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有一位朋友在朋友圈分享了一首Calvin Trillin 2016年4月发表在《纽约客(The New Yorker)》杂志上的一首诗,原文如下:
Have They Run Out of Provinces Yet?
If they haven’t, we’ve reason to fret.
Long ago, there was just Cantonese.
(Longago, we were easy to please.)
But then food from Szechuan came our way,
Making Cantonese strictly passé.
Szechuanese was the song that we sung,
Though the ma po could burn through your tongue.
Then when Shanghainese got in the loop
We slurped dumplings whose insides were soup.
Then Hunan, the birth province of Mao,
Came along with its own style of chow.
So we thought we were finished, and then
A new province arrived: Fukien.
Then respect was a fraction of meager
For those eaters who’d not eaten Uighur.
And then Xi’an from Shaanxi gained fame,
Plus some others—too many to name.
Now, as each brand-new province appears,
It brings tension, increasing our fears:
Could a place we extolled as a find
Be revealed as one province behind?
So we sometimes do miss, I confess,
Simple days of chow mein but no stress,
When we never were faced with the threat
Of more provinces we hadn’t met.
Is there one tucked away near Tibet?
Have they run out of provinces yet?
还有一篇中文翻译,也附上:(郭英剑译)
他们的省份怎么没完没了?
如果他们还没完,我们就有理由烦恼。
很久以前,这里只有广东菜。
(很久以前,我们很容易欢乐开怀。)
但不久来自四川的食物来到我们面前,
让广东菜彻彻底底走出了人们视线。
川菜令我们引吭高歌,
可麻婆豆腐会烫伤了你的舌。
接着,当上海菜被端上
我们咕噜咕噜吃的包子里面居然还有汤。
然后是湖南,那可是毛出生的地方,
带来了颇具特色的饮食妙方。
我们还以为已经品尝了全部,而这时
一个新的省份——福建,却不期而至。
接下来所要表达的敬意变得言辞匮乏、难觅一词
因为对于那些食客来说,他们还没有品尝过维吾尔美食
还有那来自陕西的西安菜肴声名鹊起
还要加上其他省份——都已经多到举不胜举。
瞧啊,每当一个新的省份出现,
它都令人紧张,也让我们心头胆寒的为之一颤:
难道每一个我们欢呼雀跃的新发现
都会显示出有一个省份在背后出现?
所以我得承认,我们有时候真的十分怀念
那些只有炒面的日子,而不必心有忙乱,
因为我们从不曾直面这样的危险
遇到如此多的省份,还真的不多见。
西藏附近可有令人开怀畅饮的菜肴?
他们的省份怎么没完没了?
不知道大家读了这首诗的中英文是什么感受。我个人的第一反应是:有一点反感。如果这首诗是我自己在《纽约客》上看到的,我会略微反感以后就掀过不提了。但因为发朋友圈的朋友提到,这首诗曾经引起亚裔很大的不满以及对作者腥风暴雨般的讨伐,我于是又多读了两遍,我想知道自己直觉上的反感到底从何而来。
非常客观的说,如果硬要给反感找原因的话,有迹可循的地方有这么几个:首先,题目里, “Have they run out of provinces yet(他们的省份还有完没完?)”,这个“他们”指代谁?我的第一反应是“中国人”,而且是“旅居海外的、吃中餐或者开中餐馆的中国人”。那么开篇第一句的一个“他们”,马上竖立了敌我两个阵营。第一句话就不带我玩儿,当然很不爽。其次,正文里多次用到一些很具负面意义的词汇,“fret(烦恼)”“tension(紧张)”“fear(恐惧)”“threat(威胁)”,作者没有一句话偏离食物,但用词如此之消极,很难让这首小诗有欢快轻松的气氛。最后,什么是十分怀念只有炒面的日子?去过美国中餐馆的人都知道,作者所谓的chow mein是正宗中餐八大菜系里根本没有的、把面条和洋葱、西兰花一起乱炒的、没什么味道的“美式中餐”。作者到底是怀念只有美式中餐的日子,还是怀念没有那么多中国移民的日子?最最后,作者这个居高临下、俯视中餐的态度让人尤其之反胃,好像他可以傲然端居桌前,中国的美食就要被一样样捧到他面前由他品评。
