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前世五百次地回眸,换来今生擦肩而过。
一次擦肩而过地邂逅,一丝莫名怅然地感动,一瞬不由自主地回眸,人生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巧合,而缘分,总是让世界充满着意外和欣喜,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宝二爷和一个素未谋面的乡下丫头就历经了这样的偶然。他们的相遇说是偶然,其实又是必然,想那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之时,他怎会料到伴随他来到尘世间的,除了还泪报恩的绛珠仙子,还有多少风流冤家一并陪他们了结此案?
(一) 缘深缘浅
曹公笔下,惊鸿一瞥的二丫头,或许就是这些风流冤家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吧,住在郊外的乡下,十七八岁的年纪,过着乡下人的恬淡生活。在可卿出殡的路上,凤姐和宝玉的暂驻打尖,使得二丫头机缘巧合和宝玉有了一面之缘。
由于常年生活在侯门公府的深宅大院内,宝玉初至乡村,乡下百姓的一些农用器具(锹、镢、锄、犁等),在他眼里都充满了好奇和新鲜,而炕上的纺车,更是让他来了兴致,不知何物如此有趣,禁不住走上去就要拧转作耍。这时,跑出一个约有十七八岁的村庄丫头乱嚷“别动坏了!”
素在女儿分上的宝二爷忙丢开手,陪笑解释,这丫头倒也落落大方,款款上来演示如何使用纺车,此情此景,令人不胜其情。在作者几笔虚墨勾勒下,这个乡村小丫头的形象已然活灵活现伫立在我们面前,就连脂砚斋也叹道“如闻其声,见其形。”只是不知这丫头是技痒,是多情,还是自己生活恐至损坏?
宝玉制止了秦钟的轻薄,是因为他对生命的尊重,秦钟不会理解,陪同的小厮更不能理解,而宝玉的一片心神却另有主张。宝玉此刻对生命的悲悯,对自由的崇尚,就像一把握在手掌里的细沙,越想抓住,反而漏得越快。
他对这种缘分流逝的迅疾,产生了一种怅然,一种伤感,正如蒋勋老师所说:“宝玉和二丫头生命里都有不能完成的部分,有遗憾,也有珍重。大概这里宝玉也是来‘了’一个东西。‘了’这个字很玄,必须先有舍弃的‘了’,然后才能有了悟的‘了’。”少不更事的二丫头,并不知晓她的出现犹如一股清泉,流淌在锦衣玉食的宝二爷心中,这短暂的交集像冥冥中早有安排,一切都是缘,缘起缘灭,缘深缘浅,缘聚缘散,一切都是天意。
(二) 情真情浓
一直以来,这段不着痕迹、可有可无的过场文字,被很多读者忽视,但既然经过作者多次披阅增删后依然被留了下来,自然就有它存在的理由。二丫头这样一个走出去就会淹没在人群中的普通小人物,究竟有何深意呢?秦钟的一句“此卿大有意趣”,以及脂批的“处处点情”,被很多人误以为是宝玉“滥情”的表现,设若如此理解,曹公所专注的“情”就当真被辜负了。
其实,这段对二丫头的描写仅是表象,只有经过多次精读细品才会发现,曹公实是借其凸显主人公宝玉。在远离温柔繁华之地,在充满质朴野趣的乡村,宝玉没有了尊卑束缚,卸掉了礼教捆绑,那心中瞬间划过的一丝怅然是珍惜此刻的短暂,所以脂批也认为“写纺线村姑,是宝玉闲花野景一得情趣”也。
比起大观园内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的浣葛山庄,这几家农舍里的锹、镢、锄、犁等物,以及那土炕上的纺车,才是得自然之气、合天然之理的现实本真。生活在其中的二丫头,心无旁骛地干农活,带兄弟,目的极为单纯,生活极其简单,她与她的生活环境融为一体,朴实自然。
