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却说那人背着陆生,一气儿跑出了老远,方停下脚步,将陆生往地上一拖,倚树看着。
不多时,陆生缓醒,迷迷糊糊地,见身旁立一个白衣女子,正望着自己笑呢,慌得陆生急忙忙跪起,朝上唱了大喏道:“小生陆知陆文远,多谢仙姑救命之恩!”
那女子噗呲一乐,调笑道:“哪有这么容易,但要谢时,岂止一件?”“小生迷惑,何时见过姑娘,就请示下”,“呸,忘恩负义,真当你多大能耐呢?哪次不是你替人家许愿,姑奶奶在鞍前马后的,你倒好,时时风光,处处显扬,害我遭了多少罗乱,怎么,这便不认账了?”
“啊呀,是我的不是了,原不知有姑娘在暗中鼎力,本要助人,奈何倒滋出这些祸患?”说着,陆生长揖到底,礼毕,那女子展笑,“不过是些玩笑话,也当不得真”,顿了一顿,语带含羞地接道:“公子,可还记得旧年间,你在一处破观中,所曾救下的那只白狐吗?过往之事,亦算是投桃报李,功果一段。细究起来,注定还有一段姻缘哩!”说过,那女子粉面腮红,暗暗低了头。
陆生听了,这才恍然大悟,想不到那时所救下的,竟是一个仙狐,只不知始末原委,愣了多时,重又探道:“只是——,但不知仙姑所指,其时又被何事所误?”
“哼,还不是那个牛鼻子老道,当日正同我爹爹饮酒叙烦,一时兴致,却指着我道:‘这小妮子今年多大了?’我爹爹道:‘才上二八’,‘哈哈,正好年华,你看她面色桃花,恐有佳偶将近,左右就在此间’,我待要问,却又面矮,他便只看着我笑,自把后半截儿话咽了,我爹爹只当他疯言疯语,全无理会。不想,我却听了多心,趁时偷跑了出来,原只想着近处寻寻,怎料出门便碰了那个遭瘟的莽货,被他一箭,偏又在我服药丹期,动不得法,幸得你出手相救。”
“呀,好险,好怜!”陆生生奇,“那后来怎样?”“之后我便逃回了家中,负痛一夜,次早被老道知晓,拍着大腿道:‘哎呀,糟糕,怎地好?’我爹爹惊慌,忙道:‘道兄,甚么事如此慌张?’‘却是怪我,为昨日多贪了几杯酒,好把侄女的终身误了,原只算得他夫婿在旁,实等他过来就是,如今侄女去找,不但婚事破了,连那人亦跟着罹难,我须着力拧转’,后事你便知了,他同阎君卖个老交情,挽地你回来”,“啊!这般说来,小生必要当面谢他再造之恩”,“呸,莫谢他!不是他自家说话不周全,至于的吗?”
陆生看女子愠怒,也不敢招惹,闷一会儿,仔细道:“但不知仙姑尊号?”“仙姑,仙姑,莫要叫得这么生分,喊我红儿便了,能走时,跟我回家”,“已不妨了。”
陆生不遑多问,跟着红儿,一前一后去了州府许远,径直来在一个不知名处,又过一段,拐进一所宅院,推门看时,见父母妻子俱在,知府家的小姐也在,晓得是红儿用的手段,遂也不问,接着,又跟红儿去见她的慈严姊妹。
彼此见过,那堂上的还好,没说甚么,倒是几个姊妹顽皮,围着陆生转道:“姐夫,姐夫,见面礼呢,拿来我们分一分吧!”多一时,闹得陆生粗脖子红脸,尴尴尬尬,噎结无语。红儿见了,上前解围道:“莫闹,莫闹,走得匆忙,等明儿补上”,几个丫头还吵,红儿便拿了大姐派头,每人送了几个大毛栗子,丫头们噘着嘴,小声嘀咕道:“琉璃耗子铁仙毫,大钱串子鸡没毛。人还没嫁心朝外,不羞不涩不害臊。”说完,一溜烟儿地跑了。
对此,红儿全没理会,恣由她们耍笑,在禀过了父母之后,也不定三媒六聘,更不用媒妁之言,自作主张,捡选妆奁,毫无一点儿常人家女子的扭捏之态。至夜,便一手拽着陆生,一手拽着知府家的,同拜了父母天地,算是一家团圆。
陆生住下。没几月的光景儿,红儿和知府家的就同怀有孕,月份足满,诞下一儿一女,乳名唤作胡生,巧儿的。养到七岁,那小巧儿伶俐乖敏,清灵可人,被疼得心肝儿一般,爱若掌上明珠。
