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案子,我就交给你了。”三叔吐着烟圈,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给你半个月时间,把这小子给我抓起来,没问题吧?”
“三叔,你这可就不厚道了啊!你们追了一年多没追到的逃犯,我半个月怎么可能抓得到?”我在缭绕的烟雾里咳出声来,“咳……咳……咳……”
“我怎么不厚道了?”三叔用夹着烟的手对我指指点点,“你这孩子从警局辞职,做了私家侦探。我为了照顾你生意,把这么一桩大案子委托给你,你还说我不厚道?做人能不能有点良心?”
“三叔你可真是……”我扶额苦笑,余下的话便没有说出口。
我随手翻着三叔从警局带出来的厚厚一沓案卷,脸上的笑意越来越苦涩。
陈家光,男,28岁,XX省XX市人,超忆症患者。15岁考入大学,18岁留美读研,21岁获得计算机博士学位。回国后,进入一家大型银行工作。自三年前起,利用职务之便和自身高超的黑客技术,接连盗取银行六亿多元人民币。事发前半个月,此人便销声匿迹。警方找遍了他的出租屋、老家和其他一切可能的藏身地点,都没有发现丝毫踪迹。目前,警方所掌握的只有一个被他用来和家人联络的电子邮箱,但此人对这一邮箱使用了高级黑客技术进行百般保护,凭借警方现有的技术根本无法下手。
“我觉得吧,这么一个高智商型嫌疑犯,你们应该去国安部门借一个技术高超的黑客来对付。”我好心地提出建议,“只要破了他对这邮箱的保护,肯定就能顺藤摸瓜找到他了。”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找国安借人,那不就显得我们警方没有能耐吗?再说到时候破了案,这功劳是算他们的还是算我们的?”三叔一脸看着弱智的鄙夷神色,“你说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这么点小小的门道你都不懂吗?”
“不懂,不懂,完全不懂。”我略微有些生气,把头摇得像是拨浪鼓,“我要是懂这些,当初犯得着从警局辞职吗?”
“你少跟我来这套!”三叔瞪着我,“你小子的脾性我会不知道?你哪里是不懂?你压根就是玩清高,假装不懂罢了!”
“你们这资料搜集得可真仔细呀!”我假装没有听到三叔的话,对着卷宗啧啧称赞,“你看你看,连人家小学时候的成绩单都给弄来了。”
辞职这件事情,我和三叔已经不知道争执多少次了,谁也没能说服谁。见我转移话题,三叔也就默契地当作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自然而然地跟着我的话头走了:“何止啊!”他一把从案卷里抽出一沓发黄的纸张摊在桌子上,面带得色地说道:“你看看,他小学时候的奖状。这家伙,每一次考试都是满分。对了,还有集体照和记大过的记录,我们统统都给找到了。”
“小学就记大过了?”我有些惊讶地看了看那张记录,“六年级就把两个同学殴打到一个轻微脑震荡、一个骨折,难不成他还有些暴力倾向?要不是我知道他现在犯的是经济类案件,都要以为他是个专做暴力犯罪的逃犯了。”
“这事儿我们也调查过。”三叔又吐了一大口烟雾,“据说他那俩同学嫉妒他成绩好,把他养的宠物猫给打死了,所以他才发疯一般地进行报复。好在他家不算穷,他自己成绩又非常优秀,因此才只是记了大过赔了些医药费了事,要不然还不知道要怎么收场呢!”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我心念一动,“三叔,这委托我接下了。”
“真的?”三叔喜上眉梢,猛吸了一大口烟,“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好办法?怎么样,有把握吗?我可警告你,这事儿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要是办砸了,就连三叔我都是要倒霉的!”
“放心吧,砸不了。既然咱们找不到他,就只有让他来找我们了。你把他的邮箱地址告诉我,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吧。”我挥手拨开三叔吐出来的烟雾,“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三叔都答应你!”三叔豪迈地大手一挥,“这案子破了,三叔我就能拿不少的奖金,到时候分你一半!你要什么,三叔我就给你买什么!”
