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张曼玉五十三岁生辰,这个女人,越来越寡淡于荧屏,与世俗的浮华仿佛渐去渐远,美成一种相忘于江湖的姿态。
一直以来,她都在自我蜕变。
从《流金岁月》里的青春靓丽到《青蛇》里的妖媚多情,直至王家卫的电影《花样年华》,让她散发出由内而外炉火纯青的美态。
王家卫让她一步步,由一座“花瓶”变为另一座“花瓶”。
此时的她,经过感情种种人生际遇的三昧真火焚烧锻造,已然成为有骨有灵的“出奇珍品”。
却恍然,她已届知天命之年。
岁月真是残酷,而分分秒秒记得你的诞辰的人更为残酷,每年比你更细心将你提醒。然而,这毋宁又是多么出类拔萃的厚爱。
我假寐回忆,她仿佛仍旧是《花样年华》里骨秀而精致,落落寡合的美人,自幽寂晦暗的窄窄巷弄里来,从上世纪逼仄萧条的光影里,却分外增添一分不合时宜美态,多情却似总无情地,袅袅如画中地来。
再一次,我凝睇于《花样年华》,平生无限遐思。
如果不是钟灵毓秀,天造地设那样旗鼓相当一双人,自然,我指的是梁朝伟的周慕云,和她的苏丽珍,我也不至于对此一往情深。
如果不是电影角角落落都令人觉着无可挑剔,美得玲珑剔透,仿佛本该如此,而又极尽艺术气息之能事,我也不至于这么念念不忘。
王家卫所有关于电影的寂寞刻骨心事,所有艺术审美的天分,仿佛都在这一部电影里荟萃,得到毫厘不爽地体现。
无论是一座偏僻的深巷,比人心情爱更迂回更幽静,却又更骚动更不为人知的楼梯,还是一盏朦胧光线里仿佛揉着无数前朝尘埃的灯,或者是一阵来得好不如来得巧的雨,一脉老上海幽幽切切,嗲嗲悱恻的周璇的歌声,都在诠释着一脉风景这边独好,一片冰心在玉壶,愿我如星君如月的意味。
电影前前后后,兜兜转转不知看过多少遍,闲言碎语,片言只字,与朋友不知分享过几多回,出现在我的文字当中,无论作为“堂前主”或者蜻蜓点水几笔掠过的“坐上宾”,也已非稀客。
提笔动它,总觉“近乡情更怯”,描不出它一点精魂,而流于文字的堆砌。而千言万语,水磨心思,其实是道不尽的。三言两语,是管中窥豹。但吞声不语,又有许多不甘。
美好的事物,便是这样叫人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发端。
看电影时,回想时,化成言语与文字时,其间许多美的东西实际是一层层被拘禁,被限定,被削弱,甚而被毁灭。
那是一点真善美,轻易不要被打破。
而我所每每做为的,便是这样一边羞赧一边自我嘲讽地行文。
电影取意于刘以鬯小说《对调》。读它,是高中时候,在市立图书馆。布满尘埃的书柜之间,恰恰与它对上眼。这是缘,正如之后对电影的情有独钟,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
虽然,小说与电影并不能同日而语。
原作当中,一个中年男人与一个情窦初开的妙龄少女,因为一张旧照片,而实现时间空间的关联,如经纬线,纵向横向交错。
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在经过王家卫的艺术加工之后,变为两段关系中男女的“身份对调”。简化为纯粹两对成年人的恩怨故事。这只是故事的皮相,然而深层次里,电影《花样年华》仍旧因袭了刘以鬯的时空交错的观念。
电影里的两对怨侣,苏丽珍与周慕云,周太太与苏丽珍的丈夫,因为一次搬家而结识,而横生枝节,而缘生缘起。
一对为色为利,物质享乐,打破平衡格局,挑战世俗规则,是现代城市节奏的情爱观念;一对内蓄而深沉,保守而故旧,秉持对得起自己以前,要对得起人的传统贞洁观念。
苏丽珍的一点坚守,守得是贞洁,更是古老爱情的美。而王家卫的个人取向,已在电影的缓缓流动里昭然若揭。
声色交错之下,看客难免不为苏丽珍,为周慕云的善始不能善终而动容,然而,故事背后,我对王家卫的用心,产生了临水照花的揣测,进而生出惺惺相惜的悲悯。
他在苏丽珍身上寄予无限对逝去时代,逝去的美好回忆的憧憬与追忆。
苏丽珍不能心安理得地与另一个人开始新的故事,新的人生,何尝不是精致细腻,美得孤鸿影般的旧上海无法相容于日新月异,变化万千的现代社会,经过缓慢的挣扎而终于选择自顾自美丽,自顾自沧桑而黯然归去的投影。