然则,一般种米,两样舂臼。却说那胡生小子,生来便与他妹子天壤之别,素性顽劣,油滑乖蛮,整日里戳戳弄弄,忙忙叨叨,一刻也不得消停,你说是捉鸡撵狗,水沿儿翻腾,还是那树头攀鸟,岩下搬虫,一下儿这边和个泥溺,一会儿那边捅个马蜂,时时蹿动,处处扯风,才换得一件好行头,转身就是破烂洞。
陆生娇惯,舍不得打,急了也只是呵呼两声,红儿不然,撩开束捆柳条棍,乒哩乓啷,噼啾啪嚓,回回都打得胡生哭爹喊娘,号呼不已,多天都下不了地,挪不得窝。陆生不忍,就也惧怕红儿,不敢多言。过没几日,那胡生好了伤疤,便又蹦跶开了,依旧故我。
再大些,上到十二三岁,胡生更欢腾了,整日里抡刀舞剑,踢天弄井,长了,倒也长了一身好功夫。只一样,专一好打不平,街坊几个坏小子,甚么尕杂子、琉璃球、胎里坏、一包脓,没几个不挨他揍过的,一圈下来,大人小孩都怕他。
时光荏苒,岁月穿梭。又两年的一日夜中,还在床帏之时,红儿便同陆生道:“相公,我恐不能久安于此,要离开了”,陆生怪道:“娘子,搬去哪里?”“非也,你我的夫妻尽了,终你是人,我是狐,机缘之下才有这廿载的奇逢,如今缘末,不日便要从父修行”,“啊?怎走得如此匆促?但不知隔年几何,能再见否?”“却难!”
红儿潸然,向隅而泣。陆生难过,一把搂过红儿道:“妻啊,就还有甚么要紧的?”“唉,旁的好说,只放心不下那个惹祸精,我不在时,你禁不住他”,陆生叹息,与红儿坐视一宿。
几日后,红儿便同了岳丈一家与陆生道别,临了,递了陆生一串挂铃,嘱道:“难时可摇铃呼喊,或有夫妻再见之情”,陆生领着巧儿、胡生目送了她们远去,依依不舍,洒泪分离。
又几年,那胡生果如红儿所料,不服管束了,他得乃父先传,生就的一副阴阳眼,又有母血一脉,资备仙根,性贪顽劣,胆大于身,管你什么来头,俱要捅上一捅。
却说,那一日,时正溽夏,暑气侵人,至夜,这混小子便在家里待不得了,同陆生招呼一声,领几个惯常的伙伴儿,跑河沿儿折腾去了。陆生知其水性,又禁他不住,索性放任。
几个去了河边儿,扒地精光,扑通通好一顿扎猛子,泡了一阵儿,才惬意地扒着岸头闲扯。一会儿,一个白净面皮的过来,巴结胡生道:“生哥,我爹今天打集市上带了好些葡萄,刚洗得了,你尝尝”,“是么,你们吃罢,俺家常有”,胡生只揪了两粒,又向水面道:“我不过瘾,还要再扎两个猛子耍耍,等我过去打个转儿的,咱就回了”,“哎”,几个应声,围圈吃那葡萄。
没一会儿,一个小孩惊道:“咦,王全呢?”众人寻找,在岸上摸了半天儿,也没见个人影儿,还是那小孩,猛抬头,看河面深处,似有一个头颈浮冒,断续喊着救命,瞄目一看,不是那王全怎地?一下慌了,都望了胡生道:“生哥,快点儿,王全淹了,怎地好么?”
胡生这时也见了,急划水过去,从后掐着王全的腰,着力往上一扥,没动,再扥,还没动。胡生讶异,寻思被水草绊了?当下救人要紧,多想不得,慌一个猛子浸在水底,再一睁眼,却见一个遍体生鳞的墨绿猴子,鱼嘴咧腮,四足生璞,正把着王全的双脚,狠命往下拽呢。
胡生暴怒,攒足了力气,照那猴子猛踹。那猴吃惊,一下松开了王全,胡生借势扯了王全靠岸,交托了旁人,不及回顾,已抻出匕首,重跳下去了。
好么,仗着他水性精实,又带了家伙,跟那猴子在水下好一通折腾,多一时,已剌得那猴怪七八下,那怪吃痛,负伤远遁。胡生不放,就在身后跟着。那怪一心向前逃命,不顾身后,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似漏网之鱼,领着胡生,七扭八拐地进在了他存身之所。胡生谨慎,见认了巢窠,便悄没声地退了。
那面,几个孩子正毛手毛脚地给王全控水,看胡生上岸,急拥过来道:“生哥,你干啥去了?”胡生笑而不答,只瞅着王全道:“问他,且等了天明儿,叫你们看场好戏,莫错过了!”
