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此文系【简村夜话】专题推荐,原创,首发于个人公众号:魏治祥,文责自负。
那是1974年春天,当兵的第四个年头,我终于回家探亲了。
话说那一天,浓眉大眼,身材挺拔的我,身穿崭新的的确良军装,佩戴鲜红的领章帽徽,气宇轩昂,雄姿英发,拎两个沉甸甸大提包,一身灰扑扑的,忽然出现在家门前。我妈一愣,手中的水杯“啪”地掉在地上,她顾不上收拾,忙慌慌扑过来,紧紧地抱着我,又赶紧松开,上下打量一番,再抱紧,哽咽道:“儿哩——当真是我儿!我儿回来了!唉呀总算回来了!好手好脚地回来了!”我脸上肩上,全是鼻涕眼泪。我像哄孩子一样拍着我妈的背:“不哭,不哭,唉呀,有啥好哭的,哭啥呢?”我妈身后,一向垮着个脸的我爸也快不行了,正在捏鼻子,揉眼睛......
以上情景,是不是很感人?可惜不是真的,是我在回家的路上想象的。从大兴安岭到金堂,千里迢迢,几天几夜时间,坐在绿皮火车的硬座上,人不便行动,思想却活蹦乱跳。我在想象中经历了无数次母子重逢。我长久地沉醉其中,发呆,傻笑,自言自语,一次又一次感动得鼻子发酸,泪眼模糊。而且,为了在想象中的亲友面前显得与众不同,我在心里一直说的是普通话。
我妈却不按“常理”出牌。
她正在看报纸,从老花镜上方看见了我,愣了一下,然后嘿嘿一笑,转过脸对我爸说:“刚刚还在念他可能要拢屋了,如何,硬是就拢了。”见我还在发呆,站起来又说:“哎呀硬是稀客,瓜兮兮站在那儿,不进来还在等啥子?”
这就是我亲妈?三年多了,这是当真的久别重逢好不好!这简直不正常!正常的妈,总共两个儿子,现在回来了一个,怎么说也应该喜出望外,怎么说也应该笑得合不拢嘴,说不定还会喜极而泣。退一步说,你就算不扑过来抱抱,至少应该迎上前来,接过我手中的提包,假装拍拍我身上的灰呀!就这——“不进来还在等啥子?”是啊,我在等啥呢?浪费表情!这一打岔,竟忘了在想象中排练过的动作:给二老敬军礼。
多年以后,女儿到上海工作,经历了父女久别重逢,见面时我的表现大约也不太像亲爹,这才晓得电影里那些动辄大喊大叫、疯疯颠颠的人物实在太假,而我当时的虚构能力,放到业余作者中,也是菜鸟的水平。中国人大多情感内敛,特别是女性,爱一个人爱得死去活来,不说“我爱你”,要说“讨厌”。明明爱自己的儿女,动不动就骂“短命娃娃”。我妈没有说“哪个喊你回来的”,已经相当热情了。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几乎都是意外。
探亲之前,我做了充分的准备。新军装只有一套,借;没穿破的袜子只有一双,买。在北京转车时,更是大肆采购。我妈最爱吃糖,买!上海的大白兔和熊猫奶糖,加上各种糖块花了将近四十块。我爸爱喝茶,一不做,二不休,二十三块钱一斤的特级龙井,买!——太贵,只买了半斤。这些在成都也难得一见的稀罕东西,一定要让他们的眼睛放出光来。
刚拿出一小包糖时,我妈的眼睛倒是放了一下光,拿得多了,脸色就不大好看了。“好多钱?”她问,表情斤斤计较,好像我是卖糖的。“不到四十。你看,这个盒装熊猫好漂亮,可以拿去送人。”我回答,以为我妈很激动。一抬头,却见她正冲我爸咬牙切齿地使眼色。我拿出龙井并洋洋得意地说出价格时,我爸吓了一跳,终于不淡定了:“胡闹!简直是胡闹!这茶叶能当饭吃,当衣穿?”
我妈赶紧打圆场:“明晓得你爸只喝得来花茶,买啥子龙井嘛。算了,老头子,又不是你的钱,买都买了,将就喝。”
好吧,那么给我妈买的糖多半也是将就吃了。
另一个意外让我喜出望外,我妈给了我一只手表,一只回到连队会引起轰动的上海表!
