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人:小菜
记录人:老蔡
下午3点,拖着红黑色行李箱的小菜如约出现在咖啡店门口。他正在那儿张望着。
我挥挥手,示意他过来。
“您好!”小菜看着十分疲劳。
“您好!我简单介绍下咱们这次的采访主题,”我正准备往下说,小菜便打断了。
“不好意思,小慧都跟我说了,要不我直接开始讲吧!待会我还要赶高铁”他露出尴尬的微笑说道,“抱歉、抱歉。”
我又寒暄了两、三句,便让小菜开始简述属于他的儿时年味回忆......
2000年的1月很冷,比现在冷多了,印象中的大人都是里三件外加一件皮实的外套,当时还是8、9岁的我们,就更不用说,裹得像一个球,俨然是包了五六层彩色芭蕉叶的小肉粽。小伙伴们一见面,必先摸摸对方隆起的小肚子,嬉笑说,几个月了。随后哈哈大笑,你追我赶地串门去了。
虽说天冷,大人们的热情却很高涨,比往年都要显得高涨,尤其是临近春节,他们越是开心,宛如家家户户都中了彩票生了儿,嘴角随时随地都在上扬着,即使夫妻因芝麻小事而拌嘴,邻居一来一开口,一句“过年爱顺顺(老家话,意思跟“和气生财”差不多)”,似一句魔法咒语般,把两人的情绪归于平和,没一会,两人又开开心心各司其职地忙着过年的事去了。要是平日,估计得闹上半天。
还是小屁孩的我,自然是希望父母和和睦睦,他们一吵一闹,我心里害怕的很,那时眼中的他们,就如恶魔上身,面目狰狞,生怕他们一个不小心,就跟着恶魔一起走了,从此不要我了,所以幼时的我除了哭,便是学着我阿嫲的模样在心里默念“神明显灵,赶走恶魔”,当然,每次都不怎么奏效,除了过年那会。也因此,那会特希望每天都像过年那样,万物和平相处。
话说回来,2000年的春节确实跟往年大不一样。
一到年廿三,家家户户陆陆续续开始大扫除,置办年货,但好像比往年都要洗得仔细、彻底。小至碗筷,大到家具,满满当当挤满各条巷子,外地人过来,不看房子外墙的话,还以为家家户户都住进新房子了呢。
由于清洗数量众多,我们这些小屁孩也要参与了进来。至于服务质量嘛,我老妈倒是有一句话可以形容——你们还是去玩吧。
年货也比往年置办得多。鱼虾那些不是我们小孩所关心的,金色包装、元宝形状的巧克力等等糖果才是我们的目标。往年想吃这些东西,得过了除夕中午,母亲才会把藏好的巧克力等等拿出来装入盒子。但那年的大人们都特别慷慨,一去小伙伴的家,咧着嘴笑得特开心的他们便会自觉地把那些装在一个大大的红色塑料袋里的糖果拿出来,打开弯着腰置于我们面前,让我们自己拿。我家也是如此,唯一与人不同的是,我妈早已装上她刚买的盒子。如今的我还记得,那是一个艳红色可以转动的圆形盒子,盒子盖上还写着一个特显眼的“囍”字。
提前吃到巧克力的我们,自然是高兴的,但少了些许乐趣。往年这会,我们几个小屁孩应该是坐在我阿嫲的老屋子的门槛上,绞尽脑汁,想着母亲今年会把糖果藏在哪里。然后趁着母亲去忙活那会,留一个人站在门口侦查“敌情”,剩余的几个人则齐心合力地快速翻找。找到了,我们也不贪心,今天小刘家匀几颗糖果,小陈家匀一些瓜子,小蔡家匀些许果干,明天则把几家的顺序调换下,不然都在同一家拿糖果、拿瓜子,那是肯定要被母亲发现的,毕竟这些都是多年经验总结来的。
回到我们的根据地,我阿嫲的老屋。几个人坐在屋外,有的坐在门槛上,有的蹲在路边,甭管冷风徐徐,你一颗我一块的,全程没有一句交流,却吃得欢快,脸上甜蜜的笑容也总不缺席。吃完后,还不忘傻乎乎地龇牙咧嘴笑给对方看,而对方十分默契地探头在牙齿间寻觅,数着那些迷失在巧克力的蛀牙。
现在偶尔回老家,看到我侄子在吃糖的时候,总习惯性地叫他龇起牙齿来给我看,然后我数着他那排黑不溜秋的蛀牙揶揄他,他则会不好意思地把嘴巴合起,然后低头玩游戏去了。估计这个习惯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
说完,小菜喝了一口咖啡。边起身边说,我去下洗手间。刚离开桌子,小菜便回过头来说了句,三、四年前还吃过那种裹着金色纸、元宝形状的巧克力,不过发现特别甜,吃不习惯,你说是制作方法不一样了还是我的口味变了。
我愣了愣,随后回复他说,都有吧!