转天儿,几个孩子聚了,依旧由胡生领着,带了挠钩、套索、渔网、兜瓢,还另拿了两副水湿衣靠,胡生见了发笑,除过身上穿的,只带了一把他娘留下的青釭宝剑。
仍按昨天记的,几个孩子在水面上撒了网,布了套索,单等那怪出来,有人取来竹竿,点着炮仗在河面上崩开了,响声过后,又拿着竹竿在网中乱捣,搅得那水混浆浆的。
孩子们边搅边骂,“再让你个王八羔子害人”,好一会儿,水面有了动静,分开水花,还是昨日那怪,不住地冒头喘息,胡生急道:“扯住网头,莫叫走了”,那怪上当,闪避不及,被拖网断了去路,孩子们奋力,又拿套索勒了脖项,挣扎时再搭了几处挠钩,那怪见挣脱不动,索性闭眼横挺了。
及至岸上,胡生持剑欲戮。那怪垂泪,忽作人声,“小英雄且慢,我有话说”,胡生收势,命道:“讲”,“列位,莫看我昨日的勾当不齿,却也是个可怜的。早前儿,原也在这河中溺毙,因不愿再伤生造业,弄那替身之法儿,便静安河底多年。后河神得知,表奏了上帝,不日有符命下来,着我作这河中的帮办,往来度人。嗣后,但遇着那些落水的,不仅不害,还要帮着扶扶,眼看功德日满,就要换骨而去。那料得,这河的东面倒生了一股子狠角儿,为首的是个积年老魂,法力纯厚,道行精深,不但拘使了这周围的孤魂怨鬼,便连水府也不得安生。他放下话来,要俺们四时献贡,孝敬他的,或有那新死之身,必不可放过,一发捉来与他利用”,接着,那怪苦求,“列位呵,昨夜里,实是这孩子先溺了水,命中合有此劫,我恐他人争先,因此才踊跃了些,非是我本心加害,伏望宽宥明察!”
“生哥,莫听这厮胡唚,分明是些个贪生之言,将所有的事头儿一并都推了旁人,须知,这人是你拉得,脚是你扯得,若不是俺们见着及时,岂不叫你害了,死到临头了,还出此匡计,可要得脸么?”“唉,都说这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我分辨尽了,信不信的,就由着你们罢,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说完,那怪闭了眼,昂着头,倒也英雄起来。
胡生沉吟了一会儿,拨开众人,拿剑担着那厮道:“所言当真?”“当真”,那怪见有缓的,忙不迭道:“还不信时,就拼了性命不要,领你去看。”“好,若果如你方才所言,小爷便饶你一命”,胡生吩咐左右,叫拿绳捆了那厮,接道:“这便放你下去,但有欺瞒,便拖出水面,吊晒晾干了你,晓得?”“晓得”,那怪老实,任由几人绑了,胡生恐其不诚,又呼喝道:“哎,进得水去,须把绳子绷直喽,好叫我们知你前进,略松松儿,就还依前样”,“不敢,不敢,若当真剿了那鬼,于我也是有些好处的”,“嗯,去罢。”
胡生等人在岸上扯了绳子,跟在那怪的身后,走过一阵儿,就在前面现了一处宽阔地。嚯,细察此间,周有树木狼林,内中幽晦阴翳,间处灌壑蓬蒿,下底凉苔湿滑。还在林外,便觉有一股阴风灌耳,果不是个好去处!
