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或许知道,大厦村的陈浩家,那就是我家。我家门口有一条土路,一下雨就泥泞不堪。
顺着路向右边走几百米,看到一个山坡,山坡的半腰位置,有一个白色的墓地,周围长满了密密麻麻地狗尾巴草和金丝草。
坟墓顶上的棚子破了几个洞,墓墙上的石灰污渍斑驳,墓碑上雕刻的字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死青苔,通向墓地的路连条狗都爬不上去。
那是我爷爷的坟墓。那个养了我十几年的老人。有一天,他在家里上完厕所,刚走出门口就摔倒在地上,一命呜呼了。
清明的时候总是阴雨绵绵,四周弥漫着雾气,布谷鸟在暗处发出阴郁地叫声,杂草上的露水打湿我们的裤腿,潮湿的冷风往我们的袖口和脖子里面钻。大家都不爽快。
只有一个人例外,他是我的大伯陈胜。他很高兴,张红了脸,把外套脱了,裤子上都是泥,拿着锄头上窜下跳,伏下腰仔仔细细地给墓地锄草、整平。
在我爷爷的坟墓上面,有一个外村的老太太也来祭拜她的老头子。她躬着身子,双手背在后面,站在上面垦台上,一直盯着我大伯。
她的嘴巴要哭似的哆嗦着,最后羡慕地感叹。
“真是一个孝顺的孩子啊!”
尽管我大伯已经五十几岁了,很难说他是一个孩子。
大伯把清理出来的泥草,扔到山坡下的草丛里,没有听见老太太的话。
“我保管让你干干净净。”他说。
他认为自己说了一句有趣的俏皮话,回过头来,得意洋洋地面对我们。
坟墓的右边是一片绿草,我们在上面垫了塑料薄膜,无精打采地坐着。这破天气让我们不想说话,雨水似乎黏住了我们的嘴巴。
说完以后,大伯的脸色有点不自然了,神情紧张。低着头故意又说了几遍同样的话,假装刚刚自己在自言自语。
他的两个儿子把头转到别的地方,不去看我大伯。脸上窘迫,仿佛有人在大庭广众下扒光了他们的衣服。
大伯和两个儿子的关系很差;因为分家闹了矛盾;大儿子陈奥嫌把家里木材厂给了小儿子陈玄,而陈玄败光了家里的唯一的产业。陈玄现在什么没有,责怪父亲没有给自己一套房子。
陈玄从小就是一个流氓胚子,不好好上学,早早纹了身混社会去了,没有一技之长。陈奥夫妻都在县里的银行工作。所以陈奥得了房子,陈玄得了产业。
陈奥的妻子胡慧是一个黑鼻子、小眼睛、的瘦女人。因为家产分配的事情,很讨厌丈夫的父亲和兄弟。每次,总要跺着脚,臭骂上几个小时,最后还不解气,到处找什么东西砸一下才行。
家里已经被她砸了两个烟灰缸,八个碗,三个遥控器了。有一次,她跳起来举起客厅里的液晶电视,陈奥站在一旁,吓得脸都青了,伸出手,声嘶力竭地喊:“别砸了,那个好几千块呢!”
胡慧已经把液晶电视举过头顶,听到陈奥的话,恍然惊醒,慢慢地把电视机放下来,咬着牙说:
“哎呀,老黑屌和小白屌又要激我败财了。”平时她便是这样称呼陈胜和陈玄的
她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插座,已经坏了。被连着电视机的线,拉出来了。
“哎呀,天杀的老黑屌和小白屌啊!”她又说。
他们的儿子已经两岁了,不姓陈,姓胡。叫胡明明,胡慧逼迫陈胜取的名字,故意取给我大伯看的。
陈奥也怨恨父亲和弟弟,但是听到妻子如此辱骂自己的亲人,他还是有些不舒服的。不过他从不在妻子面前提这件事情,让妻子注意一些。
他害怕一提起来,那两个烟灰缸、八个碗、两个遥控器,就不再地板上裂开了,而是在他的头上。
清明节那天晚上回家,我问父亲。
“大伯怎么跟爷爷的关系那么好呢?”
