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阙(完)

作者: 神烦皇阿玛 | 来源:发表于2016-09-16 13:44 被阅读0次

    一双脚行过的路不留任何痕迹,只有路上遇见的人为他作证,如果那些人都先行离去或保持缄默,那么他对于自身也会产生怀疑。

    半夜惊醒,坐起,环顾自周皆是黑暗裹挟。他觉得自己像躺在一口棺材里。心兀自狂跳一阵,他说服自己再躺下。此时起来也不起任何作用,做什么都是无意义的,总得天透点光了才能牵马前行。

    他盲目追随过一位武林里的大前辈。前辈空口许了他好一番锦绣前程,那是他曾经笑着接过的一张大饼。后来他将大饼送给了路边的行乞人,三年后他再次在那个小镇歇脚,当年骂骂咧咧接过大饼的行乞人笑脸迎着来酒馆喝酒的达官贵人,吩咐小二好好招待,再叫上三名镇里最会弹琴的姑娘来三楼雅间。行乞人,现在的酒馆老板,抬头看见了以前赠他大饼的人,接着转身继续打理酒馆的生意,他不认为现下拥有的一切是拜三年前与那赠饼人瓦顶上一同喝酒谈心一事所赐。

    酒馆老板这么一回首,有些怅然,怅然于自己甚至还记得他的名字——许岱。

    许岱显然也认出了他,却没有走进他的酒馆。他牵着一匹健壮的黑马,走得比常人还要慢。分明是习武之人,以前走路大步流星器宇轩昂的,而今慢慢腾腾,倒像个过了半百的人。许岱染上严重的寒疾是半年前的事,一位行走江湖的大夫替他治了一月,好歹神智清楚了,能开口说话,嘴唇也不再呈乌青之色,只余下腿脚不便这点,难以根治。

    那是位女大夫,年纪轻轻,穿得却一派老气横秋。偏又爱笑,给许岱讲病情也能讲得一片明朗。许岱总要以为这位大夫在向他拉家常说俏皮话,回神专注于内容,才是实在想苦笑。怎么能将生与死说得这般轻松?

    许岱问过她的姓名,没能问出来。

    她说:“你只管叫我大夫就行了。”

    许岱一脸不以为意:“这世上有这么多大夫。”

    女大夫挽起他的袖子,手指覆在许岱手腕处,一边把脉一边反问他:“现在有几个大夫在为你诊脉?”

    许岱挑眉:“一个。”

    她轻笑,继续问:“谁?”

    许岱叹了口气:“你。”

    一月后,这位大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留下一封书信,上书:“勿使轻功,望珍重。”

    落款:大夫。

    她没有向许岱这位萍水相逢的病人许诺归期,就连“归来”本身也未有提及。但许岱总觉得她会回来,至少得看看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不图回报救下来的病人后续恢复得如何吧?许岱等了两个月,终于还是牵起马儿上路了。

    起因在于,此处极为偏僻,竟有人寻到此处,来找那个离开的姑娘。他坦诚地表示自己一无所知。一共来了三拨人,两拨是野路子,还有一拨看得出来是有背景的——非官即商。于是,他决心上路去找她,怎么也得比这些人先找到。

    在第一个落脚的小客栈里,他听小伙计说有人盗走了侞孤。

    “噢,侞孤。那这可是件大事。”他微微笑着附和,又夹了一筷子小菜。

    一点不假,侞孤,自它落入祁府手中被镇压,人人都垂涎它——想盗不敢盗,盗也盗不出的邪物。许岱左手微微颤抖,藏在桌下,他清楚握住侞孤是怎样地令人兴奋而害怕。他非常熟悉,侞孤,他从前辈手里接手的一把好剑。

    转念间,许岱想到了那爱笑的大夫。得快些找了。所以他开始和自己的腿较劲,赶了半月的路,马无力久骑,步子也没快起来,唯一的收获是练出了好脾气。

    他眼熟的达官贵人正巧进了行乞人的酒店,行乞人姓甚名谁他已回想不起,无非只是喝过一夜酒的关系,看来那人也不想同他寒暄。认出了彼此,各自转身离开,倒也是时隔多年又回来的默契。

    许岱清楚,行乞人手里夺走的人命,只会比他的多。

    但许岱不准备触碰这一点共有的险恶,因为他只需要很少的一部分东西——既不想再涉足江湖,也不想拿回侞孤。


    消息越传越离谱了。

    先是说一个长相如何绝色轻功如何厉害的女子盗走了侞孤。

    现在又传女子将侞孤还给了原先的主人。

    这不瞎编么?