众人正看得发神,就听牵绳的小孩儿叫道:“生哥,绳儿松儿了,绳儿松儿了”,“嘘,莫吵”,胡生循迹望去,见不远处露了一个猴脑袋,冲胡生点了点头,拜了两拜,又拿手指了指林子,再指了指心口,意道:“诚不见欺,诸般仔细。”胡生冷笑,“小家子气,应了你时,自会放的,也罢,胡乱随他去罢。”
胡生几个收声,蹑手蹑脚地进了林子,捋着一处毛毛道儿,哈着腰,屏着气,几近贴了地皮儿行走。没多远儿,见紧前儿的小孩儿腿肚子转筋,面色惨白,口里已说不出个整话了。陆生狐疑,就看那小孩抬手指着高处,裆下已湿成了一片。
一众循迹凝望,不由惊得呆了,就看那树丫之上,错错落落地搭着人筋膜儿、背面皮儿、拐子骨儿、脑顶壳儿,有整的、有碎的、有零的、有散的,有长的、有圆的、有方的、有扁的,血淋淋,腥乎乎,挑得满处都是。冷风一浸,但有那腿骨敲钟,面皮梆鼓,筋膜旌摆,脑壳声罄。虽在正午暖阳,林中却是半个光点儿也无,身就其内,好如堕了阿鼻地狱相似,怎不叫人胆裂失言,魂飞魄散。多亏得胡生雄壮,才撑得这帮孩子拔立,便是如此,仍有几个孩子屙溺,也不算多,两个里面有一双,三个当中整对半。
胡生瞧够了多时,暗吞了一口气儿道:“你几个莫再跟了,前途凶险,我自去!”话了,当中偏有一个英雄的,挺道:“生哥,人活百岁,横竖一死,我便同你闯闯”,众人展目,见是前日寻见王全的那小哥,名唤张狗儿的。
胡生拍了拍他的肩膀,捏一把道:“不怕?”“不怕”,“好,够胆色,随我也行,须是盯在身后,远远看着,但遇个风吹草动,你却逃走,做个送信儿望风的便好”,张狗儿点头,胡生又从腰里解了一把匕首给他,告诫余众退回。众人见张狗儿、胡生英雄,遂依其言,退后走了。
两个二一番前进,行愈远,见得尸骸愈多,更深处,已是尸山血海,骨池肉林了,那张狗儿咬着牙,眯着眼,不敢细瞧,战兢兢,胆怯怯,骇到极尽,就也豁出去了。努力处,脚蹚着发毛毡,手扶着骨篱墙,一刻不离,亦步亦趋的跟着。
闯过良久,一时零刮碎剐的少了,天色晦霾,湿瘴丛生,中有那腥恶之气,往来不断,直激浸肺腑,透彻骨髓。两人不由打了几个寒战,停一忽儿,胡生对后比了个手势,要狗儿藏身,不可再进了。
这胡生真是天生豪胆,就少一分也前进不得,你看他睁了阴阳眼,四面梭巡,但见这林中幽处,就隐约约有那么一处宽宅大院,周遭白影围动,飘忽不定。
胡生不忌秽恶,把脸涂了人血,又在碎肉中滚了,眼见着恶鬼一般,哪面瞧出个好人?遂藏了剑,屏住气,扬首阔步,装模作样的走进。那中的群鬼瞧了,多有心疑,一时贴面认了几番,见分辨不得,却不再理了。
胡生不敢冒进,先绕着墙垣窥察,转在院后,耳轮中就听得近处有号泣之声,声息不大,时有时无。胡生动奇,跟了音迹去寻,听一会儿,见林中不远处,胡乱搭着一片窝棚,内里竖着桩橛,横七竖八地拿绞筋捆了几个人,细看时,一个个唬破胆,惊掉魂,披头散发,形色枯干,眼内空洞,望处呆凝,在那里痴了眼,哑了口,生意全无,死气沉沉,除过几个不时啜泣的,余皆死物一般,若不看呼吸起伏,哪有生人模样?