她本是最普通的农家女孩,但只要你有发现美的眼睛,就会发现她的真,她的真远超贾政的归农之意,也把宝玉对纯真的渴望带到了现实生活中。“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一刻宝玉的感叹是真实的,因为亲身目睹,所以才能感农之苦。自古以来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名人雅士,总有一番“闲适清雅”的归农情怀。宝玉就是这样的人物,面对二丫头这样鲜活的生命,他突然对这种单纯的真,超脱的真,产生了歆羡之心,或者这也是曹公追求返璞归真的寓笔。二丫头的生活与贾政的归农之意、宝玉的杏帘在望,是有本质区别的,前者是现实活生生的存在,后者则是乌托邦似的想象。
在宝玉和秦钟这样的锦衣公子面前,二丫头毫无自卑之感,既没有巴结的嘴脸,也没有嘲弄的意味,只是娴熟平静地纺线,她的表现,不是隐士胜似隐士,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
打动宝玉的也正是这庄稼人的本色,宝玉的到来仅仅是二丫头平凡质朴的人生中,不同于她生活环境的短暂见闻,此刻之后,她的生活依旧平静自然,但她的出现却使宝玉对人生有了不同的认识。素来视人平等的宝玉,对秦钟的调笑之语多有不满,在他眼里,二丫头虽不如清傲如白莲的黛玉,高洁如红梅的妙玉,富贵如牡丹的宝钗,脱俗如海棠的湘云,艳丽如桃花的袭人,娇俏如芙蓉的晴雯……但她的率真朴实、自然野趣,与宝玉身边所有的女孩子都是不同的。
她如同山野里的一朵雏菊,充满了鲜活蓬勃的生命力,散发着自然浓郁的芬芳。她没有黛玉之慧,宝钗之贵,湘云之雅,但她那一份朴素中的纯真,源自于最自然的生活,无知无识,确是一种本色。她的出现在宝玉的世界里,涂抹上一种另类的色彩,质朴平实却又清新怡人,注定会留下深深的印痕。也正是这种至纯至真的质朴里包含的灵动鲜活,赢得了宝玉对生命的尊重,对二丫头的尊重。
(三) 偶遇偶感
起身之际,面对怀里抱着小兄弟,坦然自若和同伴说笑的二丫头,宝玉恨不得下车跟了他去,争奈宝玉的留恋抵不过车轻马快,纵然以目相送亦是展眼无踪,而人生离聚终不过如此。曹公知道,在这样侯门公府的生活中,宝玉对人生的精神追求会有着很大的局限性,这闲闲插入的天生地设之文,来去匆匆却又细致入微,是为宝玉感悟人生中的另一种情怀,也是宝玉造幻历劫中的另一种调解。
宝玉想随她而去,根本就是想逃离现有生活的束缚,想自由自在的徜徉在更广阔的空间。这种感悟,只有享受过繁华似锦,经历过颠沛流离的人才会有这样的体会,这种体会,被曹公轻轻一抹,淡淡的植入文中,犹如绵针泥刺,不用心品味焉得其昧?
缘,是从心灵深处走来的感动,是一缕情怀,是一种幻想,也是一个梦境,这一段九曲婉转风光旖旎的文字,实为曹公的笔下眼,眼中缘,缘中情,情中语,语中悟。逢,是缘聚,离,是缘散,万发缘生,皆系缘分!偶然的相遇,眼神的交会,蓦然回首的刹那,一场邂逅已成为过往,曹公在诗写婵娟、词谱秋莲之余,把对生活美好的希冀化为这短暂纯真的相遇。相遇过后,止于足下的是回归各自的生活轨迹。所以,在遗失的后文中,二丫头和宝玉不会再有任何牵连,这一荒村茅屋,这一纺绩丽影,是不是像极了巧姐儿的画像?或许,曹公导演的这匆匆一遇,也有借宝玉之眼以观巧姐余生的意味吧。
红楼一梦,终有一散,聚时风光无限,散时星离雨散。洋洋洒洒的一部红楼,熙熙攘攘的众多人物,纷纷扰扰的世事变迁,万境归空的大观园,逝去的生命烟消云散,活着的也不可能人人出家为僧为尼。
用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寄托一丝人生梦想,是曹公的高明之处,也是曹公的脱俗之处,或许是经历了太多世事无常、人生沉浮,在曹公看来,归隐田园、趋于平淡才是人生最好的出路,这出路是人生的真情,也是人生的希望。
暮年夕照,空山无语,不论是谁,总有那么一缕悠忽缥缈的记忆,时隐时现,时近时远……
唯有一首雅韵清诗袅袅入耳: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行文至此,谁还记得,那个已经融入茫茫众生里,名字叫“二丫头”的女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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