“你唐大哥帮忙买的,一人一只。你当兵那年进厂的同学,好多都有了。”
我妈语气平淡,我根本不在意她说了些啥,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表上了。
当天夜里,听见爸妈在里屋说悄悄话。我爸只是“嗯”,我妈一个人说。“......就怪你把他弄去当兵,这下安逸了,不到十八岁的嫩娃娃,跑去住帐篷、吃粗粮、扛麻包......你看他那些进了厂的同学,哪个像他那么遭罪,哪个不比他有钱。给他买表你还不......唉。......瓜的,就像你。......不赶紧吃要化,瓜娃子才会买那么多。再给你打个招呼,你的儿死要面子,不准问他为啥子没有入党。”说到打招呼时,我妈的声音严厉起来,而这时我爸已经发出了低沉的鼾声。
原来,我在部队的一切,我妈都晓得。
假期结束前的一天,我妈轻描淡写地说出了她晓得的一切:“你娃在部队的表现,你不说,你以为建国他们不说?建国他们不说,你以为老娘套不出来?晓得你打得蛮,吃得苦,还晓得跟你爸不脱壳壳,犟拐拐一个,一说话就顶心口。在家里,不把妈当领导,顶了就顶了;在部队,你以为领导是你妈,敢随便顶?再不谙你敢扛一百八十斤的麻袋,一只手夹得起一百斤水泥,你说你哪点像个干部子女?你娃儿住帐篷点柴油灯还有得皮肤病这些,咹,统统成了‘我又长胖了’。年轻人吃点苦不怕,如果换成老娘,莫说入党,四个包包的军装早就穿得不耐烦了!管不住嘴巴,再多的人都不够你得罪的。”
龟儿子建国!我暗暗骂道。老子私下跟你发的牢骚,不晓得传了好远!
我妈叹口气,又说:“你唐大哥当过连长,他喊你主动向指导员汇报思想。他说你不汇报,哪个晓得你在要求进步呢?”......
假期15天,游手好闲,天天吃好的。再就是陪我妈串门。一路上只要碰到熟人,我妈便会扯到北京,扯到糖。
“张姆姆!......这个是张姆姆。快点给张姆姆敬个军礼......不买豆腐,我昨天就买了,这个月一张豆腐票才买一坨。还是北京对,买糖都不要票。我儿晓得我爱吃糖,就架势买。”
现在的年轻人,就是不会买东西。我儿去了趟北京,只晓得按着糖买,明晓得糖吃多了对牙齿不好。”
“就是嘛,都春天了还这么冷。我儿说的,北京那边都比四川安逸,天天大太阳。还有,那边随便啥子糖都不要票......”
“回来探亲,顺便去了趟北京。说我爱吃糖,这下买了一大堆水果糖回来。瓜的,当兵的有几个钱嘛。不要票,又不是不要钱!”
.....
假期结束了。
中途到成都去看望了舅舅,我妈说还想去耍,又说反正一个方向,就当顺便把你送到成都。到了成都又说,反正都到了成都,干脆顺便把你送到北门火车站。到了火车站,喊她回去,喊不听,又顺便穿过广场,把我送到检票口。没别的,顺便拍了下我的臂膀,说:“儿子,要会想,不一定非要咋个,啥子时候回来,都要得。”说罢转身,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没有依依不舍,没有千叮咛万嘱咐,没有老泪纵横,没有一步三回头,甚至没有轻轻地一挥手,说走就走了。我妈并不高大,走得快,越走越矮,越走越小,消失在人丛中那一刻,把那个方向的世界走成了空白。
我执意要在部队干满五年,目送着她萧索的身影,生怕她回头,怕她动摇军心。
火车一开动,心里又一空,空出来一种难言的味道。没心思跟任何人说话,便埋了头假寐。有物硬硬地贴在耳畔,是手表,秒针嘀嘀哒哒,声音极细微,在列车的咣当声中却清晰可闻。
我抬腕,注视着手表,小声埋怨道:妈吔,哪个喊你来送我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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