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孟扬一夜辗转难眠,梦里断断续续浮现梁俑发狂的模样,甚至还梦到许龙。他起的比其他人都早,倚墙发楞,努力想再回睡乡。
忽醒忽梦几次后,钟孟扬再也无法调整心情,索性盘起腿,细细忖著这几日发生的事。从接触守坛老头开始,探查行动一直相当顺利,但自己也成了别人局中的一颗棋。此时他手中也无伏兵,除了坐以待毙外,只能寄望神灵保庇。
貊人信仰以天地山川四神为主,其中盘天神最受敬畏,但跟貊人生活较相关的是大岳公;他们相信人是由化诸山水气而生,死后当回归山林,因此先灵都群聚山间。大岳公的祭祀于初雪后第七日,那时山林凋落,象征所有有魂之物将回归大岳公身边。
虽然与那些接受死刑者素不相识,钟孟扬替他们唸了祷词,毕竟都是些可怜人。过了良久,牢房除盘桓此起彼落的鼾声,便只有貊语的往生祷词流动。
钟孟扬唸完祷词后,心里觉得舒畅许多,思绪也清楚了。忽然他想到梁俑几乎不曾离开过自己的位置,他进这死牢第一天开始,每个人都好奇新人模样,唯有梁俑固若磐石。这其中猫腻让钟孟扬起了疑心,他走到梁俑常坐的位置,瘦汉子便睡在梁俑旁边,在那块地上,钟孟扬便觉得底下有些古怪。这如同找寻放置于山上的精密陷阱,只要一点异常他都能察觉,因此在不惊动其他人的情形下,他悄声掀开那块蔺草堆。
竟发现了一叠用牛皮绑起来的物件,钟孟扬立刻拆开牛皮,里头放了六封书信,从落款来看,最久的一封是半年前写的,寄信者是许龙;至于最近的一封还未写上日期,内容只草草写了几句。钟孟扬如获至宝,但他此刻无法细读信件,便将信收进衣内,再将牛皮按原地放回。
这些信十之八九与火凤教有关,但他不能带在身上,怕治河时浸湿,也担心被狱卒查到。因此他打算把信藏到自己的座位下,正要动身时,其他囚犯纷纷苏醒。钟孟扬立刻将信收回衣内,迅速躺下装做自己大梦方醒。
“睡得真不舒服,一清早便有不祥的感觉。”瘦汉子抱怨道。
“您多心了。”钟孟扬以为瘦汉子感觉到动静。
“不,俺别的不行,就预感坏事特别准确,俺料今早必有大事。”瘦汉子斩钉截铁地说。
“连两日都送人上刑台,昨日梁哥又发生那种事,现在就是天塌下来我也不意外。”同牢的囚犯悲观地说。
囚犯七嘴八舌聊著,狱卒也送来早饭。但今早馒头却不是用扔的,而是一人一盘,虽然里头装的还是馊馒头。
“搞什么呢,突然有礼节啦?”有人质疑道。
狱卒没回话,走到两边牢中央喊道:“谁是钟孟扬?应话!”