    许岱见来来往往的江湖人士皆谈得眉飞色舞的,颇为无奈。侞孤的原主人就在他们旁边喂马呢,哪儿有绝色女子还剑来了?更何况,他心心念念的女大夫是眉清目秀,气质也胜寻常女子一大截,但跟“绝色”一词相去甚远。

    唉。

    “哎呀?真有人看见了言山的脸?”

    许岱侧目看向语气造作的孙河舟。

    回答孙河舟的是个十四五岁少年:“呵,不信就算了!我表哥可看得真真切切的,就是言山准没错。”

    许岱出声安抚:“少侠别见怪,我朋友不是不信,就是觉得好奇罢了,不知能否向我俩说说那言山到底长成个什么样子?”

    孙河舟亦接话:“唉,对对对。我们两个俗世闲人,一个开个酒馆就只知道算账,一个是穷书生,离这些江湖事太远了,难得听个新鲜。”

    少年脸色这才缓和下来,带着些对他们的怜悯,也许是怜悯他们身无热血,也许是怜悯他们实在太过平凡了,活得没什么意思,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我当然没介意这个啦,你们不必小题大做了。言山的长相在老资历的江湖人中可不是什么秘密——脸比常人白上两倍不止,细眼薄唇,一看他就浑身泛凉,活像只狐妖。”

    顿了顿,少年话锋一转:“不过——我表哥这回看见的那个人额头多了一颗红点,除此之外完全就是言山,那个红点兴许是未擦拭干净的一滴人血吧!”

    孙河舟折了一根狗尾巴草拿在手里晃呀晃的逗猫儿,许岱坐在马车上按摩自己的小腿。

    当时许岱威逼利诱从那几个小官员口里掏出了些小信息,比如他们是受了苏州卖玉器起家的木府所托利用人脉召集了些武林人士去打听一行医女子的消息,行医女子线索从他那儿就断了,木府府上现在住着一名伤患须得赶紧救治,等等,诸如此类。听罢,许岱当即决定前往苏州木府,谁知孙河舟关了店,提来两壶陈年佳酿,非让他喝酒。喝了酒,孙河舟的话匣子就管不住了,非说自己如今看起来卑躬屈膝狗腿苟且,实际上比以前过得自在快活——谁的话谁的事儿都不放在心上,只要银子落在他手上就行。接着又开始回忆以前当乞丐的日子:“那时候我是真不想活了,许岱,但我也不想死你知道么?我毒死过那么多人,有的七窍流血,有的皮肤一寸一寸地溃烂而亡,所以后来我被人废了一只眼睛一只手那都不算什么,我要是死了,到了阴间之后,我的报应那时候才到。多少恶鬼在底下等着我呢?”

    许岱未接话。

    “我有时候晚上睡不着,数过。数不清。”孙河舟砸碎了一个酒碗。

    后来孙河舟就撂下酒馆,和许岱一起走了。孙河舟带足了银两银票,还买了辆马车,许岱抵不住马车的诱惑,也就允他随行了。只是路上难免觉得聒噪。即使许岱不问他,孙河舟也把自己的事儿悉数抖了出来,好在孙河舟从不多嘴打听他的事,免了许岱许多麻烦,不然许岱又得拿出一套说辞糊弄过去。

    “许岱,你说,那个言山真长那副妖怪样子?”

    许岱摇摇头:“和我一个前辈说的不太一样。”

    “哪儿不一样了?”

    “我前辈说,言山比寻常人白了一倍,双目不算细但明显上挑,剑眉,嘴唇薄是薄但不刻薄,总有笑意,看着亲切。还有——”

    孙河舟摸了摸猫儿,回头问他:“还有什么?”

