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记事起,我最初记得的事是,提着一个大大的锅打着赤脚,走在路上的印象。这个大锅仅是相对我的个子而言的,四五六岁的我,锅子几乎高到我的大腿了。那是我从生产队的食堂打了饭菜回家。
食堂是队里公家的房子,两侧几间小屋,中间一条走廊,穿堂风在冬天刮得人脸生疼。一侧的屋里放了公家的耙、犁之类家伙什,通常锁着门;一侧做了食堂,一扇窄窄的门,门里光线昏暗。食堂的案板上摆满了大大小小,新新旧旧的锅、盆,都写着名字。我家通常是一大一小两个锅,锅盖上用绿色油漆写着父亲的名字。我尚不认得字,但我认得锅盖上胖乎乎、圆滚滚的绿色符号。
案板几乎与我的视线相平,食堂里的大妈把锅取下来递给我。通常小锅盛饭,大锅盛榨菜冬瓜汤。食堂里似乎永远是榨菜冬瓜汤,很多年过去了,那食堂特有味道我早已不记得了,那锅提在手上的份量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两根绿色的电线连接着两个锅把手,电线勒着我的手,把我的身子拽得倾斜过去。为了不让锅子碰地把汤洒了,我用两只手把锅提在身前,叉着两条腿走路。两个锅,我要走上两个来回。提着小锅回家时就要轻松多了,且里面盛的是饭,就不怕把洒了。
这是我记忆里干的最多的一件事,几乎每天都要送两个锅过去,提两个锅回来,提回家后情景我已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在路上走着。
村里所有的房屋照例是朝南沿河而建的,河岸便是路。河港两岸的人家隔着窄窄的一条河互通声息。有时需要传递个东西,不想绕路过桥的费事,便横过一条船,顷刻便到了对岸。
河水清澈可见河底的水草,村里人饮用,洗衣物都于此,鸭、鹅同样欢叫于此。家家户户门前或门后都有一道延伸至河里的河阶,大多条石垒成。看这户人家的河阶便可看出这家人的品性。勤快人家的河阶条石虽经河水长年侵蚀,已凹凸不平,但都宽敞又整齐。一些家里缺少劳力或者懒惰的人家,河阶坍塌或条石歪斜,亦或被涌上来的河泥淹了一半。
家家户户每天早上会先把家里是水缸灌满,然后洗马桶。每家门前或屋后都有一个粪缸,搭着简易的草棚。看过余华的小说《活着》,看到“我爹”蹲在粪缸沿上拉屎的形象,感觉作者就是我们这一块的人。这里的男人,原先也喜欢坐在户外的粪缸上大号,抽着烟,不急不缓,有人路过还神态自如地打个招呼。当然姑娘媳妇都是在户内如厕的,便是马桶。用了一天一夜满满的马桶倒进粪缸,然后到河里洗马桶。用长长的竹洗帚“哗啦哗啦”洗马桶的声音,在清清的早晨,清清的河水中,用现今的角度看,奇特又奇葩,在当时却是必不可少的,也无可避免。洗马桶自然是在离河阶远远的河滩上。
我们这些屁孩照例是赤脚的,一年中除了大冬天,有大半年的时间脚上没鞋穿。不管是在田野里撒欢,还是在河岸上奔跑;不管是大夏天滚烫的地,还是爬石子堆,光着的小脚丫自由自在,感受不到人间疾苦。
我赤着脚倾斜着身子从食堂打饭菜回家。食堂离家并不远,一二百米的路,沿着河道转过一个九十度的弯就到。转进回家的夹弄,弄堂口有一块大大的拱形的青砖。这块青砖不知来自何处,后来也不知去往了何方,但那时却是我常待的地方——大大如婴儿床一般的青砖石供我和小伙伴休憩玩耍正好。而我记得那块青砖却并非因上面有儿时玩耍的印记,反而是件耻于人言的事。
记得那时的冰棍五分钱一块。乡人背着个方木箱,用一块木板使劲敲打并吆喝“棒冰,棒冰”。那对稚龄的孩子来说是个极大的诱惑。每次听到卖棒冰的梆子声,便坐不住了,跑出去看。棒冰大多是红豆的,小小的长方体,小半块是红豆,大半块是冰。递上五分钱,卖家打开木箱,掀开保温的棉衣之类,取出已开始融化的棒冰。有时化得太厉害的便贱卖,三分钱一根。三分钱的棒冰,不能把包棒冰的纸全剥了,不然就掉地上了。但整个夏天,三分钱我都难得有。
记得每到过年的时候,总听母亲在跟父亲嘀咕什么分红,然后今年又“兔子”。一听说兔子,我便知道今年又不好过了。但我一直不明白,过年有兔子为什么家里就不好过了?过了很多年,我才知道此兔子非彼兔子,是与方言相似的音——透支。就是说一年下来家里不仅没余钱,反而欠了村里钱,称为“透支”。但那时一听说“兔子”,我便知道别说整个夏天,整个一年我都很难有三分钱。
那时家里有个镜台——一个高高的木几,架着一面镜子——镜台上覆着塑料膜,母亲时常把一些零钱塞在薄膜下面。有一回,实在是馋狠了,我偷偷拿了薄膜下的五元纸币。并不会计算这钱可以买多少棒冰,只记得第一次买了两根棒冰,左一口右一口,就在那青砖上坐着吃。心里似乎存了个念头,迟早是要挨顿揍的,挨揍前不如先吃了再说。但那棒冰的味道似乎没有先前的甜美。平时偶尔买一根棒冰,总是舍不得吃,由着它融化,然后慢慢舔一口,让那凉意顺着喉咙下去,美味无比。最后直舔到剩根木棒,还要再舔一下。而这两根嚼着直吞下去的棒冰,冰得我直皱眉头。胆战心惊地等着母亲发现,等着母亲的镰刀柄亲上我的屁股。按说,这是一笔不小的钱,不知什么原因,母亲从未发现,从未提起过。
照计算这五块钱当时可以买上一百根棒冰,但我似乎没记得吃了这么多,不记得这钱最后怎么处理了。但我实实在在记得,坐在那青砖上吃那两块棒冰时,青砖很凉,棒冰更冰,一点都不好吃。
青砖已不知去向,食堂也早已灰飞烟灭,人生过半,记忆反倒越发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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