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一个朋友的朋友,给他讲的一个他老乡的故事。
他和那个叫胡水生的,是在监狱里认识的。
他说他在监狱里,水生常和他提起自己的哑巴媳妇和自己的女儿。
等再次和水生相遇的时候,他已经五十多,远远望去胡水生看样子有六十多了,满头白发,走在送葬队伍最前,紧闭双眼,腮帮子鼓的通红,唢呐吹的响,吹的高亢嘹亮,似乎他早和唢呐合二为一,把他这一生所有的遭遇吹给这贫瘠的山听,给灰蒙蒙的天听,又时而如泣如诉,他知道群山没有回响,天也懒得听他诉说。他们或许需要徒步一整天,去那很远的靡山送葬。村子里的人说,那是离天神最近的地方。
于是他没上前和水生相认,也没跟随,再以后,他就离开村子谋生,村子里的人也再没遇见胡水生。而这个故事,也是他听村子里的人后来传的。
第一章
那一年,胡水生服刑释放,拖着仅有的行李,用口袋里仅有钱买了返乡车票,他望着已经倒下多半边,杂草丛生的家,不知自己何去何从。
他只能暂时安顿在自己弟弟家里,一顿饱餐之后,他问弟弟木生自己的老婆孩子哪去了。木生支支吾吾最后说,你这一走就是二十年,嫂子是聋哑人,没挨过去孤儿寡母的苦,你走没几年,就从靡山跳下去,咱爷前几年得了重病也走了。他准备接着询问,没等说,木生却跪下了,他用自己的手猛烈抽打着自己的脸,水生便立刻明白了,他的女儿早就被卖到更贫苦的深山里去了,他大口咀嚼着嘴里的汤饭,似乎对这个弟弟丝毫没有怪罪,村里卖儿卖女的现象已经是每个人心中不争的事实,只有减掉一个人的口粮,才能换回来一个老婆,他理解弟弟的难处,甚至就连自己和这个弟弟木生,听说也是爷爷当年一个买来,一个捡来的。可他既然回来了,就想把这个自己的骨肉找回来,那是他活在世界上唯一的年头,他说,自己亏欠他们母女太多。他很平淡的说不怪木生,只是想让他帮着先找点工作,之后他攒些钱,到附近村子里,找找这个他生活里,仅存的一丝丝希望。木生帮着他修理了倒塌的房屋,山谷里的光打在他汗珠滑落的额头上,他恍如隔世,想起爷爷小时候屋檐下教这两兄弟唱歌,那是他一生唯一会的一首歌,也是爷爷会的唯一一个,他有些愧疚,不能在他生命中最后时刻陪伴他,也更想念那位妻子,多年前,他借了一辆自行车把那位不会说话的姑娘从很很远的村庄里接回家。她不太清秀,却在他面前,永远柔情似水,她用那双清澈的双眼看着他,他总傻乐着回应,他总穿着妻子做的鞋子,感觉脚下都是踏实的感觉,那是他一生中最惬意的时光。女儿的印象自己不太深刻,他只记得他离开时,她在襁褓中,那年初雪刚落下,她一出生,他一抬头,山里的梅花也开了,他就给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梅花。
没过多久,他被木生介绍在隔壁村一家豆腐坊工作,老板是位八十多岁的老人,连雨天闲暇无聊的时候,他就和那位老人聊天,她总说她支持水生一定要把自己女儿找回来,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有些东西错过了,真的让人思念一生,老人眼眶湿润,说着,她给水生讲了自己的故事。
那一年她还没开始卖豆腐,是村子里最俊俏的姑娘,她芳心暗许,爱上了那个行军经过村子,走在最前面的士兵,她和他一样,不知道仗要打多久,他们相爱了,老板说着带着他看了她珍藏多年的东西,一把士兵留给他的梳子,是偷着用一些自己的军粮换来的,和一个有些生锈的唢呐,士兵说,若果不是战争,他会像自己父亲一样给村子里的人吹唢呐送丧,声音划破整个天,死亡是严肃的,村里人都说死亡不是生命的结束,甚至是另一个生命的开始,他会受到很多人尊敬,可是战争还是来了,他答应回来就娶自己,可是他一生都没再从这里经过。听说他住在靡山附近的村子里,如果还活着,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自己孤苦伶仃,曾有一个叫东东的孙子,二十年前也为了生计出山打工也没有再回来。生意越来越冷淡,人也老了,自己就总想着这些亲人。水生总认真听老太太把她的故事一遍一遍重复,从不做任何评论。