    许岱垂下眼帘,幻听一般,声音有些幽幽:“言山眉间,有一红点,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给点上去的。说是人血,哈,是有那么点儿意思。”


    孙河舟似乎不怎么感兴趣,坐上马车,拉好缰绳,开口道:“走吧,眼看快到木府了。但愿能打听到那个神医,早早把你的腿治好,然后分道扬镳,我继续做我的酒馆老板。”

    许岱阖上双眼,并未入睡:到底是谁拟了一张他的面皮戴着在人前露面?欲意为何?侞孤现下在谁手里?真有人把它从祁府手里盗了出来?会有可能是女大夫么?

    接着许岱转了个方向想,很快想明白了,自己这张面皮的仇家,找上了门。他不曾向任何人提起,甚至女大夫也看不出来,他脸上这张皮是别人的。世人称侞孤为邪物,却根本不知侞孤究竟邪在什么地方。它虽嗜血,却不会令持剑者走火入魔,外人都不知道:它邪在认主。

    侞孤认主,有两种方式:一者,原主以侞孤自杀,第一个触到侞孤剑的,即为新主,而后新主昏睡七日,原主自身的面皮将被剥下覆在新主脸上,新主自身的皮相唯有使侞孤剑时方显现;二者,找到铸这把侞孤剑者的族人,以其血为祭,遂易主,新主神智如常,原主假皮相将褪去而后自身的面皮被剥下覆在新主脸上,新主自身的皮相唯有使侞孤剑时方显现。

    许岱并不知是何人铸了这把剑,他的前辈——洪戊令——这剑上一任主人,也不知道,估计世上无人知道。所以那次易主时洪戊令选择了前者。世人多以为洪戊令与言山是师徒关系,实际上,许岱从未叫过洪戊令一声师父,他也不许许岱这么喊他。许岱向人谈起时,总以“大前辈”代了“洪戊令”这响当当的名字,算起来,洪戊令比许岱还小两岁。

    大多数人都以为那次江湖上下的围剿行动后,言山已经死了,言山的师父洪戊令应是自从将侞孤交给言山后就隐世了——毕竟言山死了都没个动静。传闻是这样传的。但现如今,侞孤脱离祁府控制,再露江湖,势必引发打乱。更何况有人说,看见了言山。

    这一切在许岱眼里,只有一个目的:引出洪戊令。

    太久未想这些事,许岱有些头疼。

    醒来时,已至木府所在地界。

    但木府,空了。


    “言山,我为何平时不许你叫我洪戊令?”

    “洪戊令是那个持有侞孤的人,未动用侞孤时是姜令。”

    “为何三年来从不问我的皮相之变?”

    “问了你会答么?”

    言山目光落在姜令的脸上。

    姜令的眼部有一道可怖的伤疤,洪戊令没有。洪戊令无人能敌,姜令却有许多软肋。洪戊令的存在是为了守一座墓,有他站在墓阙处,就无人敢觊觎墓中天机。至于墓中玄秘是什么,洪戊令不知道,言山当然更不晓得。

    初识洪戊令时,言山和他一样都是青葱的少年。说来奇怪,洪戊令既比言山能说会道,又比言山沉稳。那时二人游山玩水走天下,一腔热血,好不快意,那时洪戊令尚未得到侞孤剑。有一日,阴差阳错,洪戊令消失了七八日之久,言山找到他时,他眯眼抚着侞孤的剑身。言山甚至久久不敢上前。后来的三年里,洪戊令作为侞孤新的主人,名字大响于江湖,放下侞孤见言山时,这个人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姜令。姜令的脸于言山而言是很陌生的,三十岁人的脸,脸上的疤有些渗人。故而起初洪戊令以姜令的面目站在他面前时,言山都不知如何接话,两人相见多的是沉默。

    后来嘛,看开了,习惯了。

    就算关系淡了,言山想,无论如何洪戊令都是他的兄弟,也是恩人,是带他涉世的人,助他熬过了许多苦难,甚至独门招式也悉数教给了他。不就多了一张脸,不就多了一把邪剑。又有何妨?言山亲眼所见,洪戊令并未因此剑丧失心智,他握剑时眼里甚至比以往更多了几分坚定和清明。

    直到有一天,洪戊令的脸覆在了他脸上,那侞孤剑背在了他身上,言山才后悔当初步入江湖并且认识了一个名为洪戊令的聪慧少年。言山甚至怀疑洪戊令是恨他,才会在他昏迷的情况下,让侞孤易主。