“以后你来我这里,不许抽烟。”
(二)
接下委托的第十二天,我从侦探事务所下班,回到我那狭窄逼仄的出租屋中叫了份外卖。第一口还没有吃到嘴,三叔的电话就来了。
“我的好侄儿啊,你这计划到底行不行啊?”隔着电话,我也能闻到三叔嘴里的烟味,“我这边十几个干警夜以继日连轴转地在你家附近蹲点十几天了,结果一点动静也没有。我这手头上可是有其他的案子呢,老这么守株待兔,也不是个事儿啊!”
“那三叔你的意思呢?”我知道三叔打电话来绝不是为了抱怨,想必他已经有了下一步的打算了。
“要我说啊,如果你的计划能实现,那小子真的来找你了,咱也不急于当场就把人抓住。”果不其然,三叔显然已经胸有成竹,他丝毫没有犹豫,便脱口说道,“只要掌握了他的行踪,什么时候抓人都行。这样吧,我留一名干警继续在附近蹲守,其余的人暂时都撤了吧。”
“只留一个人?”我微微一笑,“对方可是个具有暴力倾向的逃犯,三叔你就不怕他恶向胆边生,把你的好侄儿给宰了吗?”
“少扯淡!你要是这么容易被宰,还当什么私家侦探啊?到了阎王爷那儿,也千万别说是我的侄子!”三叔毫不客气,风风火火地挂了电话。
短短一两分钟过后,我便感到周围的气场大不相同了。看来,周围十几名对我进行监视的干警已经按三叔的命令撤离了。
我安心地吃完外卖,走到楼下去扔包装盒。刚走到垃圾桶旁扔了进去,便看到街对面的奶茶店里,有一位身材颀长的年轻男人正朝我微笑。我略带诧异地看了看他,却不想对方竟举起手中喝了一半的奶茶摇晃着向我致意。
到我家里坐坐?隔着一条街,我无声地向他打着手势。
对方似乎是看懂了我的随意比划,点了点头,便站起身向我走了过来。
“我是负责留下来蹲守的。”到了身边,那年轻男人便在我耳边低声说道。
原来他是三叔手底下的人。我点了点头,也以同样低沉的声音问道:“要不要上来坐坐,休息一下?”
年轻男人惊喜地颔首。他的脸上颇有风霜之色,看起来十分疲惫。
回到出租屋里,我打开冰箱,拿出一瓶饮料递了过去:“怎么称呼?”
“我姓程,禾呈程,你和队长一样叫我小程就可以了。”
“那不成。”我摇了摇头,“那是我三叔的叫法,我和他差着辈儿呢,怎么能跟着他一起叫呢?”
“那有什么大不了的?”他爽朗地笑了笑,“你看我只是比你大上几岁而已,难不成你还要叫我老程吗?”
“你这脑回路也很清奇呀,不愧是跟着三叔混的人。”我啧啧称赞,“难道除了小程、老程就没有别的称呼了吗?依我看,我就叫你程警官,这样一来就没有问题了吧?”
“没问题,没问题。”程警官笑着喝下一小口饮料,“多谢你让我进来,我已经很久没有休息啦。你刚才下去扔的是晚饭的外卖盒吗?唉,我都还没来得及吃晚饭呢!”
“要不要我再给你叫一份?”听他这么说,我有些不好意思,便拿起手机打开外卖App滑动着,“你想吃什么?这附近有家煲仔饭做得特别好,而且价格还很实惠……”
“不用不用!”程警官挥挥手制止了我,从风衣的口袋里掏出用黑色塑料袋包裹着的四块饭团,“干我们这行的都自备干粮,方便省事!”
他的这两块饭团是日式风格,外围的米饭将梅干菜、肉酱包裹在其内,再以紫菜片封住腰身,既能果腹又有情致。我虽然刚吃过外卖,此刻却也暗生津液。
程警官似乎看出了我的眼馋,当即便笑着拿起一块饭团向我递了过来:“来尝一个吧,我吃三个就足够啦!”
