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货店员李小北

李小北是一个百货商场的店员，她今年已经三十五岁。

她是因为没有上大学，逼不得已才做了店员的，若不是因为没有学历，家在北京，她才不要来做这种表面上务必对客人恭敬，尽心尽力，骨子里最好也不要对人形成看法的工作。而且这种工作薪水又低，虽然看上去并不累，也就是看着客人自己穿一穿、试一试，满意了帮忙找找号、找找货，然后顺着客人的心意，对方觉得满意就说好，特别搭衬，对方觉得并不十分满意就说还行，也可以试试别的，然后凭借多年的工作经验，拿出另一款价位稍高的商品，推荐出去，并且说反正试一试没有妨碍。

可是，却真心累。累死累活的累。想想看，这种工作，薪资加上提成顶多也就三四千，一个月可以休息的日子掰着手指头数用不了一个巴掌的全部，顶多也就是四天，平均一个星期休一天都不够，若是原定的休息日撞上了节假日特别繁忙还得加班，三班倒原本一天顶多上两个班次十二个小时，特殊时期倒得上满三个班次，从早晨八点一直到晚上十点。累，站着累，伺候人累，日复一日重复累，没有客人时对着一堆堆打着新鲜标签的无机纺织品累，而且奇怪的是有生意不累没生意累，说话不那么累不说话却很累，也许说话的时候注意力被表达和倾听的动作占据无法再去顾及疲惫感。

不过，百货店员倒也并不是一个完全一无是处的工作。比如，这好歹是一份与人直面沟通的工作。

商场嘛，来此地购物的大多经济条件无忧的本地人，但偶尔能够遇上一两个一脸生涩与拘谨的外地小姑娘，看上去就比较穷的那一种，倒莫名让她感到欢喜。对她们，多数时候是她们，她特别愿意多谦卑一点，多和善一点，多恳切一点，为她们效劳。

她自己从没有体验过衣食不饱的窘迫，更从来不曾遭受流离失所的威胁，她无法理解她们内在的焦灼，甚至也无法理解她们对一件仅仅售价三百元的裙子，天啊原价一千多，却要犹豫半天尤其最后虽恋恋不舍却还是毅然放弃的那种心态，但她理解女人对美好事物的那种占有欲。

她见过一件又一件一下拿走十件毫不手软的顾客，那样的顾客很多，而且打折的坚决不要，售价低于五百的绝对不要，只是在对待商品的手感、材质、款式、色彩、搭配方面，绝对要比一般人挑剔百倍。当然，见到这样的顾客，她总会觉得一颗心简直不能在胸内跳动。并不是狂喜今天业绩将有大大突破，而在于那种有点过火的感觉让她替她们，通常是她们，觉得难受。

一个人需要那么多吗？抑或只是一种无法填补的欲望？想到无法填补，无论是欲望还是空虚，她总替她们觉得难受、可惜。她想，也许神明是可以理解她们的，当然也就可以原谅她们。

最常见的顾客，是那些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到了店里一件一件认真挑选，最后挑走自己最满意的那件商品的人。他们务实、充足，而且懂得节制。但他们通常也最没有热情或者激情，从他们的眼睛里，既读不出生而为人的惊喜，也读不出生而为人的痛苦。

她最喜欢的，仍是那些有点儿穷苦又酷爱尊严的女大学生。她们现在还没有定性，她们的将来有无限可能，她们很可能在欲望中迷失，当然若加以善意的引导也能够在物质世界中把持住自己，在物质之上牢牢构筑出一片纯净的精神空间。做大事的人，或者要成为上上人，这样的境界是不可缺少的。

她翻遍整个仓库，去为那些穷姑娘，去为那个犹豫了半天终于指着一件打折的半身裙说“我要这一件，但是，有小一号吗？”的姑娘寻找小一号，甚至不惜撂下一群体态臃肿的大妈，和一群七嘴八舌的姑婆。她们显然买得起，可她们翻来覆去在镜子里寻找着莫须有的美，的那种状态，时常令她替那些衣服感到可惜。可惜的是，通常真只有她们支付得起，却配不上衣服本来的设计。

而那些天生骄傲的富家公主，身材苗条，时尚飘逸，倒也配得上衣服的，可她仍是不喜欢，她想，她们那么高贵，何必还在人间？她们恣意的姿态，任由人看起来无死角的优秀，刺中过她。

哎，她是一个卖衣服的，却同样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