这几个原因(主要是措辞),我个人认为是造成我反感情绪的直接因素,是原诗句中没有明说,但我作为一个中国读者从字里行间读出来的不爽快。
我跟W分享了一下这些感觉,W表示,无感。
首先,他对这首诗是这么理解的:题目里面的“they”没有特定的人,是虚指引领美食潮流的人。他说这首诗的本意是嘲笑那些永远追逐美食潮流的人,从粤菜追到上海菜追到西安美食,时刻恐惧被美食的潮流甩在后面,总是需要知道最近流行那些菜系。
W的理解是与作者的本意完全吻合的。这是一首嘲讽美食弄潮儿和不懂装懂美食家的诗。作者本人是一个美食家,已经是八十岁的高龄,据说经常骑着自行车穿梭在纽约中国城品尝新开的餐馆、寻找最新颖可口的菜。他曾经出版过有关美食的书,书中提到他最讨厌的中餐就是chow mein。说这些是想说,其实作者也没有那么万恶不赦。说来可笑,他嘲讽弄潮儿,可他恰恰是一个被语言的弄潮儿抛弃了的人。他只是一个没有跟上时代思想和语言变化的老者。他的这首诗出来以后在亚裔中引起轩然大波,他不得不出来解释他的本意。他的维护者开始嘲笑亚裔过于敏感。作者没有说什么歧视性、侮辱性的话。加戏也不带这样的啊。
更有甚者,中国的看客也围观了一下:
中国日报网 2016-4-13 皮皮虾微博 2016-4-16如果说读了Trillin的诗让我稍微反感的话,这两位博主其实让我更加愤怒。首先,他们并没有读懂这首诗的讽刺意味。作者是在讽刺“对食物痴迷的中产阶级”(作者原话),可是他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认为作者在欣赏中国美食的博大精深,还推荐他看《舌尖上的中国》。这也罢了,文学作品每个人都有自己解读的自由。但是自己没有被冒犯感却总结为“有时候,我们就是容易想太多!”和美国“畸形的政治正确”,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难道那些受伤的人都是想太多、有着比别人纤细的神经么?受伤的同胞表达愤怒的时候,自己人在身后摇着腿,说,“你啊,就是容易想太多”,这种愤怒真是难以言表了。
我发现,我不喜欢被Trillin称为“他们”,也不喜欢被小编称为“我们”。在美国生活这么久,我到底是谁?
在这场骂战中,我不由自主的站亚裔。我没有什么逻辑性的论点,只是因为一些个人经历,我看到了每个人在成长过程中,都有自己要背负的包袱。而这些包袱,变成了他们看待和解读这个世界的眼镜。因此,面对同样的文学作品,包袱不同,看法也不同。而我站亚裔,是因为我有和他们相同的包袱,也有不被理解的苦闷。
幼时我曾经在美读过几年小学。曾经在校园里发生的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我很少回想,却记忆深刻。那时候我是校园里唯二的亚裔,但是因为年龄懵懂所以并不敏感,也不觉得自己和别人有什么太大的不一样。九岁上下的小男孩小女孩,表达喜欢的方式很特别,尤其男生喜欢女生,拉一下辫子,撞一下书包,看似“欺负”,实则喜欢。而孩子是很敏感的动物,总是可以敏锐的捕捉到那个总是捉弄自己的男生到底喜不喜欢自己,这也算孩童时期的“互撩”吧。女生都或多或少有被男生捉弄的经历,我也有过,大家都不以为然,甚至一笑而过,假装高高在上的女神(孩子真是复杂又可爱!)。但是有一次,在大家吃午饭的时候,有一个平时关系还算可以的男生,突然从我身后蹿出来,往我的午饭里撒了一把盐,就迅速的捏着鼻子溜了。
我的午饭是妈妈帮我装的,是炒米饭。每一粒米都裹了油和鸡蛋,金灿灿香喷喷的,尤其是香肠,加热以后散发着诱人的味道。再撒上葱花,好吃又好看。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中餐了。当时的我根本难以想象我眼中的好吃和好看在带三明治的美国孩子的眼中,佐料奇怪,味道怪异。我当时很直觉的感觉到这跟平时的恶作剧是不一样的,这个撒盐的举动是带有恶意的。他并不是因为喜欢我才往我的午饭里撒盐,而是因为他觉得这午饭是“中国的”、“奇怪的”、“难闻的”。他捏着鼻子跑开的动作滑稽又丑陋,我虽然被朋友围着,但愣在饭桌前,片刻的不知所措后开始不可控制的抽泣。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受伤,因为我第一次体会到,他们欺负我,因为我是中国人。
这件事情由老师的介入和男生的道歉而结束,我并没有吃午饭。紧接着的那个学期我和那个男同学还坐了同桌,他还又道歉过一次,其实是一个很sweet的男孩。到了今天,我并没有记恨他,忘记了他的名字,但是却一直记着这件事。长大后再来美国,成人虽然不会像孩子那样举动夸张的表达好恶了,但我还是在“美国人对待中餐”这个问题上,有一些心结。比如,美国的中餐馆(中国城以外的)多为快餐为主的、黄底红字招牌的美式中餐。内部装修俗气,地板油腻,老板大声喊着广东话。中餐的唯一优点是可以配送,因此人们只有在叫外卖的时候会想到甜酸鸡、左宗鸡和炒面。这种饭店,是很难和“美食”、“高级感”联系在一起的。在重大庆典上(婚庆、毕业庆、周年庆),美国人会考虑去吃法餐、意餐,甚至摩洛哥餐、阿根廷餐,却很少在中餐馆举行庆典(法餐有高级感,中餐相比就比较低级)。我从来没有听到一个美国人像另一个美国人推荐中餐或者中餐馆。如今开始兴起的asian fusion虽然受欢迎,但很少有人称之为“中餐”。而且“吃狗肉”这个梗,几十年都没过时。总之大部分美国人对待中餐的态度让我很少把他们积极的和中餐联系在一起。所以当我看到一首白人写中餐的诗,我第一时间在脑子里拉了警报,带着最大的怀疑和挑刺的态度,从字里行间找出他的不恭敬。