胡生瞅了瞅这四周的游魂荡鬼,也同他们一般,脚步轻飘,身形虚晃,一点一点地往里蹭,直进了窝棚,惊得那里一个活人道:“老爷呀,莫吃我罢,我家中尚有恩慈幼乳,难以弃世啊”,哭啼啼,悲戚戚,缩手缩脚,极力避畏,早拿胡生做个恶鬼。
胡生看个机会,冲那人嘘声道:“嘘,莫要吵,我是来搭救你们的,可走得路?”“啊,活菩萨呀,活菩萨,可盼得你来了,我还能走,他几个便够瞧的,捆了几天,水米未进,因是预备要吃的,正那儿控控,防着有屎”,“好,一会儿我割了绳头,自去引开他们,你等互相搀着,莫吵莫嚷,能跑几个算几个,能走多远走多远,有甚么话的,外头再说。”说着,胡生抽出宝剑,一个一个慢慢地割了。
完后,胡生按了他们,又在另边,着意鼓噪出响动,眼瞅着群鬼疑聚,便与狗儿比了个手势,接应着那班人,往林中跑去。待挨了林子,大家舍命,片息不歇,手脚并用,好容易才奔出了林外。
俟脱了林,仍不敢停,再跑够了多时,一众方住下脚步。只看那些个羸弱之人,拉拉扶扶,齐齐地望着胡生跪倒,而后拜曰:“多谢活菩萨,多谢活菩萨”,胡生不忍,忙近前搀扶,多时,却还有一个女子不起,戚戚道:“虽出活路,还是死路,怎不让我死了的”,胡生嗔埋,“这位大姐,虽经大难,悲痛是应当的,却不可再出此言,还不家中走吗?”那女子拜伏道:“小菩萨莫怪,妾身已是没有家了,又哪里去走?那鬼先吃了俺家公婆,又押了上下老小,今我独存,怎个活么?”
“咦呀!”胡生倒抽了一口冷气,忙问道:“那鬼倒弄了多少人口,现剩几个?”话音未落,众人扑通通地重跪下了,齐哭道:“小菩萨施恩,若能显应,就请再施能为罢,俺村老幼,横竖不下一百余口,除过一些遭害的,内中尚有五十多个。”
原来,这横在林中的老鬼,经历多年,盘亘日久,惯是有些吃人的手段,但有机会,便捞着人来吃了,嚼得多了,竟慢慢地腐肉生肌,晦骨埋肤,大有成人的机势,一时拘禁了好多人,关押起来,自在受用。
胡生听其哭诉,免不得侠肝义胆,古肺衷肠,便与他道:“列位,此不是讲话之所,离着老鬼近呢,且回转,细思细量”,众以为然,遂走。
归家,夜半。胡生辗转不寐,数间,忽地翻身坐起,忿道:“拼个性命,也要将那泼鬼拔了,但不知他能耐几何?须好生筹划一番”,又转念,“不可跟爹爹去说,必不许的”,计妥,倒下困了一个囫囵觉。
次早,胡生背着爹爹,同几个伙伴们商议,弄了多时,仍理不出个头绪,不免愁苦起来,过一阵儿,有几个昨日的乡亲答谢,言语间或曰:“鬼体无实,避光畏火”,送走后,张狗儿拍着脑门道:“生哥,那咱就多背柴火,烧他娘的怎地?”胡生道:“正合此意,不过——”,胡生拉了长音儿,“尚未想好细处,不然,岂不累了乡党?”“生哥,可还记得咱田间之戏尔?”“做何?”就看那张狗儿起身,沿着屋中慢慢踱了两圈,晃着脑袋道:“就唤作避东而击西,拨草而寻蛇”,一见胡生心焦要打,忙道:“生哥,咱屋外弄个圈套,哄得他们过来,差不多时,看那鬼们乱扑乱叫,勾他倾巢而动,却不正好进院么?而后,咱一边厢救人,一边厢烧鬼,岂不是一石二鸟之计?”