又过了一年,水生辞去工作时,老人把那两件东西给了水生,托付他也帮忙找找,如果遇见自己孙子,也让他回来看看自己,水生同意了,坐上了去靡山的车。
第二章
他在靡山下车,准备开始一个村子一个村子打听是否有年纪二十多岁被卖过来的姑娘。村子里对这一类事情毫不避讳,走了几个村子都说没有,或许该到山的另一边,更远的地方找找。之后,他遇见了村子里来收信的邮差,邮差是个热心人,他坐上邮差的摩托车,他也陪着他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寻找。一个多星期之后的一天,那天他记得天空乌云密布,似乎大雨将至。邮差说,不远就是靡山西边最后一个村子了,再找不到就该按着出发地反方向去寻,这里是他的家,他也没曾听说谁家的媳妇是从别的村子买来的,他没说话,只是觉得头晕,四周的景色他似乎都在童年时候见过,旅途的疲惫他在邮差的背上睡着了。
再醒来时,他看着周围,似乎自己在邮差家睡了整整一天。邮差一家人很热心,盛情款待了他,可饭食都是凉的,邮差说这个村子里的人似乎都敬畏火,一般只吃些冷食,入乡随俗,水生也没再多问。只是邮差家里的孩子总睁大双眼看着自己,水生摸了摸他的头,邮差嗔怪笑着解释说孩子认生。
当晚,邮差建议水生在自己家里住上一些时日,等自己半个月之后再去收信,和自己一起走,路上也有个陪伴,水生同意了。几天后,邮差带着水生在村子里闲逛,水生说,吃冷食只是村子里的一个习俗,另一个习俗就是每年日子里最中间的一天,村子里都有狂欢,整个夜晚里都不会睡去,会在村子里狂欢,被村子里的人称为不灭节,而今天就是,他和邮差就这样和自己的家人闲逛。人群流动,他们顺着人群走,总有哭啼的人从自己身边路过,他们来到一个戏台前,台上的演员咿咿呀呀唱着水生不太听得懂的方言戏,演员的举止都有些可疑,动作幅度夸张,却不算是恐怖,更像是一种对于一生存有遗憾的叹息,他也无心听戏,邮差的孩子还是望着自己,他就抱起了那个娃娃,娃娃也听话的依偎在自己怀里。人群越来越多,互相推搡,不知是谁,把水生的鞋子踩坏了,邮差让媳妇先带孩子听戏,带着水生去不远最有名的修鞋店铺,看看那个他媳妇熟络的老板在不在。
水生望着那个老板娘的第一眼,眼泪就忍不住在自己的眼眶里打转,他呆住了感情攻上心头,他敢不相信这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和自己的妻子长得一模一样。姑娘认真仔细的缝补他破损的鞋子,他不敢询问她的情况,甚至连看也不敢多看上一眼。他悄悄问邮差这姑娘是不是哑巴,邮差说才不是,只是不爱说话,可手艺确实是村子里最好的。她看着那位二十岁的姑娘熟练的一针一线将自己的鞋子补好,用一种只有他知道的,妻子曾经用过的手法,之后补好又在鞋子里喷洒了一些自家的米酒,他想起多年前,妻子也曾用相同的方法来防止胶鞋带来的味道,他万般思绪涌上心头,如果这是自己的妻子,为何她的眼中早就没有了万般柔情,只是一种对待顾客的冷漠。如果是,她为何十几年一直容颜未曾变老,而这一切被自己咽在了心里,他让邮差多给了姑娘些钱,离开之后,他问邮差姑娘的事,邮差说姑娘和他媳妇年纪仿佛,一辈子都没离开过村子,不可能是他妻子。他相信了邮差的话,可那些苦楚也只能自己回味。
第三章
临近邮差出村子,水生才想起来,问村子里有没有会吹唢呐的老人。邮差说还真有一个,水生把那位老板的故事讲给他听,可他却说,老人似乎从来没有参过军,才六十岁左右。跨过村子里的那条小河,就是那个老人的家,老人摸着唢呐说他很像自己年轻时丢过的那一把,不过又不是,只是手感和音调都和自己丢的相似至极,他也没再多问,想把唢呐留给了老人,老人却没收下,他便说想和老人学上几首曲子,短短几天,他就学会了老人常吹的几首曲子。而那把似乎有些年头的梳子,他另有打算。