我想很多亚裔都有过类似被嘲笑的经历。其中一个在网上回应CalvinTrillin的亚裔是Eddie Huang,是一位有名的亚裔厨师和作家。他写过一本讲述他们家庭移民故事的自传“Fresh Off the Boat”已经被ABC改编为同名家庭喜剧。下面摘抄一段Eddie在美国上中学时的经历。
“Every day I got sent to school with Chinese lunch.Some days it was tomato and eggs over fried rice, others it was braised beef and carrots with Chinese broccoli, but every day it smelled like shit. I’d open up the Igloo lunchbox and a stale moist air would waft up with weak traces of soy sauce, peanut oil, and scallions. I didn’t care about the smell, since it was all I knew, but no one wanted to sit with the stinky kid. Even if they didn’t sit with me, they’d stand across the room pointing at me with their noses pinched, eyes pulled back, telling ching-chong jokes. It was embarrassing, so I asked Mom to start packing me some white people food.
我每天带去学校的午饭都是中餐。有时候是番茄炒蛋盖米饭,有时候是牛肉萝卜炒芥蓝,但每天我的午餐都很难闻。我打开饭盒的刹那,一股潮湿的,带着淡淡酱油、花生油和小葱的味道就到处乱飘。我并不在乎这个味道,因为我已经吃了一辈子了,但别的小朋友都不想和臭男孩儿坐在一起。即便他们不跟我坐在一起,他们也会站在房间的另一边捏着鼻子指指点点,向后扯他们的眼睛,说一些嘲笑中国人的话。我尴尬极了,就让妈妈帮我带一些白人吃的午饭。
“What do white people bring to lunch?”
“白人午饭吃什么?”
“Like sandwiches, chips, and juice boxes. Everyone likes Capri Sun, Mom!”
“三明治,薯片和果汁。大家都喜欢Capri Sun(一种饮料)!”
“Ohhh, the foil drink? That’s expensive!”
“那个锡箔纸包装的饮料?那个太贵了。”
“Mom, it’s worth it! Everyone says it’s really good.”
“妈妈,那很值得!所有人都说那个很好喝。”
“What’s wrong with your soy milk? You always like soy milk.”
“你怎么不喝豆浆了?你不是一直都喜欢喝豆浆么?”
“It’s different at school, people laugh at you! My stomach hurts when I eat ‘cause I get mad.”
“但是在学校就不一样。在学校别人会笑话我。我每次吃饭的时候都气的肚子疼。”
It was true, my stomach would cramp into angry knots when those kids clowned me. It got extra shitty when show-and-tell came around. My parents didn’t want to spend money on show-and-tell, so Mom’s idea was to bring something exotic for lunch and kill two birds with one stone. That day, I walked to the front of the room knowing I was about to give the wackest presentation any third grader had ever seen. I opened my lunchbox and took outa plastic container of seaweed salad.
