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弯腰把运动鞋带子系紧一些,这很别扭,我应该踏一双拖鞋就去的。
顺手抓起桌上的摩托车钥匙就往外走,刚到门口,顿了顿,又把钥匙放了回去。
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山地自行车的钥匙。
我站在镜子前仔细地观察每一个细节,是素色的T恤,配休闲裤,运动鞋,表情要憨厚一点,胡子要刮干净。
站姿好像歪了一些,背不够挺,眼神还是要注意,总有些不屑。我仔细折腾了半天,盯着镜子里的人,心想:很像了,真的像。
今天是清明,我要去上坟,一个人。
父母现在应该还在屋里休息,他们还没有走出来,我说的是从悲伤里。
我把东西绑在山地自行车后座上,骑上自行车,去我的目的地——墓地。
上个星期,一个天气不是很好的日子,我的双胞胎弟弟出意外去世了。
你知道的,这个时候的南方总是湿漉漉的,连公路也不例外。
湿漉漉的天空,湿漉漉的路,会让人想尿一泡湿漉漉的尿,流一摊湿漉漉的血,过一辈子湿漉漉的人生。
弟弟从小就蛮横不讲理,总想着追寻什么所谓的个性。
看他穿的衣服就知道,花衬衣 、沙滩裤、挂满铁环的皮衣、把蛋都勒出轮廓的紧身裤、走路啪嗒响的人字拖。
那天弟弟拿起摩托车钥匙出门,说要骑到邻县去泡温泉,有兄弟请客。
我知道,他肯定又偷了爸妈放在哪个角落的钱,他那群狐朋狗友,从来都是占他的便宜。
我也有些日子没出去走走了,去泡泡温泉也是不错的选择。
我找出一件新一点的T恤,和弟弟一起出门了。
我看得出来弟弟眼神里的厌恶,他怕我会给他丢人。
他们抽烟的时候我会在一旁捂着鼻子,他们高歌的时候我会沉默不语,他们破口大骂的时候我会捂上耳朵。
这是很恼火的事情,一群傻逼里一旦有了一个聪明人,干起傻逼事都没那么畅快。
我还是执意上了摩托车,弟弟的摩托车换了排气管,用的鱼嘴直排,所以出门从来不跟谁打招呼,摩托车一点火,半个镇子的人都知道这小子要出门了。
也许是因为我坐在他摩托车后座上的关系,他骑得比以往更夸张,在省道的车流中穿行,好几次我的脚尖已经碰到了其他车的门。
我一度怀疑他的摩托没有刹车,因为他一路上没有减过速度。
我和弟弟除了长得像,没有任何共同点。
他骑他的摩托车,我天天踩山地自行车;
他抽烟酗酒打架生事,我安分守己勤奋学习;
他见着女孩子口若悬河,我遇到女孩子一言不发。
所以我们俩从来没有在学校里被认错过,因为气质毫不相关,看一眼就知道谁是谁。
就像同样是全裸的照片,人们一眼就能分辨出是艺术还是色情。
我们俩靠得这么近还是没什么交流,他骑他的车,我看我的风景。
他从来没觉得我是他哥,他觉得我只不过是位置好,先出来了几分钟。
凭着这几分钟的优势要被占一辈子的便宜,这事他不乐意。
出门前喝了一大杯水,这里离温泉还很远。
我让弟弟把摩托车停在路边,我去方便方便。
他一个急刹,车尾甩得厉害,我差点被扔出去。
摩托车的后轮已经移到柏油路边的泥地里。
我站在路边的树下撒尿,弟弟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不耐烦地把身子彻底背过去。忽然,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在我的背上,我裤子都没拉上整个人滚到公路旁边的田里。
等我爬起来,弟弟的尸体已经在三米开外。
湿漉漉的公路上铺了一层红艳艳的血,一点艺术感也没有。
弟弟的身体以一个怪异的姿势躺在地上,像毕加索的画。
我跟所有人都这么说,这场事故就是这样。
我已经到了墓地,我不敢直接烧钱,他应该不太喜欢。
我把阴钞夹在书里,把书一本一本烧过去。
我还烧了一本莎士比亚的英文原著《哈姆雷特》,怕他有些词不认识,我还特意烧了一本《英汉辞典》。
我望着墓碑上刻得清清楚楚的我自己的名字,我苦笑着摇摇头。
我喝着酒,往地上倒了一杯。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我说要去泡温泉,一向安分在家的哥哥也说要一起去。
我没办法,载着他一起上路了。路程不短,我半路憋着尿,要是我一个人,随便找个地方停下尿完就行了。
可是哥哥在这里,我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得太不堪。
又骑了一段路,我实在憋不住,找了个路边停下。
在我撒尿的时候,一辆车疯狂地朝我扑来,哥哥把我推到田里,他自己被撞成了毕加索的画,印在公路上。
我在田埂上愣了三十秒,这三十秒里我思考了一个问题:“该死的人是谁?”
我蛮横无理,在家里偷父母的钱。
父母已经对我完全失望,他们通常几个月不跟我讲一句话。
邻居家的那个小混蛋,不给我交保护费,已经被我揍了好几次。
因为这事,他们一家人冲到家里把电视砸了。
学校里那几个老师,都挨过我的拳头,教导主任叫我不用再去学校了。
不久前我还用铁棒打伤了另一个学校的混混。
而哥哥,从来就是一个好孩子,家里干不完的活他有空就去帮忙,每个月几乎不多要零花钱,除了买几本书没有其它花销。
邻居家的鸡有一次在我们的鸡窝生了个蛋,哥哥还给他们送了回去。
学校的老师,没有不夸他的,他成绩好,还踏实。
该死的好像是我。
我把墓周围的杂草拔干净,春天它们长得很快。
一旁大树的树枝会把太阳给挡住,哥哥是个喜欢太阳的人,我把枝条折了。
墓碑上沾了一层不薄的灰,我拿出纸巾把墓碑擦了一遍。
擦到我自己的名字的时候,我一笔一划仔细地,慢慢地擦,直到我自己都忘了这几个字。
我把浑身的灰尘拍干净,用纸巾把运动鞋沾到的泥擦干净,哥哥是个爱干净的人。
替我自己扫完这次墓,像我哥哥一样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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