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人,无论活在哪个年代,你都觉得他应该在千年前的长安。
给我这种感觉最强烈的就是余光中先生。
认识余光中先生,是从一首《乡愁》开始,那首诗在小学的课本里,跟着老师读起来,只记得我在这头,什么在那头,郎朗上口。
读着读着,泪盈于睫,心里酸酸的,那个时候,我还不到十岁,从没有离开家超过五公里,绝没有什么乡愁。现在离家几千公里,也没有第一次读《乡愁》的那种触动,想到家,也只是考虑坐三个小时的飞机还是三个半小时的。
直至今日,我仍然坚信,那一年,那一刻,我和余光中先生在某种感觉上是相通的。
我印象里的余光中先生,应该是有杜甫的样子,杜甫口中的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到余光中先生这里成了‘七律森森与古柏争高 把武侯祠仰望成汉阙 万世香火供一表忠贞 你的一柱至今未冷 如此丞相才不愧如此诗人’。如此丞相,如此诗人,都值得先生如此的敬仰。
我相信,我们眼里看到的就是我们自己的样子,或者是我们想要成为的样子。
前世的乡愁 长安其他的时候,先生应是另一个样子,比如年少任侠的李白。
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 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 ,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
先生对李白的欣赏,从未停止。杜甫对李白也是同样这样的欣赏,从未掩饰。
饮中八仙歌里对李白的描写最为入骨:李白斗酒诗白篇,长安街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云臣是酒中仙。从开元到天宝,从洛阳到咸阳。
整个盛唐,这份欣赏,从长安到西安。
先生是一位来自旧时代的诗人,周身散发着慢时光的美好。所以当他抵达西安时,说过长安是天下读书人的一个情结,只要想到长安,就会想到朝廷、庙堂、君王、国运、将军、侠客……但他是遗憾的,因为他抵达的是千年之后的长安,他为自己没有机会赶上与诗仙、诗圣同在长安的写诗时光而懊恼。
他只能尽情的想象着自己与西安的种种缘分,想象着与长安人同吃同住同眠,一起遨游这美好的世间的美好,所以才有了《寻李白》。
美好与精致,纯粹与天然,不止盛唐。比如南宋蒋竹山的《听雨》,是我最喜欢的词之一: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少年时最喜欢读红烛昏罗帐,仿佛能够读出末世的绮丽,想象出才子与歌女的浪漫,多读几遍,仿佛口齿生香。而现在客居他乡,每每不如意,读出的多是断雁叫西风的酸楚……
到了余光中先生那里,就成了“一打少年听雨,红烛昏沉。再打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三打白头听雨的僧庐下,这便是亡宋之痛,一颗敏感心灵的一生:楼上,江上,庙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他曾在一场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雨,该是一滴湿漓漓的灵魂,在窗外喊谁”。
在窗外喊谁,先生在台湾时,心情和蒋竹山或是相通的。蒋竹山听雨,听的是自己,余光中听雨,仿佛是站在上帝的视角,即能感受到南宋雨滴的温度,又能听到蒋竹山内心的脆弱,还能用自己文人细腻敏感的心,把一切编织在一起……
在抒情与怀古中,先生的文气、先生的意象,在他对于各种语气能够兼容并蓄、融合无间时、在他运用文字的稠密,利用一些特别精选的字眼,来达成特别的意境时,我们看到了纯雅天然的,传统中国文人的姿态。“咽过多少州多少郡的空寂、“每次写到全台北都睡着,而李贺自唐朝醒来”。用一句俗语:可怜他是怎么想出来的。
读了这些,感觉离先生更近了一步,所以,才隐约明白,余光中的乡愁,应不是大陆与台湾,他一直所向往的中国不是大陆,或者说不是今天的中国。有人说诗人都是活在梦里的,而余光中应该是活在千年前的中国,是唐诗中洋溢着‘菊香与兰香’的中国,是“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的中国,准确的说,是那个时代。
余光中先生当年写杜甫:惟有诗句,纵经胡马的乱蹄 乘风,乘浪,乘络绎归客的背囊 有一天,会抵达西北那片雨云下, 梦里少年的长安。他理想中,诗句可以穿越一切,直达梦里少年长安的。在那里,游侠多少年,可一朝看尽长安的花,可凤歌笑孔丘。
现在,他是回到自己少年长安、李白杜甫的中华梦里去了。他对古中华的乡愁,圆满了。
真好。
前世的乡愁 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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