“不好。”父亲说
“那他今天那么卖力气给爷爷扫墓?让那老太太都羡慕死了。”
“我不知道,在我的印象里他们关系很冷淡。”
“怎么一说?”我说。
“你大伯十几岁的时候,就很少和你爷爷说话了。他结婚的时候没有跟你爷爷说一声,我那时候感觉到他们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淡了。”
“后来不知怎么,关系又好转了一些。除夕的时候他也来和你爷爷吃饭了,但是没过来几年,又不来了。”
“为什么。”我说。
“你听我细说。”父亲回答。
“在村口的柳树旁边,别人时常在哪里烧东西,请道士送灾。有一次,你爷爷在哪里捡到了一条毛茸茸的灰色小狗,黑色的眼睛亮堂堂的。你爷爷很喜欢,高兴得哈哈大笑,经常抱起来吻它,捏它的耳朵,目不转睛地瞅着它。”
“别人都说那只狗是一只灾狗,养了它没有好下场,你爷爷要大难临头了。但是你爷爷是上过几年学,他不信他们说的。”
“村里的几个老人尤其生气,常常在你爷爷面前围成一个小圈。说这说那、指桑骂槐,反正说来说去同一个意思:让他把狗给扔了。“
”他刚开始的时候正眼都不去看他们,轻悠悠地摇着满是白头发的脑袋说:"迷信,你们就是迷信。"
“后来忍不住,便睁大眼睛,脖子涨出一条条青筋,争辩说:'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啊,我养了一条狗碍着你们什么事情了,'”
“但是你能跟他们讲道理吗?他们能信吗?他们只信鬼神。那几个老头发觉跟你爷爷说,没有什么用,只得催垂头丧气地在村里晃来晃去。“
”后来,在我们家邻居面前切切查查、嘀嘀咕咕,说爷爷养了这条灾狗,如果报应不来到他身上,就会来到他的邻居家身上。”
“我们家邻居和别人一样,都是迷信的人。之前他们没有动静,只不过因为他们没那么爱管闲事。但是现在听说报应来到自己身上,卯足劲了。”
“直接到家里来劝你爷爷。到了吃饭的时候,叫他们一起吃也不是,不叫他们吃也不是,最后干脆他们一来,我们家饭就不煮饭了,直接饿肚子了。”
“他们硬劝,劝不了你爷爷,后来变通了。送鸡送鸭,几天以后带着锄头来了,那是我才十几岁,傻瓜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看着他们扛着锄头来了,我还高兴得迎了上去。”
“替他们着想地跟他们说,带锄头来干吗?我们家有啊。他们吃惊地看了我一眼,就走进家里去了。”
“爷爷住了十几天的医院,那些邻居在派出所拘留了好长时间。”
“这下子,那些老头子高兴坏了,涨红了脸地在村子里上窜下跳,感叹你爷爷终于遭报应了。”
“你说这些干嘛?跟大伯有什么关系。”我有些不耐烦地说。
“等下就说到你大伯了。”父亲用手摁了一下我的胳膊,让我不要着急。
“你也知道你爷爷是一个土医生,经常用草药给别人医治外伤。你经常看到有人采好了草药,到家来卖给他吧。”
“是呀。”我说。
“其实吧,以前你爷爷是自己进到山里去采草药的,他之所以喜欢那狗,也是因为一个人进到山里太寂寞了,而且他害怕自己死在山里,没人知道,所以养了这条狗去跟他,兴许发生什么事情,还能回家报个信。”
“嗯……”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大伯呢?”我又问。
“你急什么?”
“后来的事情,还真让那些老王八蛋说中了。”
父亲愤愤地跺了一下脚。
“你爷爷进山采药的时候,摔倒了沟里,摔折了腿,他就是干这一行的,他知道自己不能乱动。打发那狗去报信。”
“结果狗总是在周围叫来叫去,不肯走,钻进草丛里又出来。天黑了才回家,一看见我马上呜呜地叫,看到狗的样子,我知道事情糟糕了。”
“我把你爷爷从山里带回来以后,发现一件怪事,那狗每天总是到你大伯家叫个不停。”
“你知道为什么吗?”父亲挑着眉毛,露出自做聪明的笑容说。
“不知道。”我说。
“因为,那天你大伯就在你爷爷摔坏腿的地方采药。你爷爷以前带他去过。他没钱的时候常常到你爷爷的地方去采药,补贴家用。你爷爷从来没说过什么,他也心安理得地去采。”
“那狗鼻子灵得很,它知道你大伯就在边上的草丛里看着,就一直叫,想让你大伯帮忙。但是你大伯不好意思看到你爷爷,就猫在狗尾巴草里一动不动。”
“他就没想过帮一下你爷爷,我去的时候,看到狗尾巴草里,有一条洞通到外面去了,我就知道是他钻过去的,他害怕从上面走,留下了痕迹。”
“这事还没完。”父亲继续说。