听了,众皆欢喜,一时揎拳拢袖,跃跃欲试,胡生不暇再考,脑热道:“就按此计,这便去搜罗硝黄之物”,几个散了,半天儿的工夫,便淘弄了好多硝石、引信、烈油、火镰,当下分作几捆,看天色将晚,约计早起同行。
清晨,几个孩子心事重,都早早地起了,躲着家里大人,背了引火之物,偷偷溜出村口,再奔了那片树林。
因有前车之鉴,一众早有些心理准备,虽如此,待又见了那血色迷离,惨象兮兮,一时还是干呕不止,见状,胡生忙叫都口含了仁丹,遮目前行,尽量不看不想,快闯快过。
俟近了那所宅院,众人都依胡生的模样,在腐肉中滚了,再在四处布了堆柴,满满浇了火油,单等胡生去引。见布置得差不多了,胡生猛地跳出,语声啁啾,眉宇带衅,多一时,哄得那屋外的群鬼激愤,齐飘过来,胡生领着,在林子里转圈,之后,胡生甩开鬼众,去院外伏着。
好一时,胡生见院中出得差不多了,才要动作,忽见一个高大的鬼物奔出,与他者不同,这鬼形色焦撩,眉眼狰狞,一面白骨辚辚,一面黑焦恶目,必是那老魂无疑了。趁其离开,陆生迅疾进了院子,不多时,就在一处地窖中,翻见了一众村小,无多解释,即连哄带赶地驱了这群失了魂,落了魄,呆如鸡,枯似干的老老少少上在院中,带出后门。至此,那些个可怜人才觉有异,方要拜谢,被胡生喝止,拿手拢了口唇道:“众家乡亲,莫忙谢的,从这兜个圈子,远远离开院落,到在河边,才有话说,快走,快走!”这正是:“奔出虎狼窝,哪堪细琢磨?回首倾情意,方知烂柯者。”
胡生望了一会儿,计较了时间,旋又摸回了林子,却看这些鬼物,一个个哀怨怨,气汹汹,遍搜胡生不着,正暴躁呢,唯那老魂低头忖量,似有所感。
胡生恐变,见群鬼离着堆柴尚远,忙唿哨一声,显身形,又逗得那群鬼纷嚷,不及老魂吩咐,争相蹿在身后,啸呼激烈,恨不得一把扯碎了他。
未几,胡生奔开,暗中的众小见胡生远去,一下便引了火头,一霎时,火借油势,油助火威,但见那低处堆柴勾引,高梢却凭风头。漫漫火德雄威,凄凄草木逢秋。火德雄威,斩尽雄魔归碧海,草木逢秋,无识无计宿邪谋。
却说,这火烧得毕毕剥剥,焦腥恶臭,中闻魂鬼号呼,怪叫连连。胡生得意,以为计成,众小亦跟着喧腾叫好,哪料,才烧得兴头上,却是愈烧愈小,愈着愈弱,最后竟扑突突地灭了。
众皆大骇,再看场中,那老魂掐着法诀,正望着胡生笑呢,少时,那鬼开口道:“那面,你胆量不小啊?”“呸,泼贼怪,你炼得好道法,今番遇了小爷,算你运差”,说着,胡生亮了青釭剑,还不待门户敞开,那鬼便倏地飘在身前,一把攥了剑身,狞道:“小冤家,你倒是动手啊?”“你——,你——,你——”,胡生挣扎几次,均牢脱不掉,顿时胆裂,没了主意。
那鬼略缓一缓儿,抬手间,已掐了胡生脖子,不容反应,径直按倒在地,踏脚道:“运差,运差,不是我差是你差,眼见比凡胎不同,甚是滋补,且助我功行圆满,事后与你立个坟冢如何?哈哈,哈哈,——”,顽童们看主心骨儿没了,哪还有什么思量,早便堆在一处,不多时,都来地牢相会。
按下牢内的众小啼哭不说,就再转回林内,列位,你道怎地?自那群鬼散后,林中重归了肃寂,又过恁久,就在灌木丛下倒醒来一个漏网的,原来,这孩子窝囊,在还未点火之时,便已钻进了草里,看看火起,虽众人喧闹,他却早昏死过去,后又乱乱哄哄地,没人在意。这时苏醒,看暮色沉沦,身无伙伴,还道都叫吃了,不禁妈呀一声,顺来路跑了。
回到家中,那孩子钻进被窝,越想越怕,越想越迷,就饭也不吃,水也不喝,任凭大人们呼喊,只是木讷。后有一个长辈看了,噼啪两个大嘴巴,那孩子才哇地哭出声来,叫道:“活不了了,活不了了”,大人们乖疑,又仔细盘问了一番,这才断续说知经过。
好么,这便一下捅了马蜂窝,丢孩子的几家都到陆家来要,哭哭啼啼,吵吵闹闹,嚷得陆生烦扰不堪,中有一个主事的,抚慰乡亲道:“且莫只顾吵嚷,这陆家也是苦的,先行退了,看陆家去找”,众皆无奈,只好如此。