“在下正是。”
另一名狱卒便在一片狐疑中拿走钟孟扬的馒头。瘦汉子看着钟孟扬,但他只能无言以对。
“难不成昨日与梁俑说话遭人起疑心?”钟孟扬担心起衣内藏着信件。
“看什么?嫌吃得太撑了?快吃。”郁卒吆喝道。
众人只得低头扒著馒头。过了一会,又另一名狱卒拿了两层篮装的馒头进来,放在钟孟扬面前。
“刚蒸好的肉包子?不是吧……”瘦汉子差点没被噎著。
谁都知道在死牢里吃到佳肴意味着什么。但怎么说都太早了,他们未看过近来两三天就受死的人,再者按照郡里死牢的习惯,都是夜里行刑,从没见过早上送斩头饭。
“这可亏了,连壶酒都没有。”瘦汉子不禁意说。
“没命鬼说什么呢,快吃!”狱卒怒赀道。
钟孟扬心里觉得疑惑,但仍把肉包子往嘴里送。
“好吃,真好吃。”他津津有味地说。
正愁嘴干时,方才送肉包子来的狱卒又抬来一石酒,也都放在钟孟扬面前。这么痛快的给吃食,简直是催人命,但钟孟扬见酒开瘾,也管不了断头刀架在哪。
喝下一些后,他赞了声:“好酒!”接着一口接一口饮下,众人皆惊讶他的好酒量。
“喝够了吗?”那狱卒问。
“还早著。”钟孟扬忽然起身,不顾沉重的手铐还锁著,两手奋力抓着酒坛一饮而尽。猛然灌完一石烈酒,钟孟扬却是脸不红气不喘。
“痛快,人生能如此痛快,死有何憾?”他摔下酒坛,豪气万千地说。
“满意了就跟我走吧。”狱卒打开牢门,要带钟孟扬出去。
“钟老弟,俺跟你虽然认识不久,唉,算了,至少当能面说,祝你一路好走。”瘦汉子只敢小声地讲,眼睛不时瞄著狱卒。
“走?在下还要走活路!”钟孟扬一个箭步勾住狱卒,身手敏捷的抢走他腰间的钥匙,一只手扼住他的脖子。
其余两名狱卒赶紧上前制止,但钟孟扬喝道:“你们再靠近,这人就会没命。”钟孟扬眼神狠厉,让那两名狱卒不敢轻举妄动。
经过两天的观察,他发现解开镣铐的钥匙都放在狱卒腰间,只要能抓住狱卒就能逃脱。但说来简单,前提得克服重四十斤的手铐,一般人在此重量下根本不可能行动自如。
力气特大的囚犯会被换上六十斤以上的手铐,但他们压根没想到钟孟扬有着惊人的武力。很快地他解开手铐,接着只剩下脚镣,只是抓着一个人的情形下,要蹲下解开脚镣并非易事。
“让开!滚远点,否则休怪在下出手无情。”钟孟扬更用力掐那名狱卒,让他脸色铁青。
两人只能乖乖照做,退出能攻击到钟孟扬的范围外。
这时又十多名狱卒先后进入,见到有人被囚犯挟持,全惊得手足无措。狱长也下来了,他红著脸吼道:“我不是要你们来带走钟孟扬吗?谁给我解释这情况?”
“小的确实照做了,但钟孟扬却突然挟持老李,我们也不敢靠近啊。”
“荒唐!他可是贵客啊,督台大人吩咐了,要好生招待。”狱长连忙奔到牢前,逢迎道:“钟先生,您别惊慌,是督台大人下令接见您,绝非要送您上刑场。”
“督台大人?他怎么转性了,前天还口口声声说杀人犯,为何会突然改口?”钟孟扬问。被他掐著喉咙的狱卒已两眼发白,像是要突出眼眶,但钟孟扬力道捏得很准,绝不会让人断了呼吸。
“我只奉命带您出去,其余的便一概不知了。”
“难道是孺夫子替我洗刷身分了?”