“因为那狗天天在他家门口叫,那几个老头子便说,你大伯是一个缞人,要倒大霉,甚至说他活不过今年了,过了几天又变成你大伯活不过这个月。”
“你大伯很紧张,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脸色跟炭一样黑,整天咳嗽,村里人都不敢跟他说话。”
“一周以后的中午,那几个老头聚在村里的小卖部门口,打了两斤白酒,从家里带了一斤花生。边喝边高高兴兴地谈论着,你大伯是今年死呢?还是这个月死呢?甚至还谈了他埋在哪里风水好。”
“然后,他们看见你大伯一只手抓着什么灰色的东西,一只手紧握大拳头拳头,一摇一摆地走过来了。”
“走进了,才发现这是一只狗,嘴角流着血,四肢无力地伸直,已经死。你大伯把狗扔到他们身上,他们脸上马上变了色,像是被火烧了一样地散开了,别看他们年纪不小,跑得比猴子还要快。”
“然后你大伯举起了一块石头,冲着还在远处观望的老头说:'以后,谁再敢多说一句废话,就跟这条狗一样。'说完,把石头砸在了狗的脑袋上,狗的脑浆飞了一地,跟豆腐一样。”
父亲停顿了一下,我看到他低下了头,眼眶红了。
“你爷爷当时躺在床上养伤,左等右等不见小狗回家,两只手一直在发抖,叫我去看看,其实这件事情早就在村子里传开了,我知道狗被你大伯打死了。”
“但是我不敢告诉你爷爷,后来肯定也有人告诉他了。但是他再也没有提过他的狗了,他的精神变差了,经常说胡话,一个人待在暗处掉眼泪。再也不去山里采药,可能是害怕想起他的小狗吧。”
“没过多久他恢复了,能走路了,手不哆嗦了。又能给人治病了,但是我知道他一直挂念他的小狗,虽然他没有说过,但是看他的眼神我就知道。那时候起爷爷和大伯彻底决裂了。”
几年以后,大伯突发脑溢血死了。那是一个下着小雨的清晨,乌云黑乎乎地照着大地,大伯听到米粉贩子的吆喝声,出门买米粉。
他踩在了一摊积水上,感觉身体突然没有力气,跪倒在了地上,双手僵硬地直杵在胸前。
之后他被邻居扛回了家里,我们家的亲戚都被叫到了这里,给大伯准备后事。这是一个光秃秃的房子,中间堆着好几袋子的稻谷,稻谷上面还有一些破了的塑料袋,墙上没有装修,水泥砖上的密集空洞像是蚂蚁窝。
卫生间里,牙刷被用得毛都秃了,露出了下面的小板子,毛巾的中间已经烂空了,只留下了四条边,一只牙膏倒是丰润饱满,可以看出它被很小心地使用。
我们看着大伯身份躺在床上,平静得像一张等待书写的白纸。我们眼睛里满含热泪,他的两个儿子痛哭流涕,声音沙哑地倾述着对父亲的思念。
我们围着他,打开了房间里的灯,这是一个只有二十五瓦的电灯泡,在灯亮起的那一瞬间,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微弱的灯光照亮了大伯贫寒的生活。
两个兄弟在整个葬礼的过程总会偷偷地望着对方,但是他们没有说话。
大伯被埋在了爷爷的旁边。
大伯死后的第一个清明。多年无人问津的他,被两个儿子带来鸡鸭鹅包围着,他们上了很多的香,发出浓重的白烟,转眼间就被风吹走。没有叫过大伯一声爷爷的胡明明,这时候在父亲的引导下,亲切地管这一堆黄土叫起了爷爷。
大伯死去一年以后,陈奥家里又添置起了很多的家具,连洗碗机都买了。那时他常常晚上起来撒尿的时候,稀里糊涂地走到厨房里的洗碗机旁边,摸上一把,嘿嘿地笑了起来。
陈奥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他家一年要花掉十几万块钱,还有两套房子。有时候他甚至在胆大妄为地想资助一下弟弟的生活,想到弟弟拿着他的钱对他感恩戴德的样子,他又嘿嘿地笑了起来。
“你在笑什么?啊!老黑屌的儿子。”和他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胡慧,大声地说。
“是不是想拿钱给你弟弟了,我就知道你这没安好心的啊,拿我钱去给你的小白屌弟弟吧,让我死了算了。”胡慧疾呼,手戳到了陈奥脑门上。
“我没有。”陈奥用手挡着自己的脸说。
有一天,胡慧一个人坐在家里,陈奥急匆匆地跑进来,连门都没有关。
“你那么急干嘛?”胡慧说。
陈奥什么也没说清楚,浑身是汗,在胡慧面前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拍着自己的大腿,嘴里嘟囔着:“没想到啊,没想到啊,真是没想到啊。”
胡慧放下手中的瓜子,手撑在沙发上,伸长了腿,踢了陈奥一脚。
“你说,到底怎么了?”