    言山醒来,所处不知是哪里的屋子,喝完了桌子上那一大碗粥,准备去找洪戊令。出门前瞥到屋内铜镜里那张脸,言山腿一软,跪在了门口。镜子里那是多熟悉的一张脸,年轻张扬,五官端正。那眼睛里的神气也与洪戊令一模一样。

    这绝不止是换了一张皮这么简单,言山背上冒起了冷汗,他知道自己再也找不到洪戊令了。接着,他看到了挂在墙上的侞孤。邪物,果真邪物。他本该怕得不敢上前,却不知被什么吸引了,站起身,走到墙边,取下了它。

    “侞孤,即顺从孤独。”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洪戊令初得侞孤时,对他轻声说过的这句话。

    奇怪的是,大家很轻易地接受了侞孤易主这个变故。也很轻易地忘记了洪戊令这个人的容貌。

    似乎人一旦持有侞孤,那么就只会在持有侞孤时存在。当你暂时放下它,你就不再是你。而当你彻底失去它,你整个人也就不复存在了。

    所以没有一个人会指着许岱说——啊,这是洪戊令!许岱走在路上,从未遇到这种令人困扰的感叹。

    许岱之所以走在路上,也是被迫的。

    言山作为守墓人,拿到侞孤剑的半年后就独自入了墓穴,将墓穴搅了个天翻地覆。这事惊动了整个江湖,各帮各派的豪杰大侠们陆陆续续前来讨伐,统统被言山打得只剩半口气,通常在打道回府的路上就支撑不住,从此安眠了。来来去去死的人多了,言山遂成了作恶无端的江湖第一大患,人人欲除之而后快。终于,大帮大派想起来要团结一心共同对敌了,赶紧拉了个联盟,一齐向剿灭言山进发。

    正义的一方胜利了。

    场面太过混乱,大多数参与其中的人也根本说不清究竟是怎么个过程,就只好编。一人一个版本,不带重样儿的。大多说言山死了,死在他们眼前的,也有小部分人说当时血糊了眼睛,没能看见。

    经过一番较量和商讨,侞孤最终由立场一向正派中立又有镇邪底蕴的祁府代为保管和镇压了。至此,总归一切尘埃落定。

    “许岱,咱晚上去酒馆吃两个大菜如何?清水鱼我可许久没尝了,馋得很。”孙河舟见许岱面露阴郁,准备从美食下手开导他,“木府的消息我准能打听到,别担心,兴许酒馆里就能有不少收获!”

    许岱点头:“那就去吃鱼吧。”

    ——“嘿,言山,瞧瞧!我捉来多大两条鱼!咱烤着吃!”

    ——“戊令,有话好说,别再把鱼鳞刮我身上了。”

    ——“爱吃不吃,不吃滚。”

    许岱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推测统统错了。如果有人盗了侞孤,却没让侞孤认主,那么侞孤对其功力是不会有太多助益的——盗侞孤的人意识到这一点后,就会明白侞孤原主未死,既然不知剑中邪祟,必想方设法引出知其所以然的人一问究竟。也许正是盗剑者扮成了言山模样,引可以是洪戊令,也可以是言山本人。引出谁都能达到那人的目的,那人不是为了复仇。当然,洪戊令是不可能再被引出来了。

    又再捋了一遍回忆,发觉另有可疑之处。

    当初侞孤易主后。是谁把他放在那间离墓地八百里远的屋子里的?又是谁放的那一碗热粥?他面上洪戊令的皮是谁给覆上去的?


    许岱越想越乱,加之想找的人的线索又给断了个干净,心里烦闷不已。

    十数天里,他们没能打听出木府的人去了哪儿,连木府为何空了怎么空的都没打听出来。整个镇子里的人都跟收了封口费似的,半分消息没有。孙河舟吓唬了好几个人,得出的结论是他们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也就什么都说不出来。

    对此,孙河舟似乎有些许愧疚,他可向许岱夸下海口肯定会打听出木府的消息的。这会儿被打脸打得毫无招架之力,真是难堪。

    “河舟,如今线索也断了,你也不必再陪我瞎找,更何况我也许不找那位姑娘了。这腿我也问过其他大夫,再过些时日行动便不会这般艰难,你不用担心这个。你回去吧。”