将一个或许只是一部纯粹的带着浓浓感伤气氛的女人的爱情故事强制打上时代的悲哀烙印似乎过分杞人忧天,虚妄泛空。然而,每每看着一件件繁花香云般次第登台的旗袍,听到那首悠扬迷醉,十分哀而不怨,滴滴怀旧的电影配乐,平凡以致稍微显得破落的小巷深弄,很难让我信服王家卫只是在给一个女人注定的悲哀涂脂抹粉,给她的忧郁哀愁增重。
《花样年华》是一场对时过境迁的怀旧。
电影色调是染着老电影胶片的朦胧。男人女人的心是传统的,说出口三分,藏着的是七分。发乎情,止乎礼。差一点跌落现代又急急缩回去。
没有一点中国古典审美的意趣,即精致,缓慢,收敛,婉转,与低迴,是花开明艳,天心月圆,更是留白空蒙,引人遐思的分寸感,便无法欣赏这部电影。
苏丽珍的旗袍,窈窕的步子,狭窄的巷子,地面的影子。
导演在做一场梦,戏台搭好,观众动情,引着痴男怨女,一步步走进他的郁郁寡欢,潺潺浅哀中去。
他细心而优雅地布设了这样一座老上海的戏台。节奏缓慢的,走一步是一步声响的,与世界不相干的。
这是王家卫的忧愁与怀念,是他的坚守与执着。
这个老上海里的女人,优雅而冷清,走在深邃幽长的巷弄里,穿着高领旗袍,手里提着巷口小摊上热气腾腾买来的云吞。
雾黄雾黄的灯光洒在她身上,猝不及防遇见一个西装笔挺,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精光油亮的男人。
那眼神交错的一分钟,千回百转,却仅仅礼貌颔首寒暄,语音温婉,细密绵软,那一分清冷与矜持,凝肃与端庄,将时空翻转,仿佛前朝旧事。将人的目光牵引回往昔,华服美人,一颦一笑,一字一句都是故事,都是错彩流金。
那是怎样的时代,邂逅是常有的,两下里你猜我想,辗转辛苦,却是情思蹁跹,动辄一生一世。而非看对眼来,拥抱接吻,云雨巫山,天明分道扬镳,彼此不亏不欠,来日相逢,无知无觉。
它求的不是一夜迷离的酣畅,沉溺逃亡的绝望快感,而是精致深沉的你痴我慕,心间真有所属。
生活即艺术。将日子过成一座花瓶般的端丽。懂的人自然能心领神会。
从前的上海,从前的上海应是一个着高领旗袍,锦衣夜行的女子,秀丽婉约,有名有节,有气有度,有情有意。
从前的上海,应是苏丽珍。
王家卫如此精心装扮她,像一座细颈高丽花瓶般聚焦她,烟火供奉她,其实是领着看客做一场追忆往昔的梦,那些逝去的,而今被扭曲无限放大至可鄙,至极尽庸俗之能事的,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梦。
王家卫要的,不过是长久怀念,为世俗爱情找一条出路。
但愿至少有一处起心动念,终于不落窠臼。
那洁净的爱情,洁净的追念。为厌倦现世,失望于浮躁可疑的情爱的,见不惯种种不堪庸俗扭曲异化现状的人如皮影般展现一场那个艺术般纯粹美绝的时代的梦。
王家卫的每一部电影,他都竭尽所能地追求精致的美感,鲜明的艺术造境,艺术化的对白,诗意的人为举止。
有时行云流水,悦人耳目,一气呵成,有时阻塞而凝冻,显得矫饰而光怪陆离。
这是我为何不能够充分欣赏《东邪西毒》,以及《蓝莓之夜》等影片的原因,同时亦是我为何如痴如醉,如迷如狂钟爱《花样年华》的缘起。
千顷波涛,层峦叠翠,至少心有余力不足也叫我抓住点什么。
而那浮光掠影,飞鸿踏雪,是我心里不容被侵犯剥蚀的一点一滴。
并非所有人都能有这样一段故事,但人人都该有过一段暮色洒满南山可以欣然意往的花样年华。
王家卫用他如画家般的艺术才能,唤醒了你我内心最柔软的一部分回忆。
无论何时何地,当我途经这里,故事便一径鲜活亮丽如初。所有层层掩饰的,欲说还休的,或者不言自明的,统统再度浮现在我脑海里。
依旧是当时的朦胧光影,依旧是突如其来如相遇时猝不及防的小巷子里的那一场雨,依旧是如玉般光华流转却透着丝丝凉意的旗袍女子苏丽珍。
去年天气旧亭台。还是那一段悠扬旋律。
有人舍得稍踯躅,停下脚步做一场物是人亦未更改的梦,那么故事便永久不会谢幕。
岁月,长依旧,衣裳,薄似伊,思念,如雨下。
而曾经遇见,不是一朝一夕,而是一入红尘深似海,桃花依旧笑春风。
因为,你在,就是花样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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