他笑了笑,往洗手间走去了。
没一会,小菜回到座位上。他抽起两张抽纸,对折后边仔细擦拭湿漉漉的双手的每个角落,边扭了几下这几年才烙下的颈椎病的脖子。接着说。
年廿五一到,大人们就更加忙碌了,而我们这些小屁孩也跟着忙碌起来。有的大人忙碌着把糯米粉、白糖、红糖水和在一起;有的忙着给灶台添柴生火;有的忙着在天井打着水泵,清洗大铁锅以及模具。这一切都是为了一天一夜的“甜果”而做的准备。
我们这些小屁孩的忙碌,则是忙于穿街走巷,看看小刘家的烟筒是否升起了炊烟,没有,便去下一家。遇上了,几个人便涌进屋子,直奔灶台。
即使心里十分明了要等到第二天才能出锅揭盖,但我们一进去,还是会不停地发问,好了么?可以吃了么?什么时候好呀等等等。因为我们今天的目标不是“甜果”。
“甜果”一架上灶台,便得虔诚地守在灶口处。看火人的内心不得急躁,更忌讳口头上的催促。伺机地添上几根干柴,保持火势不旺不弱。等上一天一夜,“灶神”自然会馈赠大家一个圆满的“甜果”。所以,一个静待神明恩施的产物,哪能让我们这群小屁孩扰了它的清静。
阿婶阿姨是恨不得拿着扫把把我们赶出去,但是嘛!“过年爱顺顺”,她们也只能无奈地塞给我们几个番薯或是给予我们几毛钱,随后挥挥手我们让赶紧出去。而这些番薯、零花钱才是我们今天穿街走巷的目的。
零花钱还没捂热,便被我们买成了饮料。拿着饮料和番薯,上山去了。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吃着我们用“劳动成果”换来的果实,看着眼皮底下土墙青瓦的上方,一缕缕青烟的扭动。要是如今我会用一副山水画来形容,但在那时,那是让人垂涎欲滴的香气,更是我们第二天冒着被打的危险的行动动力。
到了第二天,也就是年廿六。我们早早来到我阿嫲的老屋子,一人一双筷子的杵在门口,呆木地看着灶台上的炊具。灶里的火“噼里啪啦”地烧,灶上的蒸汽随风摇摆,看着,一个似在吟吟低语“快好了”,一个似在向你“招手”,示意“快揭起我的盖子”。我们心里如焚呀!于是,趁着我阿嫲上厕所那会,我们一股脑地挤到灶口,拼命添柴,拼命往里吹气。我阿嫲一回来,看到灶口满满的柴火,她马上就发现不对,拿起身旁的扫把便往我们这边追来。我们当然跑啦!一面跑一面还不忘回头向着我阿嫲做鬼脸。我阿嫲一跑到马路边上,她便停下来,随即是一手叉腰一手拿着扫把做着要打人的姿势,在那儿念念有词,不出十几秒,她便疾步折了回去,毕竟赶紧地把多余的干柴拿出来比教训我们要重要的多,不然这“甜果”就不用祭拜神明了。我们这群小屁孩哪管那么多,甚至觉得来这么一出,还挺好玩的。
我阿嫲回去没一会,我们也折了回去。不过呢,不敢站在门口处了,而是蹑手蹑脚地走到一个可以看到灶台的窗口,四五个人挤在那里盼着。
五分钟、十五分钟、三十分钟、一个小时......终于等来我阿嫲起身,准备把塞在模具与大锅接合处、防止蒸汽过多流失的浴巾逐一拿掉。我阿嫲一往浴巾伸手,我们几个人拔腿就跑到她跟前,熙熙攘攘地在那里喊着“快点快点”,全然忘了她还有扫把这回事。她没理会我们,拿着手中的筷子往“甜果”戳了几下,然后把盖子盖上,浴巾重新塞回去,坐下,随即伸手往旁边的扫把去。一看扫把,我们撒腿就跑。再次挤到窗口,舔着嘴巴看着。