过后,陆生痛恨,在房中骂道:“该,该,你个生祸讨命的,今儿闹,明儿闹,这回闹上阎王殿了,可舒心顺意了罢?”骂够多时,毕竟是自家骨血,再恨能不管吗?那陆生愁苦,眉头紧蹙,憋闷了一阵儿,忽想起红儿留下的那串铃铛,分明有吩咐过,难时可有再见之情。想着,陆生便翻箱倒柜,多一会儿,在箱底翻出了那个铃铛,当即攥在手中,没命地摇了起来,摇够了恁久,也没见半个人影儿来的,一时凄然落寞,蔫头在椅上搭着。又恨胡生作闹,口里骂骂咧咧,骂一阵儿,哭一阵儿,哭一阵儿,骂一阵儿,直哭得眼睛红肿,险些背过气去。
正这时,就看巧儿推门进来,身后随了红儿,娘两个有说有笑的。见着陆生,红儿笑道:“这么大个人了,哭得像什么样子!”“哎呀,妻呀,你可来了,如今生了这么大事?为夫的对不住你了”,说着,陆生脚软,栽倒在地。
红儿忙上前搀了道:“咱家的,莫慌,一年多前,我曾遇见老道爷,他早算出这小子有此一劫”,“啊,是么?却怎样?”红儿看了一眼陆生,“相公,咱夫妻如今要分头劳动,你须乘快马赶去城南三十里铺,那有一处市集,集中有一个闹处,老道爷常在那里安歇”,“就依贤妻,那你呢?”“我这便去林中斗法,莫叫害了咱儿”,“啊?妻啊,都说那林鬼甚厉,可抵得过么?”陆生焦虑,跺脚道:“就舍了胡生不要,也不能再搭了你的,且等道爷来罢”,红儿道:“不妨,那鬼我识得,也算一个旧相识,即便不敌,亦有个脱身之计,拖上一时,好助助道爷”,“唉,如此说来,俺这便去请,你自小心。”说罢,陆生起身,从外牵了马,顺大路奔下去了。
一支笔难写两家话,单说陆生,鞭鞭打马,疾行不停,天才蒙蒙亮的时候,便已赶到城南的三十里铺。市集以上,早有那辛苦的买卖家,吆喝着开了张,有卖米卖面的、锔锅担担的、卖水卖炭的、卖烧饼油条的、卖茶叶鸡蛋的,缕缕行行,拥挤不断。
人多难行,陆生救人的心切,便在路口栓了马,迈大步,分人群,一路往前挤去。挤过多时,哪里有个闹处?哪见有个道爷?直把这处宽街来回翻了几遍,却是半个道童也无。
陆生怔住,只道是累了胡生、红儿,益觉没面目独活,一时思想不开,竟奔了街外的一片林子,解开腰带,便要与妻小同去。待套下了脖子,脚下的石块要踢还没踢呢,就听背后人言,“唉,真个没用,枉我为你讨了这四纪之寿,却便如此弃了?”胡生闻言,急忙忙抽身去看,但见身后站着一个花儿老丐,一身道袍补丁摞补丁,若不是手肘悬着一个蝇甩,就已分辨不得了。
看罢多时,慌得陆生拜倒,“哎呀呀,道爷啊,莫要这样玩笑,小子先谢过道爷昔日重生之德,再求施法,救救犬子与拙内罢”,老道微哂,扶了陆生起来,“公子休惊,贫道自有区处,夜儿个已算出目下之事,这不,今儿早便去攒备了吗?”说着,老道打怀中掏出一个葫芦,晃了晃道:“莫看这物不奇,擒此贼怪,亏得它助力呢!”
陆生惊羡,老道便捋着颌须道:“说起来,那鬼就还与你家有些渊源,前时横死,一丝怨灵不甘,专心修炼,而后必要雪了宿仇。只是他修炼的法儿甚毒,须把着活人,剖心挖腹,剥骨攘筋,趁那最后一口怨气儿在,一下啃咬尽了,以增功效。”
老道稍停,看了惊呆的陆生又道:“天生万物,虽有各般修为,却又有相生相克之法,莫看那鬼乖戾,倒也难逃一个公道,普天之下,非这净水河边的疥癞蛙毒不可。然蛙毒之中,又属三足最横。我虽卜算出那鬼的运势,偏这三足的蛙毒难采,辛苦找办了几年,才小心积得一沤,拿这葫芦盛了。再泡了我一把小剑,沉去水底,浸满三年才好。今得势满,故夤夜取来,正要与你同去!”
陆生听了半天,这才心解,又急妻子,不敢催的,搓手跺脚,坐立难安。道爷看了,不免哈哈大笑,“那书生,莫要惊怀焦躁,你看这不到了?”