陈奥擦了一把额头上的热汗。
“陈玄这小子,又把木材厂鼓捣起来了,现在都买宝马了,听说走到哪里都带着保镖,铺着红地毯,一年到头鞋就没有粘过一点泥。”
陈奥说的时候,瞪着眼睛,狰狞着脸,握紧了拳头。
“啊。”胡慧大吼一声,抓起了茶几上的玻璃杯砸到了地上。
“他妈的,你这小白屌,吃你哥的骨髓啊!”
然后对陈奥说,“你这没出息的玩意。”
陈奥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感觉自己的家庭一文不值,地板灰暗无光,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墙上的装饰画一看就知道是在拼多多上买的。
“一切都便宜货。”他说。
后来,陈奥和胡慧只要一看见宝马、红地毯,便愤愤地握紧了拳头。
“谁开这车绝对会被压死。连全尸都不留。”胡慧指着一辆从眼前开过的宝马对陈奥说。
他们屋子变得越来越脏,失去了原来的井井有条,地上都是外面带进来的泥和用过的卫生纸,饮料瓶子随处摆放,厨房里都是没洗的碗,垃圾桶里的垃圾永远都是满的。
他们脸色变黑,目光呆滞,晚上灯也不开,常常从暗处传来愤怒的语言。
“这小白屌,干这生意肯定祸害了不少人,没少贿赂领导、砍伐森林、制造污水、占用民地。”陈奥现在也一口一个小白屌了。
“他还肯定养了一批打手,谁要是惹了他,就等着挨一顿狠狠的打。”胡慧说。
“对,这小子我知道,小时候就少干坏事。我现在怀疑我爹就是被他杀死的。”
“我早就怀疑他了,老黑屌怎么出门买个米粉就死了,肯定还被人杀死的,除了小白屌还有谁呢?”胡慧说。
他们精神高度紧张,生活在愤怒中,每天眼眶上都是黑眼圈,蓬头垢面。
没有人能够在这样的激愤中坚持下去,没过多久,胡慧就病倒了,到了医院医生也查不出来,是说让她情绪不要激动,不要受刺激,让她回家静养。
可是胡慧这时候还不消停,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大骂“老黑屌”和“小白屌”,陈奥有时候给坐在她旁边,被喷了一脸口水。
随着身体的衰败,胡慧对于“老黑屌”和“小白屌”的辱骂越来越激烈,经常通宵达旦地骂。
这时候,陈奥倒是表现得很冷静。
光阴似箭,几周以后的一天,胡慧醒来,看见窗口散发出耀眼的白光,她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她听老人说过这种感觉——她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了。
她叫陈奥进来,握着陈奥的手,流着眼泪说。
“在我的床底,有一个红色的箱子,里面装着衣服,衣服下面有一块折叠起来的黑布,黑布里面有一张卡,口里有70万块钱。密码是儿子的生日,以后留给他读书。”
“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不要给你朋友借钱,他们会害你的。我死了以后,置办丧事什么要最便宜的就行。”
陈奥也流着眼泪,浑身发抖。
“还有,不要收小白屌的白事钱,不要让他到我灵堂前面。你不要贪你弟弟的钱,辜负了我。”
“嗯,我一定会答应你的。”
“真的?”
“真的。”胡慧就这样咽气了。
陈奥又在胡慧的床边哭了一会,然后拿起手机打给陈玄。
“弟弟,你嫂子死了,快来帮你哥哥料理后事。”
兄弟两人在陈奥家的客厅里抱在了一起,悲伤地伏在对方的肩膀上。
“你不要太伤心,哥哥,保重身体。”陈玄说,然后,自己也嗷的一声哭了出来。
“弟弟呀!”陈奥拍着陈玄的后背说。“你嫂子是一个好人啊,她临死前还念叨着你呢,她说你那么大了,还没有娶妻生子,她就这样死了,她放心不下啊。”
“我嫂子太好了,这样一个人,怎么就走了啊!”陈玄说。
胡慧和爷爷、大伯埋在了一起。胡慧死后的第一个清明节,陈奥和陈玄一人坐着一辆宝马来了。那条狗也爬不上的路,被开辟成了大道,车能直接开到半山腰。
坟前铺着红地毯,摆着各种肉食果品、香火缭绕,陈奥陈玄两兄弟一齐在三座坟前分别磕了三个头。之后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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