    孙河舟犟,不肯回去。

    许岱又劝:“你回去替我在酒馆里留个心,有什么消息给我托个信就算是莫大的帮助了。”

    意思相近的话反复说了三回,孙河舟觉得也不好再赖在许岱身边。许岱有自己的主意,应该尊重。

    于是二人又去赏了番梨花胜雪的美景,之后许岱送孙河舟乘上了渡船。

    渡船靠岸后,孙河舟离自己的酒馆还有一段距离,快入夜了,得在别的地方落脚。在找客栈的时候,他发觉有人跟着他。孙河舟知道自己仇家多,故而并不觉得奇怪,很自然地就在心里盘算起了应该如何应对。好几年前在江湖上,孙河舟有着“水罗刹”之称。人多不知他的全名,只听有人叫他“河”,又清楚此人用毒手段狠厉可怕,加上名里带水,故有“水罗刹”的称号流传出来。孙河舟自幼与家族失散,误打误撞拜入毒门,既有天赋又恒得下心,故而学有所成,后来背着行囊入了江湖,净卷进些说不清因果的事件,这才成就了“水罗刹”。

    水罗刹下毒非高人不可察觉。孙河舟虽丢了水罗刹的身份,丢了水罗刹的风光,但毒却是时时刻刻藏在身上的。

    对方是个女子,背着个东西,应该是一把剑或者刀,杀意很足,却不知这杀意来自她还是她背着的那个东西。她跟着孙河舟进了客栈。

    孙河舟为她备好了很快就可长眠的毒,只可惜他身上只揣了这种会使场面变得血腥的毒。

    女子面容姣好,目如点漆。她将缠着东西的布一圈一圈拆开,动作干净利落,果真是把剑。她将剑放在桌上,坐得端正,提起茶壶,为眼前的空杯斟满茶水。毒随着壶中水流到了她眼前,轻捏茶杯,犹豫了片刻。很少有人在客栈喝自己倒的茶还会有所犹豫,孙河舟神经一紧,难不成她发现了?

    幸好,她仍旧喝了下去。

    片刻之后,她口中喷出鲜血,双目亦流出赤红。她带来的刀也因此沾上了红色,而后变成暗红。女子的反应极为寡淡,她不过捂住了疼得要命的胸口,最终倒下时就像只是喝醉了的小姑娘。孙河舟觉得稀奇。

    他上前确认她的生命是否确实消失,顺便把剑抽了出来,他看着它泛出极盛的寒光。孙河舟的背脊似有人抓挠,兴奋之中,突地又起了一背的冷意。

    不知怎的,他舍不得放下这把剑。他想:我得赶紧回头去找许岱,让他也瞧瞧这个好东西,他肯定识货。

    他以为许岱看到它,应该会一面嫉妒,一面奉上诚心实意的祝贺。


    第三天,正当孙河舟心满意足抱着得来的宝贝躺下休息之时,许岱迎来了意想不到的客人。

    女大夫着一身墨蓝的衣裳,见到昔日亲手救下的病人却面无半分悦色。

    她的声音没有许岱印象里好听,她说:“许……言山,侞孤易主了。”

    许岱脑子里嗡地一声响,冲冲撞撞出了房间,跑到客栈后院的铜镜前,死死地盯着镜子里的人。看见镜子里那张许久未见的属于他言山本人的脸,他的手不禁颤抖,为了抑制这种不安,他一拳打碎了铜镜。同时,一直以来的疑惑这才得以醒悟,皮当然不是侞孤剥的,它又无手,如何剥离人皮?

    女大夫跟了上去,站在他身后。

    “大夫,你当初为何没看出我脸上是别人的皮?”许岱回身,开口时恢复了镇定,似乎当初那个从来不信规矩不信邪咒,要其守墓却偏要把那个墓毁得引发众怒的“言山”回来了,明知眼前这人是来替侞孤夺走“言山”之皮却不退后一步。

    女大夫叹了口气:“我也是才知道这些事。”

    未等许岱开口,女大夫又说:“不必再叫我大夫。木诺,我的姓名。”

    “要来取走我的皮么?无妨,我的命是你救的。”许岱如是说道。

    木诺只问:“我看你收拾好了东西,之前是准备去哪里?”