陆生闻听,忽觉四周变换,早离了闹市集,径在林边了,道爷抬脚要进,陆生跟着,道爷拦道:“且住,林外等罢”,“哪里等得?必要同去,死生都在一处”,“既如此,随我来”,道爷一拂袖子,二人同在了林中,正看那红儿与老鬼争斗,眼见精疲力竭,多有不敌了。
那道爷口诵了一声法号,念道:“无量寿福,且住手,老花子有话说”,两相分开,红儿这才借势喘了口气,飞身过来这边,先与道爷见礼,再与陆生相见。
道爷还礼,转身正色道:“那泼物,竟要如此固执么?”那鬼道:“哼,我自修炼得好呢,哪来这么多人横事,但要管时,且纳了性命过来”,接着,便要泼撒。
道爷大笑,点指道:“泼物莫忙,且听我道个分明,你前身乃是大明的一个总兵官,兵败后,全家就戮,是也不是?”那鬼惊奇,怪道:“咦?好有些来头,说得不差,能往后说么?”道爷点头,回顾陆生道:“书生,你且过来,可认得他吗?”陆生仔细观瞧,尚不及答言,却看那面的老鬼厉叫道:“甚好,甚好,原只道管事的来了,却不想仇家都到了”,陆生亦呼,“莫不是那日害了知府一家的首鬼么?”
见势,道爷又接道:“那面,你只怨身前横戮,可曾想过遭你害的,譬如这胡生小儿,前世不也陷在你手,那时我在,见他二人皆殁,就与阎君卖个老交情,许他转托人子,报却这一段因果,而后,两相安然。怎么轮在你处,倒偏不服管束,擅要为仇,须知这事有安排,岂容得自来?”一番说罢,道爷问那鬼道:“这便给你个机会,可肯放下执念,自去伏罪么?不然,定叫你魂飞湮灭!”
那鬼狂笑,笑毕,睁着无眶的眼目,咬着无唇的口齿,高声道:“世道,世道?哪里有道?不过是些虚言假义罢了,若有时,安得风云际动,朝廷更张?有道是天大,地大,莫不是拳头最大。那腌臜泼道,但有悍力就使将来罢,话却休讲,徒增笑谈尔!”
道爷听罢,晓得多说无益,即解了拂尘,一下起在空中,念念有词,须臾,那拂尘散开,越长越大,有如华盖相形,遮天蔽日,雄冠日月,中贯千钧之势,直挺挺地砸来。那鬼见势,急托了一个白钵相迎,多时相遇,一下子光焰崩射,轰鸣之声不绝。
过后,各自回旋,却仔细去看那白钵,分明是个头颅剖成的顶骨碗,也不知是哪个可怜人的,摩挲日久,倒被他炼成个法器。又胜负未分,两个重斗在一处,各逞法宝,施展能为,不一时,法宝攒出,在空中相接,奋势厮杀。
斗正酣,道爷暗暗拧开了葫芦嘴,单手点指,激那鬼道:“妖孽,敢接我一剑?”念罢,捻动短剑,径自飞出,那鬼不知缘故,大模大样道:“接又如何?”哪料,才一触及,登时心惊,“晦气,晦气,你这腌道,怎访出俺的冤头短弊?啊——,啊——”,再瞧那鬼,手脚凌乱,道力遽失,骨肉冰解,烟气蒸腾,嗤嗤之声不断,不消顿饭的工夫,已化成一滩脓水了。
其时,红儿业已冲破院门,救了众小出来,那里的怨鬼孤魂,跑地跑,捉地捉,除过几个抵斗外,多是老鬼拘使的。道爷扬善,又与他们做了一场罗天大醮,一时炼度尽了,是时,众鬼称谢,后径从容投转。
事了,道爷憨笑,与红儿道:“还有他事,不烦叨扰,你夫妻自去罢”,红儿夫妻拜别了道爷,目送远去。却要走时,胡生不饶,同众小清了那处妖林鬼府,搬来堆柴,点起大火,全都烧了个溜光罄尽。
嗣后,红儿也晓了胡生的因果,对他就也不那么狠了,后竟母慈子孝,温良恭顺起来。陆生经此,亦觉诸事可抛,闲暇之余,总央着红儿求道,往来几番,央得红儿心活,遂传了他一些服息之法。
厉半载,红儿回转,留陆生奉在慈严左右,后经二老百年,红儿来接,一家人同去修行,俱得了登仙之寿,再后之事,便不得为外人所知了。
或有叶氏异曰:“噫!道者统道,道貌岸然。民者嚣厉,厉之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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