吃“甜果”是一种煎熬,即使出炉了,你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下手去摸一下都不行,不然你连舔一下的机会都没有,因为我阿嫲会毫不留情地把你赶出去。所以你得耐着性子等,等她慢悠悠地戴上老花眼睛;等她弓着腰探着头眯着眼仔细地检查“甜果”的每一寸肌肤;等她拿起菜刀,轻轻压进柔软的“肉体”,左一刀右一刀,直到那一块表面凹凸不平,影响美观的“小肉肉”完成被取出。我们的“饕餮盛宴”才能开始。当然,我们四、五个人只能享用那么一小块富有甜味的“小肉肉”,剩余的“甜果”,我们则得等上几天,等祭拜完神明后,我们才可以随意开怀大吃。
虽说这块“小肉肉”得来不易,暂阶段也显得格外稀有,但那时的我们就是饿鬼上身,那里管得了那么多。你用筷子圈上一小块,我用筷子圈上一小块,囫囵往嘴里一塞,管它是否还在跟牙齿缠绵,手中的筷子已经圈上了另一块。任由它粘糯的口感刺激多巴胺的分泌,任由它诱人的香气......
小菜突然戛然而止。辛福的笑容慢慢沉了下来。他看着窗外无奈地笑了下。接着说。
早已不记得“甜果”所散发出来的气体是什么味道的了,毕竟也有两、三年没吃着了。只记得刚出炉时,是软糯粘牙地口感,要是觉得不够甜,还可以粘上白糖吃;放久了则会变硬,像韩国的年糕,但不至于那么硬。适合切成一片一片的,当成小零食吃。吃起来不会那么粘牙,倒是有点像嚼软糖的口感,比较适合老人家食用。不过呢,我们更加喜欢另一种吃法。把切成一片片的“甜果”均匀粘上鸡蛋液,下锅煎至两面金黄即可。这种要趁热吃的,吃起来外焦里嫩的,别有一番滋味。
说完,小菜他神情愉悦地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黑咖啡。放下杯子的同时,他还抿了抿嘴巴,吞了下口水,像是刚吃了一块“甜果”似的。
除了“甜果”,大人们还会陆续产出“发果”、“松果”、“鱼丸”等等用于祭拜神明的贡品。
“甜果”相对于“甜果”而言,“发果”、“松果”等等则显得小巧得多了。也不用花太多的时间。从准备到出炉,基本上只需两、三个小时,且由于它们的小巧以及数量较多,所以我们这群小屁孩基本上可以随意吃。不过,还是“甜果”深得我们的恩宠。
过了几天快活日,到了除夕当天,便得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帮忙了。
除夕一早,我和老哥便会被我老妈子撵去三伯家帮忙拔鹅毛,由于是免费劳动力,我三伯总会额外多加几只别人家的鹅让我俩兄弟为其服务,这一拔往往便是两、三个小时,好不容易搞定了,又得回到家里拔鸡毛,这一弄,便到了中午。
午饭过后,坐没一会又被我爸喊去帮他贴春联,贴完了还得跟着我大伯去镇里祭拜老祖宗,不过呢,我还是满喜欢跟着我大伯去的,因为可以坐摩托车。疾风迎面的快感,总让我兴奋不已。但好像2000年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跟着我大伯去了,一开始以为我大伯是怕我捣蛋,一个人偷偷跑着去了。几年后我才知道,老祖宗的灵牌被我大伯请回了家里,所以再也不用去了。
到了下午两、三点,我老妈便开始催促我兄弟俩去洗澡。然后换上新衣服,四点左右便开始吃年夜饭。
说到新衣服,我还想起一个事,也是发生在2000年除夕那天。
记得没错的话,我们那会已经早早地吃完了年夜饭。我爸和我哥早就没了身影,只剩我和我老妈在家。
当我准备要出去串门时,发现全身都是新物件,唯独脚下的袜子是旧的。