“程警官,我这刚吃了晚饭,又不饿,怎么能夺你的口粮呢?”我自然立刻拒绝了,伸手将他递过来的饭团推了回去,“再说了,你要是真的三块饭团就能吃饱,又何必准备四个呢?”
“我说我吃得饱,自然就能吃得饱,你跟我客气啥?”程警官显得异常的殷勤,凑近了半步与我来回推让了起来,大有我不吃便不罢休的气势。这太极打了好一会儿,我不耐烦了起来,便抄起饭团狠狠地掼在了地上。
“陈家光,谁会吃你这有毒的饭团!”
(三)
“程警官”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呆立在当场,好半天才勉强挤出了笑容:“你可真会开玩笑呀!你叫错我的名字就不说了,我这自己当晚饭来吃的饭团里怎么会有毒呢?”
话都已经说开了,我也就没有了逢场作戏的心情,轻轻一声冷笑,便非常直接地说道:“陈家光,得了吧,都已经被我认出来了,就不要再假惺惺地演戏了,这又不是你的专长。你要是再嘴硬,我就把这四块饭团全都塞到你的嘴里去。”
“程警官”脸色煞白,双手和身子都在微微颤抖,看着我的眼神也变得怨恨恶毒起来。
“不继续挣扎了?”我没有在意他那杀人般的目光,仿佛没事人一样招呼着他,“有什么话坐下来慢慢说吧。”
听了我的话,他紧绷着的身子渐渐地松弛了下来,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双眼也露出疲态。他把双手放到脸上,摸摸索索地捣鼓了半晌,撕拉一声竟将脸皮给扯了下来。在那张脸皮之下,藏着一张瘦削可怖的面孔,和我所见过的照片中的超级逃犯陈家光别无二致。
“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陈家光的语气极为不甘心。
“我根本没有认出来。”我笑出了声,“就凭你这么高超的易容术,这世上能认出你来的人屈指可数。像我这样随处可见的小侦探,怎么可能认得出来呢?”
陈家光大为不解:“那你怎么会发觉我的身份?”
我指了指他扔在地上的那张皮面具:“你的易容术可能的确是世间无双,可你作为一名特工的能力却并没有太高超。”
“特工?”陈家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和特工有什么关系?”
“深入敌对的环境之中,刺杀对方重重保护之中的关键人物,这便是特工需要完成的一种任务。你易容混入抓捕你的刑警队,接近被层层监视的我,和特工的行为岂不是很像吗?”我微微一笑,“可惜的是,你的心态实在过于急切。身为留守的干警,竟然主动和监视目标打招呼;一受到监视目标的邀请,便立马进了他的家门。最离谱的是,硬生生要把自己的口粮塞给一个刚刚吃过晚饭的人。这些虽然都是小事,都是细节,但却足以说明你要么缺乏身为干警的职业常识,要么则是别有用心。我相信三叔的手底下绝没有人不称职,那么真相也就显而易见了。”
陈家光苦笑了一声:“我的破绽,竟然这么多、这么大吗?”
“其实,这些道理你并非不明白,这些所谓的‘破绽’你也并非不能够避免。”我叹了口气,“只不过,你根本没有耐心做出长久的谋划,对吗?”
“不错!我恨不得在眨眼之间将你碎尸万段,哪里有和你慢慢周旋的耐心?”陈家光眼神中的怨恨再次浮了起来,“你竟然敢对我做出那样的事情,简直丧尽天良!”
