚赶上吃!”
“对呀,等到门口了才想起来。”志强说。
又说,“不过我们想着能赶上饭店呢,所以也就没想起打电话。”
“你说说,真不会办事!”
她说完,匆匆地从橱柜里拿出盆子,又去找面粉,走了两步回过头来问,“你们想吃什么?”
“什么都可以,只要快点好就行。”伟云已经饿得受不了了。
“那就吃面条。还有我早上刚炒的鸡块呢!再热一热!”
“行行行!姨,你快做吧,我们等着!”
说着两人都躺上了床,留轩轩一个人单坐在一旁,也不说话,只是憨厚地笑着。
接着她又加快步子行动起来,虽说上了岁数,但是动作灵活得很。
“姨,你不累吗?我好累呀!”
我蹲在地上看她忙来忙去,又想睡觉了。
“我60岁的人都还没说累呢,你一个年轻人说累。”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困了吧。”
“那你睡睡,等饭做好我叫你。”
“不去。”
我就是想和她多待一会,过了今天,再见面可能就是明年了,所以得和她多说说话。
“那去看会电视?”
她一定要把我安顿好了。
“不去。”
见我不去,她又问起了我妈,问她在干吗?身体怎么样?
我说,身体挺好的,在家就做做饭,洗洗衣服。
接着她的面和好了,我起身说,“我帮你吧。”
“不用,是电动的。”
“真高级!”
“让你妈以后也买一台,不用出力!”
“也是。”
接着我又说,“我发现你年轻了?”
“都60多的人了,越来越老了,还年轻?”
“你头发都没白。”
“染的。”停了一会儿,她又从橱柜里拿了个盛汤的盆子出来,又说,“前几天刚染的。”
她的眼睛已经很小了,和许多同龄人如出一辙。她的皮肤也松了,脸上的皱纹越看越多,数不清似的。
那天她穿着一件黑色羽绒服,下半身也是一件黑色裤子,鞋子我倒是没注意,估计也是黑色的。自打我记事起,便记得她这一身没怎么变过的行头。
她的个头有点矮,裤子又有点长,导致盖住了脚。
她一向短发,双手因为疾病打着颤。可她没停止过干活。
家里面盖了房子,但是她情愿和姨夫住在老房子里。人老了,都喜欢老东西。她说不想再折腾了,搬来搬去就只费力气,还住不顺心,倒不如住在自己的破房子里,虽说破,倒也是自己喜欢住的地方。
那是老房子遗留下来的唯一一间侧房,主房拆了盖了新房子。
侧房住进去之前重新装修了一遍,将原本的几乎所有的家当都塞在那间略显拥挤的小房子里。
她是很满足的,也不奢望什么好东西。
我们待在厨房,就我们两个人。我说了好多好多话,有的没的我都说,偶尔没听清,也一定要问清楚为止。
“你们家拜完年了吗?”
电动压面机在轰轰地响着,让我不得不提高嗓音,让她听见。
她忙着手底的活儿,说了句,“还没!”然而压面机的噪音提前阻断了这两个字,我没听清。
便又问“什么?”
“还没!”她转过头来冲着我说,声音很大,有些不耐烦,手里依旧忙着,又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多问题?”
我听完大笑起来,越发觉得开心。
半晌,她压完了。
噪音停止了,我不用扯着嗓子说话,空气突然清净,这让我一瞬很兴奋,倦意也随着时间溜走了。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烦,话很多?”我问。
我妈妈经常觉得我话太多,尤其是在她厨房正忙的时候,我总是在一旁悠哉悠哉地做着她交代给我的任务——比如剥蒜、择菜之类的。这个时候我老是有说不尽的话,一会儿谈谈学习,一会儿谈谈生活,基本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
偶尔我问她,“你在听吗?”
“哎,好烦!”她用这样一句话浪费了我半天的心血。但是仿佛不由得我,我依旧说着那些八杆子打不着的事情,即使我妈是“左耳进,右耳出”的原则。这是我和妈妈相处时的一种乐趣。
不过后来为了防止她不听,在我讲话之前我一定要问一句,“你要听吗?”
妈妈被我问的哭笑不得,说,“听!”我又胜利了。接着她说,“我敢不听吗?”然后我们都笑了。妈妈是个好朋友。
一个在妈妈面前撒娇的孩子,最可爱。
听到我说自己话多,大姨一本正经地、好像经过了深思熟虑般说,“有点。”她手里揪着面条,又说,“不怎么话多。”
“我妈说我话太多了。”
“她不也话多吗?”
“是吗?”
“每次说话我都睡着了,非得叫醒我听她说话!”
妈妈是幸运的,她有这样一个亲姐姐,待她像女儿一样。她们可以说一些不能给父母或外人的话,她们可以互相扶持,可以把彼此记在心里。而我因为是妈妈的女儿,所以得到了大姨如此的关爱,所以我也是幸运的,而血缘是一种神奇的东西。
大姨是没钱的,我是知道的。
她靠着种地挣钱,比如卖掉一些粮食,或者卖掉一些菜籽油。她的每一分钱都是拖着60岁的身体在地里流汗得来的。
这些零零碎碎攒起来的钱便是她和姨夫一年的伙食费了,偶尔子女给一些,日子也不至于紧巴巴的。
可我觉得她不该这么辛苦的。
但是那天她却硬塞给我一百块钱。
一百块可以够她花好久,要是不劳作的话,她又何时再得来一百块钱呢?虽说只是两个老人的生活,但是花钱的地方也不少,吃饭要钱,吃的种种药也要钱,偶尔还有各种份子钱,如今还要给我钱。
压岁钱也是算情分的,你来我往,但是我妈妈却没有给大姨的孙子压岁钱。
于是我问她,“但是我妈没给钱呀?”
“所以我才偷偷给你。
这是她作为姨妈私自给我的。“去年给了你一百,你嫌多,非得要个五十的,我心里就不舒服了。这次我特地准备了一张一百的,赶紧拿着!”
见我拿了,她也就安心了,又说,“你妈妈是最小的,你也是最小的。现在也就只能给你点压岁钱了。早上我就准备好了揣在兜里,打算你来了再给你。”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去年不也是你来的吗?”
我没说话,看着她忙活。
吃完饭,我得回家了,下次再见或许又到明年了,又或者后年?
我不清楚下次什么时候再能和她见面,所以眼睛时不时多看了她几次,她笑着招着手,一笑,眼睛更成一条线了,我又被她逗笑了。
临走她又送了我一罐自己腌制的腌菜,原本想着尽早拿给我的,但是太重带不动,今天刚好有车能送,她很开心。
她送我上了车,又嘱咐我说,“好好读书!”
在她的记忆里或许我几乎没怎么变过。
但是如今想来,她却正在老去,她的皱纹已经爬满整个面庞,她的力气也已经越来越小。总有一天,我就见不到她了,那时候,我和她的往事只能靠着我的记忆过活了……这是最不幸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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