这是真的。他们嘲笑我的时候,我的肠子都会纠结起来。后来轮到我课前演讲的时候就更糟糕了。我爸妈不想花钱买道具给我做课前演讲,所以我妈妈打算让我午饭带一个其他同学不认识的食材,一石二鸟。那天,我心情沉重的走到讲台上,知道我即将要做一个奇怪的演讲。我打开了我的饭盒。
“For show-and-tell today, I brought seaweed salad.”
“今天的课前演讲我带来了海带沙拉。”
“Eeeewww! What’s seaweed?”
“Eeeeewww。海带是什么?”
“It’s like spinach but from the bottom of the ocean.”
“海带是海底的蔬菜,像菠菜一样。”
“Gross! I would never eat that.”
“好恶心,我肯定不会吃的。”
“If it’s on the bottom that means shark poop on it!”
“如果是在海底的话,那就说明鲨鱼在上面拉屎。”
“Sharks don’t poop on seaweed! It’s really good for you and tasty.”
“鲨鱼不会在海带上拉屎的。海带很健康,也很好吃。”
“No, it’s not, you eat shark poop!”
“肯定不好吃。你吃鲨鱼屎!”
在ABC改编的家庭喜剧里,11岁的Eddie拿着他的午饭走到了餐厅的外面,坐在垃圾桶旁边一个人默默的吃了。后来Eddie交到了很多朋友,大部分都是白人,但这样的经历,一辈子都不会忘。
因此,他在读到这首诗的时候,这样回应Calvin Trillin和纽约客,
Eddie Huang 推特“答案是,“是的”。那些特供白人欣赏、品尝和丢弃的省份很快就要消失了。”
Eddie Huang推特“Donald Trump和CalvinTrillin唯一的好处就是他们大声说出来了我们知道你们每个人都在默想的事。”
其他很多像Eddie一样在美国成长起来的亚裔都发声了,他们不是神经敏感,不是政治正确。他们的呐喊发自受伤的灵魂,他们因为自己的食物、文化、发源地被嘲笑过,所以他们比常人更容易捕捉这些暗藏的、不友好的语言。如果他们更敏感,那是因为他们更脆弱。就像任何种族问题一样,他们需要的是体恤,而不是嘲笑。
一些其他亚裔作家表达的关于这篇诗的不满之处还有:
1. 这首诗体现了一个白人站在白人文化中心去审视少数族裔文化的傲慢。
一位名叫Karissa Chen的华裔说:“这是什么?一个白人眼里的中国菜系?兄弟,你不是哥伦布,中国也不是你发现的新大陆。”
2.西雅图《陌生人》周刊(The Stranger)认为,特里林的诗中称中国的省份层出不穷,是利用了中国人大批涌入的刻板印象,反映了一种对外国人的恐惧心理。
3.忽视中国人的存在,好像中餐的出现只是为了给白人品尝。像中国人不在房间里一样议论中国人和中餐。
作者Calvin Trillin辩解他也曾经写过类似的讽刺追逐法餐的中餐阶级,可是并没有法国人觉得他歧视人。但我认为这恰恰反映了每个种族所背负的包袱是不同的。法国人大概从来没有过因为法餐而被嘲笑、戏弄的经历,相反,法餐被推崇为西方世界厨艺巅峰。所以,那些追逐法餐潮流的人才是可笑的、被讽刺的。法餐的地位牢不可破,法国人没有受过这样的伤,因此也不会从伤口中发出这样的呐喊。然而华人则不同。西方世界嘲笑华人什么都吃,嘲笑中餐的味道、油腻,他们自己喜欢的与正宗的中餐毫无关系,却又不懂装懂居高临下的指指点点。这些都是华裔成长过程中的伤痕,是孩子们在学校里面对过的嘲笑,是偶尔在互联网上看到有人骂中国人“吃狗肉”时的愤怒,是把中餐介绍给白人同事时,他们小心翼翼的、礼貌的怀疑。这些伤痕汇聚成了此时此刻的敏感、多疑、受伤和力量。这首诗一石激起千层浪,亚裔们开始反驳了。
愿他们的力量积少成多。
愿我们在面对种族问题的时候,永远不要告诉别人,你想多了,你不需要被冒犯。因为你不知道别人经历过什么。
愿我们体恤和怜悯每一次受伤。
最后,听说华裔作家Kaiser Kuo表示他真的不懂为什么有些华裔如此讨厌这首诗。虽然他这样给同胞拆台让人啼笑皆非,但不懂就是不懂,不懂或许说明,他的童年以及他的人生,幸运的躲过了因为肤色而被嘲笑。
愿每一次努力发声的背后,都可以多一个孩子说,“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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