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真的是很好看的东西。漂亮的车与美丽的女人一样,令人忍不住要“回头留恋地张望”。在路上,只要不用自己开车,就盯著往来的中小车辆,评头论足。什么车的车尾造型漂亮,什么车的车头灯形状难看,什么车的颜色经不得旧……诸如此类,滔滔不绝。在车上坐多久就可以讲多久,不厌其烦。
其实我并不懂车,所关心的只不过是外型,至於加速快不快,换档好不好,完全不关我的事。但更多的人买车的时候,看中的是车子的性能,比如我从前的老闆,路易丝·汉肯。
这个犹太裔的老太太有一家进出口公司,专营欧洲汽车的进出口。她偏爱欧洲车,主要是因为它们比日本车安全係数高。她每一,両年换一部车,从来不通过公司进口,而是自己飞到欧洲去,亲自把车运回来。她说加上去欧洲的旅费和汽车的运费,也比在美国买划算,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年她又去欧洲买车。过了两个礼拜回来,开著新车到公司去展览。
我一看见阳光下那辆崭新鋥亮的奔驰S600,就愣住了。她没听到预期的赞叹,便研究著我的脸色,问:“有什么不对吗?”
“红色?”我简直难以置信。那辆12汽缸,全防弹玻璃的车竟然是鲜艳的,纯正的大红色!怎么会有大红色的奔驰S600?!
老太太大眼睛一瞪,没好气地反问我:“就因为这个颜色,这辆车比同样型号的便宜整整$5000,你知不知道?”
原来如此,我大笑,不再言语。这是老太太买东西的一贯作风。凡她想要的物件,价钱的绝对数字并不重要,关键是要“合算”,要是一个“Good Deal”。凭心而论,除了颜色实在不相称之外,这辆车的綫条厚实稳重,又不繁琐拖遝,外型落落大方,其实很不错。次年奔驰出厂的S600新款改了车头灯的造型,给人的感觉像蛤蟆,更加怪异。
起初老太太很爱护这辆车。定期送去维修保养就不必说了,她唯一的孙女那时候才七岁大,她不许那孩子在车里吃东西,不许喝饮料,闲杂人等更是几乎摸都不许摸。
可是我们为了生意上的事,时常要去纽约或费城。我的车她是无论如何不敢坐的,我那辆小小的,被她戏称为“自行车”的丰田“Tercel”顶不顶用姑且不论,我的驾驶技术从来没有得到过她的信任。所以她只好让我成为她宝贝座驾的乘客。开著车东奔西跑,免不了有不能好好吃饭的时候,五臟庙一造起反来,她也顾不得是不是会弄脏座椅,照样将食物带上车。
她年纪虽大,开车却并不从容。奔驰600 的性能又好,在高速公路上,她的高跟鞋尖轻轻一点,车速马上窜升到120 英里,坐在车里丝毫颠簸的感觉都没有。我的小丰田“Tercel”一遇到旁边有大卡车经过就摇晃,相比之下,还真的只是一辆“自行车”。
老太太对周围四乡八寨的大小路径都很熟,方向感极好,不管去哪里,很少迷路或者迟到。往往在路上遇到那种开得很霸道,很嚣张的车,她的反应也很快,虽然嘴里免不了骂骂咧咧,却几乎从来不摁喇叭抗议。就像在餐馆里吃饭,碰上服务特别差的,她也撇嘴翻白眼,但付账的时候小费一点也不会少给,只是下次再也不会去了。
然而她痛恨堵车。一旦被堵在路上超过10分鐘,她所有的涵养,风度都不会再有心情维持。如果那天生意上的事也没有什么进展,就更糟糕了,保证用不了10分鐘,我坐在一旁已经被骂得狗血淋头,既无顶撞之胆量,又无吞声之肚量,更兼无处可逃,真是芒刺在背,如坐针毡,苦不堪言。
某天在纽约,我们和一家批发商谈妥几万件羊绒毛衣的交易,又在唐人街好好地饱餐了一顿,然后开车返回宾州。大约是下午两点左右,荷兰隧道的入口处简直就是一个大停车场,堵得水泄不通。眼看15分鐘,20分鐘过去,头顶的烈日毫不留情地烘烤,车子一动不动,没有流动的空气,车内的空调也就起不了多大作用。饶是那天老太太的心情特别好,汗流浹背之下,也开始不耐烦了,感觉需要找一个人来出气。而我为了那一笔毛衣交易,辛苦了好几个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至少不应该在那天再挨駡了。於是她问我:
“你们讲中国话怎么骂人?”
也是闲极无聊,我便给她讲了几句,并逐一尽可能準确地解释给她听,她一边听一边笑,评论哪一句还可以,哪一句不怎么样。然后她冷不丁摇下车窗,笑容满面地向外面挥舞著手臂,挑了一句她认为最顺口又最过癮的,可著嗓门喊:
“X 你妈!X 你妈!X 你妈……”
现在想起她那种恶作剧的神情十分有趣,当时可是被她的架式吓著了——纽约遍地有华人,她那荒腔走板的中文万一被哪个胆壮气粗的华人老大听懂了,搞不合适就会将我们从车里揪出来狠揍一顿——於是赶紧摇上车窗,叫她不要喊了,而她像个顽皮的小孩子一样,兀自笑得东倒西歪,乐不可支。
然后到了冬天,汉肯一家人照例要到南方去住几个月避寒。为了她家里养的那些花花草草和大大小小的动物,老太太叫我去house sitting。每天开著她这辆鲜红色的大奔进进出出,只觉得车子太大,坐在驾驶座里必须死命挺直脊梁,否则几乎看不见前方的路。特别是停车倒车,费劲得很,反不如我的“自行车”开来顺手。
结果他们一家人回来的时候,我把车开到Newark机场去接他们,在停车场里倒车,一个不留神,车尾撞在路边的铁栏杆上。我下车一看,好傢伙,那么大的一个坑!心里立刻紧张得要命,寻思著这回完了,这样子送到修车舖去,我两个月的工资只怕就折腾出去了。
他们一下飞机,我就告诉老太太我把车给撞了。她哦了一声,算是知道了,拉著行李,只顾往停车场的方向走。找到车子以后,她把简单的行李往后座上一扔,开上就走。我说:“我把车撞了,后面很大的一个坑呢!”
她说:“管它呢,车子是拿来开的,又不是拿来看。反正我也应该换车了,谁要开大红色的奔驰600!”
唉,可怜的大奔!这么快就从“芙蓉花”变成“断肠草”了。所以说漂亮的汽车真如美丽的女人,红颜薄命,连命运都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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