还有几天就出村,邮差一家人例外做了热食,却都吃很少,还找来了那个修鞋的姑娘,他们一下人围坐在床上,茶饭过后,邮差的儿子给他唱自己刚刚学会的唯一一首儿歌。
水生问孩子,是谁交给他的这首歌,孩子害羞的说,是妈妈,水生看着这个人,陷入深远的沉思。这首民谣,是自己爷爷当年去山里采药掉下悬崖被彝族人搭救学过的唯一一首歌,他又问谁交给他妈妈的?邮差的妻子想不太起来,可能是那个吹唢呐的老人,又可能是自己爹爹小时候唱给她的。水生说,这也是他爷爷交给他的唯一一首歌,后面还有很长一段,感谢大家这一个月来的照顾,他给大家也唱几句,算是让他感受到家人团聚的感谢。
“ 慢慢霓虹升上夜空落下,梦见妈妈消瘦的脸颊,时光一圈一圈成烟花,抓不住灿烂一霎那,我来自那美丽的阿坝,云朵追逐山水晚霞,日落之下她去了哪? 谁能替我问候她 … ”
唱着唱着,那位修鞋的姑娘似乎若有所思,可却依旧没如同水生希望一样想起什么来,歌曲终究有最后一个音符,最后水生哽咽着,说很想念自己的妻子,这次出来就是试着找她,找自己的女儿,他看着修鞋姑娘依旧无动于衷,他悄悄擦去眼泪,最后还把那把梳子送给了那位姑娘。姑娘一直沉默,收下了礼物,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了几个她认为别致的扣子,水生看见姑娘脖颈上的痔,他似乎心里有了答案,也知道做什么也不回让这个人想起来,他在的,如今,或许是另一个世界。水生想送送那位眼前的姑娘,似乎又不知如何开口,他只能目送着她,就像他当年被警察塞进警车,他的妻子看着自己一样,水生和她再相逢,却如同互不相识,就像这村子里,夜晚的风总是凄凉。
第二天水生就和邮差提前一起出了村子,邮差说只能送到相识那个山口,自己还有很多信要去别的村子收。水生坐在摩托车后座客套的说以后有机会要来他的村子里坐坐,他问邮差:“你叫什么?还没介绍过,我叫水生。”
“我没有大名,村子里都叫我东东。”
“那你妻子叫什么?”
“她叫梅花,我认识她时,她就说自己叫梅花。也没有大名”
水生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可是看见那些他心心念念的人如此幸福,他便不再想告知他们一切,他只是自言自语,摸着自己的额头说,感受着飞扬的尘土,和山间的风。
“感觉像梦一样。”水生说。
尾声
水生从自己家的屋子里醒来,木生说他睡了几天。他摸索着自己的口袋,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了那几个扣子。他若有所思,又笑了起来。
从此,他没再去豆腐坊工作,而是开始吹起了唢呐,替人送葬,村民们都说他吹的好,像是被老天爷赋予的一样。这些经历,他都详细的告诉了自己的弟弟木生,木生对外人说,自己的哥哥似乎疯掉了,之后,故事又传到了我朋友的朋友那里。可听完故事的我却明白了水生的疯癫。那村子决不是想象中的世外桃源,也不是恐怖的亡魂,或许是他的梦,又或许是自己宽慰自己的谎言,而悲哀在于,无论自己去死还是活,他和自己这一生最爱的人生活在了两个世界里,我宁愿相信那是另一个世界,他爱的人幸福的活着,而水生也一定知道自己永远再不会到靡山那个村庄,也永远不能和所爱之人再相遇。
他满头白发,走在送葬队伍最前,紧闭双眼,腮帮子鼓的通红,唢呐吹的响,吹的高亢嘹亮,似乎他早和唢呐合二为一,把他这一生所有的遭遇吹给这贫瘠的山听,给灰蒙蒙的天听,又时而如泣如诉,他知道群山没有回响,天也懒得听他诉说。他们或许需要徒步一整天,去那很远的靡山送葬。村子里的人说,那是离天神最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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