也不知道当时的我是吃了什么药,特别来劲,死皮赖脸地硬是要我老妈给我买一双新的,不然我就不穿鞋子。记忆中的她,不言一语,手握拖把,沉着脸来回擦拭着刚铺上不久的瓷砖地板。凭我如何哭闹,她还是无动于衷。一气之下,我便穿着拖鞋到了大伯家。
大伯看我闷闷不乐且穿着拖鞋,他便摸着我的头问我怎么了,而我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原由。他听后是笑了起来,随后牵着我的小手,温柔地说着大伯带你去买。那时感觉他的手很大,也很温暖,也是从那时开始,对他的好感是百倍地提升。
记忆中还有个片段,深刻却模糊。
在踏出门槛那一刻,我似乎回了下头,看着她弯着腰的侧身,感觉她的周遭是那么的昏暗。即使记忆中的那刻,天是还十分的明亮。随着我的一步步地迈出,她的周遭似乎愈来愈暗,像是黑夜在一点点地吞噬着她。最后,我朝着明亮的马路走去,她却成为我余光中的一个黑点。
说到这,小菜有些哽咽,他欲开口继续叙述,但有些哭腔的声音让他觉得该是时候停下来,深呼吸几口。
他用那泛着泪光的双眼看着我,继续说。
不好意思,话题说岔了。也不知咋地,突然想起这段记忆,顺口就说出来了。
咱们还是回到除夕那天吧!
除夕那天,我们这群小屁孩最期待的,不是美食,而是大人们的红包以及烟花爆竹。
团圆饭一完,先是去大伯家讨红包,然后再去小伙伴家串门,红包这个程序走完后,再回到我家,等着我大伯的儿子四哥、三婶他们买来烟花爆竹。
烟花一放到地上,我们几个人便争先恐后地抢占起来,一到这时,我四哥便会站出来维护秩序。一个个都给我排好队,把烟花向着天空,不要对着人,他一说完,便掏出火机,给我们逐一点上。要是在放烟花过程中,我们手拿低了或是有乱动的征兆的时候,他便会大声斥道,给我拿高点,别乱动。看着他衔着烟,一副大佬样地站在那里指挥,当时的我还真有些不爽,但是没辙,这烟花是他买的,想放还是得听他的。所以那时也暗暗下了决心,日后我也得这样指挥你儿子。
这几年我也如愿兑现了我的当时承诺,不过只兑现了一半。烟花是我买,老子也当了我三哥、四哥等等孩子的放烟花总指挥师,但却是一个把他们当成大爷的放烟花总指挥师。到处追着他们不要乱跑,不要乱丢爆竹,要是他们举累,还得托着他们的手。
不过话说回来,我得谢谢这群小屁孩,这些过年让我找到了些许童真.....
“嘀嘀嘀嘀.....”
小菜的智能手表发出了一阵阵提示音。原来是提示他到点出发去高铁站乘车的闹钟响了。
小菜无奈地耸了耸肩后,站了起来,我也跟着站了起。寒暄几句后,我便目送他离开。
结完账后,我站在咖啡店门口抽起了烟。边抽边看着路边匆匆忙忙的路人。
当我看得出神之时,忽觉身后有一个磁性的声音传来。我回头一看,只见警察叔叔边说着什么边向我这里走来。
这里不能抽烟、这里不能抽烟——我终于听清了——心中万句“我去”直冲脚底涌泉穴。我不知咋地,撒腿就跑。边跑还边往回看。还好,他没追来,心中暗喜。以此同时,他的那一句“不用发钱呀!你跑什么”,我却听得清清楚楚。
是呀!我跑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是感觉跑得莫名的开心,就像小时候漫无目的的跑着,跑着跑着就傻笑了。
#羽西X简书 红蕴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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