“似乎有有个贵人替您担保,我只知道这么多了。钟先生还请快放人,您可快折腾死他了。”
钟孟扬忖了一会儿,便松手放下那名狱卒,在众目睽睽下解开脚镣。这一幕让所有囚犯不敢置信,有些进来两年的死囚从未见过有人活着走出去。特别是瘦汉子,拚命揉着眼以为自己还没睡醒。
离开牢房后,狱长先送他到一间舒适的卧房,房里已稍好热水桶,好让他舒服的洗个澡。钟孟扬直接宽下衣服,露出满身伤痕的结实体魄,狱长终于知道钟孟扬为何能锁著四十斤手铐还行动敏捷,那身子绝非一般锻炼而成。
狱长吩咐一名狱卒拿走脏衣服,但钟孟扬想起衣内还有梁俑留下的信,便说:“旧衣裳便不劳费心,请替在下准备套新衣服放在一旁便可。”
拿来新衣服后,围观的狱卒便退下,只留两个人顾门。
“督台大人说了,您慢慢洗,想什么时候出来都行。”
“不劳费心。”
“是,那我先告退,若有什么需要,请尽量吩咐门外两人。”狱长恭敬地说。
钟孟扬打发狱长出去后,将身体浸到舒适的热水里,享受几天来难得的奢侈。事情变化的太快,让钟孟扬还无法搞清楚现况,但唯一知道的是有个让督台也得敬畏三分的人物来保他。这个人不必多想,定是霖沧的孺夫子,否则督台还能承谁的面子。
彻底梳洗一番后,钟孟扬先翻著旧衣内的信,从日期最久的开始读起。信上写着许多关于祭祀、焚香等程序,内容不出火凤教仪规,看起来只是封教导祭祀的普通信件。
但接下来的信都用奇怪的符号写成,也不像是许龙写给梁俑,反倒是重要人士互相传递的机要文件。钟孟扬忆起梁俑说过的话,许龙要他混进死牢半年,这显示梁俑有可能是为了守护机要文件而避进牢笼。但钟孟扬无法判读信件内容,他必须找到熟知火凤教内情的人翻译,或者寻个能破解符号的人。
他先将其他信收起来,读著未完成的信,那是梁俑写给大哥的信,主旨是说自己过得安泰,由于尚未完成,便不清楚后面要写什么。这封家书倒无用处,钟孟扬索性不研究了,穿上新送来衣服。那身短葛有些不合身,但干净的衣物穿起来较清爽,钟孟扬便也不计较。
“在下已梳洗完毕,随时能见督台大人。”
外边守门的狱卒立即动身,打开门迎接,带着他走到门口,上了一辆马车。狱长早已在车内恭候多时。
“您可坐稳了,我们准备往督台府上去。唉唷,您这衣服可不合身,还是葛麻衣布,督台大人肯定会怪我办事不力……那帮蠢蛋真要拆我台子才叫高兴。您先等著,那些蠢驴拿错衣服了,我换丝袍给您。”
“在下不习惯丝绸衣料,倒是能否让在下骑马往督台府邸,不须如此劳烦狱长护送。”
“督台大人千万交代要安全送您抵达,您这不是让我难办吗?”
“好吧。”钟孟扬懒得争辩,便吩咐车夫赶紧上路。
督台府邸位于郡厅不远,门口停著一辆气派的马车,整个汶阳能用上这等马车便只有长牧。再次证实来保钟孟阳的肯定是大人物,至少要足够的威望与官位,否则怎能惊动一郡之长。
钟孟扬再次映起孺夫子威严的脸孔,当时他被延请至貊州时已双六之年,如今近八旬年纪,依然心系天下。
督台府的老总事一听见钟孟扬来了,慌忙奔进去禀报,不多时便摆出迎接的阵仗。几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官妓围着钟孟扬,左奉承右娇柔的将他拱进去,让人有置身青楼的错觉。
老总事笑脸盈盈请他到中堂,当日趾高气昂的督台大人正坐在蒲团上,两旁有婢女负责摇扇,瞥见钟孟扬进来,赶忙前来迎接。
“这几日没让小兄弟吃太多苦吧?”督台关切地问。
“感谢督台关心。”几日内吃尽冷暖,让钟孟扬反应不及,他只能僵硬的应对。
“长牧大人陪你的上头在珍宝房看古董呢,小兄弟喜欢古董吗?等等不妨去瞧瞧,喜欢什么都能拿。”
“我的上头……孺夫子啊,他老人家确实好赏古玩。”
“不老,可一点也不老,那位大人可精神弈弈,吃的喝的没少动过。”