“所以,就算明知是抓捕你的陷阱,你也要一闯到底,是吗?”我摇了摇头,“虽然我正是给你设下圈套的人,但站在你的角度想一想,还真是为你感到惋惜呢……”
“惋惜?这种鳄鱼的眼泪,你就留给你自己吧,我才不稀罕你的同情!”陈家光站起身来,冷冷地说道,“你以为我像是那种冲动到连Plan B都没有的人吗?我本来还想让你死得没有痛苦,所以才打算下毒,这样一来你就能在睡梦中安然死去。可现在……”
他从风衣中掏出了一柄精致小巧的手枪,黑漆漆的枪口对准了我的额头。
“……你就只能死在子弹之下了。最后的最后,你要是有遗言的话就赶紧说吧,我保证如实地向你的家人传达!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得意而痛快的笑声响彻在出租屋中。
“你杀过人吗?”我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道,“如果没有杀过的话,我可以传授给你一些必要的经验。第一点,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杀人并不只是扣动扳机那么简单。要剥夺一名同类的生命,不真正下定决心就不可能办到。陈家光,你下定决心了吗?”
他的眼神中,怨恨、痛苦、迷惘、犹豫等等我见过或没有见过的复杂感情逐一闪过,直到仇恨和坚定占据了他的双目,我知道是时候了。
在他的手指将要扣动扳机的时候,我猛地滑下沙发,以双手的手肘压住沙发作为支撑,双腿飞起,将他手里的枪一脚踹飞。
那柄黑色的小手枪撞上了天花板,又砰地一声落在了地上,在我这许久未曾收拾过的出租屋里,沾染了不少的灰尘。
(四)
再次见到陈家光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的正午。我在警局里作为关键证人协助调查,和三叔一起凑在屏幕前观看对陈家光的实时审讯。屏幕里的陈家光傲慢地高昂着头,无论干警们如何发问,他都置若罔闻,一言不发。
“真是个犟骨头啊!”三叔头疼地说道,“像他这样的高智商罪犯最难对付,不仅难抓,而且难审。要是知道案情的全部细节,说不定还能找到审问的突破口……”
“行了三叔,你不就是想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才把他钓了出来吗?”我自然听出了三叔那抱怨背后的潜台词,“如今他已经落网了,我告诉你也不碍事了。”
“成!”三叔高兴地在我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三下,“三叔我这就跟你学习学习!”
“你还记得他小时候的那次大过吗?他把两名同学分别打成了骨折和脑震荡。这样的结果,对于三个小学生来说,已经算得上是非常惨烈了。”我悠悠地说道,“当时我就想,这恐怕不仅仅是他的宠物猫被打死了。”
“你的意思是……”三叔眯起了眼睛。
“依我的猜测,他应该是亲眼目睹了他的猫被打死的全过程。而且,那只猫恐怕遭受的不是普通的死法,而是残忍的虐杀。这才使得他的报复也超越了一般小学生的打架,变得像是成年人的斗殴一般了。”
“要真是这样,我倒是有点同情他了。”三叔挠了挠头,“但这又怎么样呢?难道这件事情和你把他钓出来的方法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我点了点头,“你把他的电子邮箱地址给了我之后,我立马就在网上找了一段虐杀宠物猫的视频给他发了过去。”
“原来是这样啊!”三叔这才恍然大悟,“他的心理素质也太差了点吧?就算是勾起了童年的悲惨回忆,也不至于要顺着网线爬过来杀人啊!”
“你忘了吗?”我转过头去看着三叔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他、是、超、忆、症、患、者。”
具有超忆症的人,无法忘记任何事情。正是由于超忆症,陈家光才有了天才之名。但同样是由于超忆症,他所经历的那些悲惨、痛苦的回忆中的每一处细节都将永远地藏在他的脑海之中,无法忘记,而且历久弥新。
这是一种诅咒。
当他看到我发给他的虐猫视频时,小时候那只宠物猫在眼前被人虐杀的情境便自然而然地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每一处细节都被唤醒,他仿佛再次回到了儿时的那一天,再次看到自己心爱的宠物猫痛苦地悲鸣着,流着鲜血死在自己的面前。
三叔收起了一贯的戏谑神态,满面严肃地再次看向监控视频,视频里的陈家光依旧拒不回答任何问题,而且已经旁若无人地闭上了双目。
“你做得没有错。”三叔猛地回过头来对我说道。
“当然。”我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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