    许岱回道:“向北,到午泽山,搬回你之前安置我的那个屋子里住。”

    “为什么千辛万苦要回到那个简陋之所?”

    “继续等你。”

    “现在你等到我了。”

    “嗯。”

    静默半晌。

    木诺弯唇笑道:“那走吧,回去。”

    于是二人一同回去了午泽山。

    在那里,木诺一五一十告诉了许岱她知道的一切,不过她时而叫他“许岱”,时而叫他“言山”。许岱问她:“为什么不就叫我许岱,你不是更熟悉这个名字吗?”木诺摇摇头:“我认识你你是许岱,可你也是言山。你现在恢复了你本来的脸,我觉得吧,言山更好看。”

    所以事实上,当木诺觉得许岱很帅的时候,就会叫他言山。


    木诺告诉许岱:“你称侞孤为邪,却不知它究竟邪在何处。你以为历代剑主的易主便是最邪之事了?不止。它还让铸就它的人世世代代负无尽之罪,尝尽苟且偷生滋味。我们熔不了它,有人用了千方百计去熔过,谁知道熔后第五年,它又再次现世。对了,你以前捣毁墓穴有看见什么吗?”

    许岱细细回想一番,肯定地答道:“没有。除了一些值钱甚至无价的金银宝藏和罕见的武林绝学秘笈之外,别无其他。连尸体都无一具。”

    “对。怪吧?墓穴是没有尸体的。看来那会儿我姐姐已经趁乱出去藏起来了。”

    “你姐姐?”

    “是的。她被称为‘白’,也就是传闻里前些日子盗了侞孤的那名美貌女子,三天前她死了,死时血流不止,侞孤得了铸造世家的血脉之祭,于是新任剑主得以上任。”

    “听起来你不怎么伤心。”

    “嗯。”木诺点点头,“我和她只见过寥寥数面,很早她就住进了墓里。而我在不久前竟对此一无所知。”

    “住在墓里?”许岱有些惊讶。

    “对。她和另一脉铸剑后人一起住在里面,一个死了就再补一个进去。这也是侞孤设下的局,你们守的就是两个大活人,好笑吧?”

    “另一脉……也就是说有两个铸造侞孤剑的世家?”

    “对。侞孤是两家合铸的。木家为白,孙家为黑。侞孤要这两家的墓里人做什么就必须去做,比如杀人换皮,譬如黑逃了,白就得把孙家洗杀全门,不然自家就得遭殃。就像这次。黑跑了,白出去盗走侞孤,扮作你的模样杀了孙家上下,然而杀完后侞孤煞气不减,可见孙家血脉仍有流落在外的,她追了去,反倒失了性命——也许是她实在受不了了,自己想死,也不想再背负全族性命了。至于她为何熟悉你的样子……洪戊令的皮就是她替你披上的。”

    木诺继续说:“邪吧?一场荒唐戏,动辄性命无数,轻易折数代人尊严与人性。碰其则如入泥淖。剑主存在依附于于剑,名虽为主,实则为其所役。而世人无所知,知者深究不得,谓之邪。你看,我家的人甚至想让我去住在墓里,补上白的位置,并且夺了言山——你的面皮。”

    许岱心里说不清是震惊还是愤怒,轻笑:“邪。”

    木诺也笑了:“我呢,是来向你告别的。家里人做了错事,但不可一代一代永远背着这等恶心的罪责苟活下去。邪不胜正,新剑主,就孙家那后人不会得到你的皮的。这样一来他就不会是完全的侞孤剑主。最好孙家后人将孙家好几十条命债都向我们木家讨回来,再把剑还回祁府镇着,并且把新剑主也关进那口墓里。行得通行不通再说吧,总不会更差了。”

    许岱之前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似乎在木诺的话里他好像错失了什么重要的信息。现在终于开始兀自重复那些他早该注意到的话:“木家为白,孙家为黑……孙家血脉流落在外……新剑主,孙家后人。”


    他想起来一个人。

    许岱有所不知,这个人也正背着侞孤在找他——

    好好炫耀一下自个儿的好运气,说不定他孙河舟的名字又能在新江湖叫响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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