孺夫子虽然修身有术,身子硬朗,却也没督台吹得这么厉害,钟孟扬对他的阿谀感到嫌腻。
外边传来谈笑声,督台立刻起身,“是长牧大人来了,小兄弟先坐,我出去迎接大人进门。”
钟孟扬便不客气地坐下,那几名官妓也凑过来搥背按摩,替他扇风趋热。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督台旁跟着胡子修长,眼睛细小的长牧,而两人极力讨好的人竟是穿着丝袍的胥长逍。区梓唯唯诺诺跟在一旁,眼神不知该往哪里摆。
“世姪年轻有为,必帮世伯在令尊面前美言几句。”长牧怡然大笑,仿佛挖到了宝藏。
“两位请先入坐,长牧大人请,胥公子请。”督台大人招呼两人分别就座。
钟孟扬差点失声叫出胥长逍的名字,胥长逍示意他别多话,一副神气地坐在他身旁。
“这是怎么回事?”钟孟扬更弄不懂情势了。
“莫慌,你救过咱们一次,咱这是礼尚往来。”
“世侄啊,世伯说得没错吧,钟公子安然无恙。”
“长牧之情真是感激不尽,若让我兄弟有些损失,还不知父亲会如何大怒。”
“胥公子千万安心,这钟公子虽然误入死牢,但肯定没少一根发毛,钟公子你说是吧?”督台眼巴巴望着钟孟扬,眼里渴求着他说好话。
钟孟扬还担心被拆穿骗局,便顺水推舟说:“是啊,多谢督台大人照顾。”
胥长逍虽然相当有自信,他身后的区梓却惴惴不安,钟孟扬忖区梓会不会突然两腿一软跪着求饶。
“那个,如果没事的话,不如我们就先告辞了。”
“这就见外了,方才世侄还答应要到老朽府上吃顿便饭呢。”长牧瞇眼看着胥长逍。
“哈哈哈,咱这兄弟是被吓傻啦,但说来谁被误丢进死牢还能保持镇静?还望世伯海涵。”胥长逍说。
“的确如此,那钟公子更要让世伯好生招待,藉以接风洗尘,驱除霉运。千万不可推辞啊。”长牧圆滑的说。他吩咐督台:“先整理个房间让两位公子休息,绝对不可怠慢,只有两位公子有稍不称心,本官唯你是问。”
“是是是,不消长牧大人吩咐,下官必将两位公子安置妥当。”
老总事便带胥长逍三人来到客房,大小足比悦远楼的通铺,房内扫得一尘不染,茶几上摆着各式糕点,连酒水也一应俱全。此等阵势足见长牧已深信胥长逍是某个朝中勋贵之子。
几名官妓也随着入了客房,但钟孟扬说:“几位姊姊请散了吧,我们兄弟还要叙旧,劳烦了。”
她们觉得钟孟扬太客气了,便笑吟吟的离开房间。终于房里只剩知晓内情的三人。区梓趴一声瘫软在地,苦苦地说:“再与长牧待半个时辰,咱肯定招架不住。”
“吃凤眼糕,味道挺不错的。”胥长逍拈著糕点,吃得津津有味。
“还吃啊,你还答应长牧大人吃饭,假冒身分救出钟先生已是险棋,去长牧府上不是羊入虎口吗?”
“此时贸然离开,才更显奇怪。别慌别慌,先过来吃点吧,钟兄弟也来啊。”
“胥兄弟,你来救在下,在下实在感激不尽,但你怎么知道在下被困于死牢?”本来他拿到那些珍贵的书信后,他已忖著挟持狱卒逃狱,只要能跟上夏贡的队伍,一切误会就能解释。钟孟扬没想到会是仅有一面之缘的人前来搭救。
“这说来话长,先吃些东西吧,咱们边吃边说。”
“照咱看还是快溜吧,以钟先生的功夫,要逃出这宅院应非难事。”区梓担忧地连水也喝不下。
“不,在下赞成胥兄弟的提议,若此刻我们突然消失,定会引起猜疑,他们若细查下来,肯定会知道上了当。到时我们便成了通缉犯。”
“是啊,那日子不会比现下轻松,你就别穷紧张了,尽管吃尽管喝。咱们先套好招,到时就见机行事。”
已到了骑虎难下的地步,区梓也只能跟着上贼船,配合把这出戏演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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